劉江濱
每天使用最多的詞應該是“我”吧。作為一個存在主體,“我”無時無刻不在顯示著存在,除了睡覺。日常說話、做事,都是以“我”為中心,四通八達和世界發生著聯系?,F在有個新詞叫“刷存在感”,愈發凸顯了“我”的存在。被人遺忘,被人漠視,那種滋味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詩人郭沫若在“五四”時期寫過一首詩《天狗》,有這樣的句子:“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那個時代提倡解放個性,張揚自我,打破束縛,蔑視偶像,一時蔚成風氣。你看,這個“我”可以吞吐日月,吞吐宇宙,何等的氣魄,何等的胸懷。在破碎的偶像面前,一個超凡巨大的“我”聳立起來,睥睨天下,雄視百代。若說“刷存在感”,與之相較,當今世人恐怕若泥土望云霓。
然而,任何事情過猶不及,“我的我要爆了”,自我膨脹,像氣球吹得過大,“砰”一聲,崩了,爆了,也就完蛋了,一地雞毛。
郭沫若先生寫作《天狗》的時代,是個性被泯滅、自我被壓抑、主體意識被扼殺的時代,民眾活得像閏土一樣麻木顢頇,像阿Q一樣自輕自賤,成天渾渾噩噩,蒙昧喑啞,生命仿佛螻蟻草芥,低到塵埃里,哪里還有“我”的蹤影?所以,郭沫若先生的詩歌意義在于,喚醒個體的主體意識,摧毀桎梏縲紲,重建有體溫、有思想的“我”的存在。近一百年過去了,情形發生180度翻轉,國人的價值體系得到嶄新重構。個性完全釋放,自我得到確認,主體意識鮮明呈現。甚至,有的“我”過度放大,達到膨脹、放縱的地步。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趕牲口有兩個口令,不斷喊“喔”和“吁”,校正左右,使牲口行走在道上,保持不偏不倚,允執厥中。不然,跑偏了,就掉溝里了,可能導致車毀人亡,后果嚴重。對“我”也是這樣。
“我”即或膨脹或者萎縮,有時莫若讓其消失一會兒。
一個周末,我從家里出來沿著民心河遛彎,走到河邊的一座小公園,順便走了進去。天還陰著,像要下雨的樣子,公園里人很少,我轉了一圈,便坐在椅子上。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不遠處只有一位中年婦女在打太極,一招一式慢忽悠悠,時間一下子被拉長了,變得緩慢。遠處建筑工地傳來打夯的聲音,身邊樹上的小鳥“嘰嘰喳喳”,越發顯得幽靜。我發著呆,腦子里啥都不想,眼前的景物忽然虛幻起來,恍兮惚兮,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我”離開了我,消失了,留在椅子上的只是一個軀殼,一個木雕,一個泥胎。時間或許只是一小會兒,但足令我沉醉,享受,真正的“銷魂”。這一小會兒,在“一小會兒”里邊就是永恒。卻原來,“我”的短暫消失,竟是如此美妙。
佛教哲學講“無我”,中國哲學講“忘我”,都是讓“我”暫時不存在的意思。其實,無論怎樣“我”都是時時刻刻存在著的,只不過主體意識使其偃伏罷了。心學大師王陽明說,山澗開著一樹燦爛的桃花,因為我們看見并欣賞了,它便有了存在的意義,不然,也可以說它壓根是不存在的。就是這個道理?!稌x書·王坦之傳》云:“成名在乎無私,故在當而忘我。此天地所以成功,圣人所以濟化?!边@話說得很現代,很勵志,也很明白。過于凸顯“我”的存在,那就會忽視他人或者周遭的一切,就是自私,就成不了事。這個世界由無數個“我”和物構成,任由個體的“我”高聳就會擠壓他者和物的空間,就會產生傾斜,就會跑偏,結果會很慘。
辛棄疾寫詞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彼麑懺~根本不像八百多年前的古人寫的,倒像出自現代詩人之手。多么和諧溫馨的一幅人間自然場景,山人相諧,遠近互構,物我兩美。這個“我”是溫暖的,有趣的,平和的,還有點小小的自我多情。馬克思說:美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你投注對方什么,對方就會回應什么。
有個小故事,蘇軾喜歡談佛論禪,和佛印禪師關系密切。一天,蘇軾拜訪佛印,問佛印:“你看我是什么?”佛印答:“你是一尊佛?!碧K大悅。佛印問:“你看我是什么?”蘇軾有意刁難一下佛印,說:“你是一坨屎?!狈鹩∧徊徽Z。蘇軾回家后很得意地告訴蘇小妹,說一句話噎住了佛印禪師。蘇小妹搖搖頭說:“哥哥,你的境界太低了,佛印禪師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你心中有屎,所以看別人也是屎。”蘇軾赧然,慚愧無地。
人生最難的事是弄清“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或許終其一生也搞不明白。如果覺得這個問題過于高深,那么,家常一點,別天天“我”“我”的,眼里心里只有“我”,而把“我”放低一點,看小一點,有時泯然與眾,自我放逐,消失一會兒,其實,是一件挺幸福的事情。
(常朔摘自《河北日報》2016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