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茜
被看的洛麗塔
——試論納博科夫小說《洛麗塔》的兩版電影改編
◎趙茜
納博科夫小說《洛麗塔》的兩版電影改編,從多個方面顯示出導演在二度創作時對原著小說的不同理解。本文試從片種類型、人物設置、影音風格和整體格調四個角度評析兩版電影改編的不同,從而總結出藝術化解讀與通俗化解讀的不同策略。
《洛麗塔》 元小說 藝術化解讀 通俗化解讀
美籍俄裔小說家納博科夫的代表作《洛麗塔》于1955年首次出版以來一直爭議頗多。小說敘述了一個帶有“亂倫”和“戀童癖色彩”的禁忌故事,用復雜的敘事揭開了主人公隱秘的精神世界。《洛麗塔》也兩度被搬上銀幕,分別是1962的庫布里克版,以及1997年的阿德里安版。在這兩個版本中,后者的接受程度顯然要高于前者,但從改編對于原著的忠實程度來看,卻是庫布里克版要略勝一籌。
《洛麗塔》可以說是一部“元小說”,元小說的諸多技巧在小說中都有體現,如戲仿和致敬、虛構與游戲、不確定敘事等。這些小說技法如何通過電影手段得以傳達,庫布里克電影版做了有益的嘗試。而阿德里安版則將這個復雜的“亂倫故事”通俗化地處理了,演變成了一個“癡情男子負心女”的模式。雖然后者的故事更為流暢好看,但在改編中,也失落了原著的很多意涵。本文將從幾個角度分析一下兩個改編版本的得失。
1962年的庫布里克版將影片設置為懸疑片范式,影片開頭即是主人公亨伯特找奎爾蒂報仇,詳盡展示了兩個人之間的劇烈沖突。劇情的緊張也引發了懸念,使得影片具有了懸疑片的特質。1997年版的電影開頭,則是伴隨著憂傷的音樂,失魂落魄的亨伯特開車游蕩在公路上,緊接著轉入自白,以懷舊和唯美的格調展示了亨伯特少年失戀的故事,帶領觀眾進入了亨伯特的情感世界,觀眾被包裹在一種悲劇愛情故事特有的憂郁感傷的氣氛之中。
影片的結尾部分,1962年版本電影中奎爾蒂的被殺,銜接了影片開頭的情節,也在整個故事進程中解釋了殺人案件發生的原因后給出了答案。一張畫像上的彈孔,宣告了奎爾蒂的命運,也給整個故事畫上了句號。1997年的電影改編版則結束于亨伯特被捕,他在山頂遙望著山下的城鎮,喃喃吐出對洛麗塔的負疚和深情,慢鏡頭在不斷強化其傷感失落的情緒,使故事的著眼點落于情感悲劇之上。納博科夫的原著小說刻意模仿了愛倫·坡的筆觸,將這個禁忌故事處理得充滿懸念,從這一點上看,1962年版的電影改編可以說是很好地把握住了原著小說的這種懸疑感,讓故事從頭至尾充滿張力,可以說是文學技法的電影化的成功嘗試。
1962年的改編版在表現亨伯特和洛麗塔時,沒有明顯偏向,顯然導演是將兩個人物共同置放在觀眾的目光之下,沒有突出亨伯特的主體地位。而1997年的改編版,則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這一視角表面上和原小說的敘事視角是統一的,但由于電影并未對小說的不確定敘事加以表現,第一人稱所固有的確定感,使得觀眾在無形中代入了亨伯特的視角。影片中還采用了大量的主觀鏡頭,詳盡表現“亨伯特眼中的洛麗塔”形象,影片中使用了一系列鏡語,如亨伯特初見洛麗塔,洛麗塔濕身俯臥在草地上,青春少女的身體曲線玲瓏;洛麗塔為亨伯特送早餐,鏡頭特寫了洛麗塔的赤足和小腿;洛麗塔坐在亨伯特對面的椅子上,伸展自己修長的雙腿等。這樣展示少女身體美的鏡頭在影片中比比皆是,無形中使得觀眾認同了亨伯特對洛麗塔的迷戀,亨伯特對洛麗塔的所謂的“愛”因此有了合理性。由此,原著小說隱蔽存在地對于亨伯特的道德批判完全被弱化了。影片對洛麗塔形象的“情色化”處理,固然使得影片本身具有了觀賞性。但與此同時,也完全“客體化”和“物化”了洛麗塔,使其成為了一個欲望對象,這等于是認同了原著小說中亨伯特的畸形情感。
亨伯特的形象在兩個版本中更是大異其趣。1962年版的亨伯特的飾演者不無猥瑣陰暗的形象傳達出了導演對于亨伯特的諷刺。電影中也刻畫了亨伯特兇狠、偽善的特性,使原著小說通過曲筆揭示的亨伯特的真實性格得以彰顯。而1997年的電影版中,則將亨伯特塑造成專一、悲情的悲劇主人公角色,扮演亨伯特的演員杰瑞米·艾恩斯,形象儒雅英俊,眼神深情憂郁,再加上一系列抒情化的鏡語,很容易使觀眾認同亨伯特的視角,同情他的感受,從而不再去質疑亨伯特對洛麗塔的“愛情”,削弱了原著小說中對亨伯特行為的批判力量。
小說中另外一個重要人物奎爾蒂是作為亨伯特的鏡像而存在的,其直接傷害洛麗塔的行為讓亨伯特披著保護者外衣的隱形傷害得以顯現。亨伯特殺死奎爾蒂,是殺死了另一個邪惡的自我,是亨伯特本人對洛麗塔的負罪感的必然結果。1962年版本中的奎爾蒂在電影中戲劇化地分身為三個角色:既是寫作《受惑的獵人》的劇作家,也是跟蹤亨伯特的秘密警察,又是帶著外國口音的學校心理醫生。奎爾蒂假扮他人,為的是監視亨伯特,控制洛麗塔。這些變身的角色增強了影片的懸疑性,同時也暗示了亨伯特的性格分裂、他的多重自我(道德自我和欲望自我)。奎爾蒂使用的多種語言,也暗合了原著小說中對不同作家寫作風格的戲仿和致敬。而1997年版本中的奎爾蒂一直很神秘,使影片中籠罩著一種不安和恐慌的氣氛,加強了結尾的悲劇效應。最后的裸體出場,強化了奎爾蒂作為“邪惡欲望”代表的墮落。在1997年的版本中,奎爾蒂更多的是作為“加害者”存在,其“鏡像化”的影射并不明顯。
洛麗塔的母親黑茲太太在兩個改編版中的面貌也截然不同。1962年版用諸多鏡語展現了黑茲太太市儈、空虛、自戀、愚蠢的特點,帶有極強的諷刺性,極具喜劇效果。其死亡也被戲謔化,有了黑色幽默的色彩。人物的荒誕性恰恰暗合了原著小說中對情節的非真實的戲謔化處理。而1997年版的電影中,則將黑茲太太合情合理化了,展示其死亡情節時,也更突出了命運的無常和無情,使其成為故事中的又一悲情人物。
在人物形象的處理上,1962年的庫布里克版更為接近原著的設定格調,而1997年的阿德里安版為了流暢敘事以及情感渲染的需要,將其平面化與簡單化地處理了。雖然后者的人物清晰明了,容易代入,卻無形中失去了原著小說中人物特有的豐富曖昧的意味。
從兩部影片的影像來看,1962年版的電影是黑白片,黑白影像本來就具有一種冷峻現實的特點,加上庫布里克在故事的敘事中大多采用中景鏡頭,好似在冷眼旁觀著整個故事的進程,這種表現手法也產生了一種“間離效果”,沒有強烈的代入感,使得電影觀眾能跳出故事本身,客觀地評價故事中的人物。這其實也是原著小說所追求的效果,《洛麗塔》原著小說中在正文前面加了一個序言,序言是一個醫學博士所寫,他斷定小說正文中講故事的亨伯特是個精神病人,這就給小說增添了很多的不確定性,也使得讀者在閱讀亨伯特的自述之前已經對故事有了距離感。而1962年版的電影,正是通過平靜客觀冷峻的鏡頭語言,強調了這種效果。1962年版的電影音樂也毫無感情色彩,甚至帶有諧謔的格調。而1997年的電影版則在影像上追求唯美華麗的視覺效果,情調上感傷憂郁。影片多處使用了特寫鏡頭,強調講述者的主觀感受,配樂感傷動人,傳達出悲劇愛情的凄婉格調。這種種表現手段,都將觀眾代入到一個悲劇的愛情故事中,使其感同身受,在情感共鳴中,理性的判斷無形中已然缺席。
1962年的電影改編版處處呈現出對人物的嘲諷,無論是亨伯特的“戀童”,還是黑茲太太的自戀,抑或洛麗塔的任性,都在鏡頭中表露無遺,就連亨伯特的復仇都顯得又可悲又可笑。這種影片格調,和原著小說中的游戲筆調不謀而合,精準地傳達出了納博科夫對這個荒誕故事的諧謔態度。而1997年的電影版則從始至終籠罩在一片悲情的氣氛中。亨伯特似乎情非得已,而洛麗塔少不經事,不懂亨伯特的深情,最終錯失。悲劇的發生不是亨伯特的邪惡欲望和陰暗內心所致,而是世事無常,命運多舛,由不得觀眾灑下一把同情之淚,故事也終歸于“癡情男子負心女”的套路之中。
庫布里克是美國著名的知識分子導演,他的電影,往往將深刻的哲學思索灌注到敘事的每一個細節,這才有了1962年版的《洛麗塔》豐富的主題層次、多樣的表現手段、深刻的意涵傳達,成功地將小說中的某些文學手法轉化為電影表意手段,精準地傳遞了原著小說的主旨,可以說是一次成功的改編實踐。而1997版的導演阿德里安則是好萊塢著名的“情色片”導演,尤其擅長在影片中展現男性眼中的“女性身體魅力”。因此,他在改編中側重情感線索,忽視了原著小說的諸多文學手法的傳達,小說故事因此變得單一化和平面化,原著小說中敘事的多義性被無形消解。影片通過影音手段將故事進行了通俗化的處理和解讀,在某種意義上歪曲了原小說的主旨。但是1997年的改編版影像唯美,故事流暢,贏得較好的票房和口碑,也為小說《洛麗塔》的傳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兩版電影改編,傳遞的是兩位導演對于作品的個人理解,也是對小說《洛麗塔》解讀的藝術化與通俗化兩種路徑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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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葛星星)
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廳“十三五”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現代派小說電影改編過程中的敘事轉換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吉教科文合字【2016】第514號)。
趙茜,女,東北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電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