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紅開遍，此夢堪憐

◎傾藍紫

姹紫嫣紅開遍，此夢堪憐

◎傾藍紫

圖/一只涂鴉喵

一切都有個緣起。那不過是個平常春日，蝴蝶跟往常一樣雙雙飛舞，卻驚到了一個生平第一次游園的女子，于是古典文化殿堂里便盛放了那朵姹紫嫣紅的夢，有了一出《牡丹亭》。

那日，杜家小姐麗娘在聽私塾老先生講《詩經》。父親聽說她白天在繡房里睡覺，說她有失教養，因此請了先生來教她讀書。老儒生教的第一句竟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頓時惹出杜麗娘無限情思。她在被禮教困束十六年后，第一次從《詩經》里窺見了一線春光。

于是她穿過重重閨閣之門，來到她從未被允許踏入的自家后花園，看著滿院春光，情不自禁發出驚呼：“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詩經》給了杜麗娘為情出生入死的力量，而她被春光吸引來到的這座后花園，又給了劇作家湯顯祖為情之一字上天下地的自由，于是一出夢幻瑰麗的戲就這樣從他的筆端迤邐蕩出。

杜麗娘在后花園里看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時光流逝，可她這個被錦屏遮擋的人卻只看這韶光輕賤。因這些美麗風光跟她沒什么關系，縱“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外煙絲醉軟”都枉然。所以杜麗娘說，罷了，賞遍十二亭臺是枉然，倒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這一回房，便心思繾綣。杜麗娘心驚自己年已二八，徒然把如花美眷付與落花流水，怎不讓她為此刻虛度青春而潸然落淚：“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這么一想，便靠幾而眠，欲求那黃粱之夢，果真天遂人愿。

夢中那個柳姓書生持柳枝而來，欲請她賦詩，直奔主題：“小姐，咱愛殺你哩！”沒來由的愛，一個殺字，便愛得生生死死隨人愿。杜麗娘想這人素昧平生，何因到此？一切都只因那么一點點自憐—柳夢梅說：“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愛就這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杜麗娘與這書生一晌歡好。待驚醒，悵然若失，獨坐思量，從此一病不起。杜麗娘再次來到花園里的梅樹邊，說：“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她想死后要葬在這梅樹下。

而她的夢中人，也做了一個夢，夢到梅樹下立著個美人，如送如迎，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因此這柳姓書生改名柳夢梅。緣分兜兜轉轉，誰是誰的因，誰又是誰的果？

命不久矣的杜麗娘怕錯過思慕之人，于是給自己畫下一像，留存世間，題詩說：“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臨終時，她囑咐母親將自己葬在梅樹下，等著那持柳書生來將她喚醒。

杜麗娘等了三年，此時梅樹旁已建了梅花庵，柳夢梅在這梅花庵里拾到她的畫像，從此朝思暮想，發愿倘或夢里相見，也當春風一度。于是杜麗娘為這心上人的愿來了，來到他夢里。書生不負杜麗娘之愛，為她剖墳掘墓，讓她為愛重生，另得一場有愛的新生。

結局如何已不重要，那個女子為愛而死為愛而生，只因情之至矣，生死在情面前已不足懼。而這一點情，便成生命不堪承受之輕。

明萬歷年間的馮小青，因被馮生正妻所妒而被放逐孤山佛舍，讀了《牡丹亭》后，也為自己如花美眷只能虛度而傷感，寫下一詩《讀牡丹亭絕句》：“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她欣羨杜麗娘因夢而死，死而生，一意纏綿，三年冰骨，最終得夢中之人作偶。后馮小青病重，水粒俱絕，每日只飲梨汁一小盅，但卻明妝艷服從容等死，臨死前，也學杜麗娘讓人畫出自己的畫像，供于榻前，焚香設梨酒而奠之，滿心期待地說：“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后來一慟而絕，年僅十八。

小青之癡，直欲作杜麗娘，留世間一畫，尋找她的柳夢梅。

又有杭州女伶商小玲，善演《牡丹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日演《尋夢》，唱至慟處竟突然倒地不起。待人上前查視，竟已氣絕。

湯顯祖以一部《牡丹亭》驚動了多少深閨少女心，兒女情一向難告白于人，當《牡丹亭》將此宣告于舞臺，讓她們如死水般的青春，突然為這段生死之情而生起波瀾，她們甘愿為之悲為之樂，更為之自傷。

湯顯祖出身書香門第，家學深厚，少年成才，只因不識時務，仕途坎坷，后來棄官回鄉，開始建造他的玉茗堂，也將建造出古典文化殿堂里最瑰麗的夢。

湯顯祖就是那逃出深閨的杜麗娘，他打開窗，為被禮教籠罩的明代引來了春光，頓時姹紫嫣紅開遍。他愛憐著天下如杜麗娘一般的女子，一出驚夢，驚的是千萬少女的心，使其紛紛如離籠之鳥，鶯啼空谷。

當《牡丹亭》在舞臺上以昆曲那婀娜的身姿、委婉的唱腔表演出來的時候，便成為昆曲的巔峰之作。昆曲已有了美妙的聲音，但一直還沒有最瑰麗的劇情，而《牡丹亭》就天生是為昆曲而來，它與昆曲相互映襯，一為蝶身，一為蝶衣，才成就了幾百年來人們在昆曲里的夢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