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不改玉壺冰

◎荷衣蕙帶

初心不改玉壺冰

◎荷衣蕙帶

圖/北斗齋

戀 解 語

她深得家傳，是清初畫壇“四王吳惲”中惲家后裔；他亦出身世家，頗擅丹青。花間初見，兩人一起作畫，墨痕點點，目光流連。同結連理后，他更是為她筑樓如玉壺，周遭花木亦精心打理。云在青天，人居壺中，從容老去亦何妨。

融融冶冶的黃、暗暗淡淡的紅、雍雍容容的紫、素素凈凈的白，一叢叢、一簇簇的秋菊盛放在甌香館的后花園中。花叢中墨發綠裙的惲冰正拿著一枝炭筆寫生，她畫了很久終于落款，然后滿意地看了看，粲然一笑。

就在惲冰轉身準備離開時，差點撞到一個人，不知何時，她身邊多了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少年。看到惲冰眼中滿是驚詫，少年忙施禮道歉，他自稱毛鴻調，此番隨父前來拜訪惲冰的父親，因素喜繪畫，看到惲冰作畫，就悄悄看了會兒。

相仿的年紀，相同的愛好，很快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熟悉些后，毛鴻調就自告奮勇要在惲冰的畫上添上幾筆，游絲細線行如流云，很快他就畫好了兩只翩躚的蝴蝶，并在惲冰的名字下鄭重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菊花燦燦，笑聲朗朗，花叢中嬉戲的兩人仿若久識的好友，直到有下人來尋毛鴻調回去，他們才依依不舍地揮手告別。

白云渡的清溪日復一日靜靜流淌，甌香館的春花秋蕊次第開放，不知不覺中惲冰已到了及笄之年。世人都知武進白云渡的惲家詩書傳家，族中子女多清逸俊美，惲冰又是個中翹楚，所以前來求婚的世家子弟眾多。惲父是極開通之人，并沒有急著為女兒定下婚事，而是每每詢問她的意見。

這時的惲冰還不知，同郡的毛鴻調自幼時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后，就一直傾慕于她，如今看到許多媒人紛紛踏入惲家大門，一時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才能從眾人中脫穎而出。

在書房踱來踱去的毛鴻調無意間透過軒窗看到了墻角正盛放的秋菊，倏而想起幾句宋詞：“黃菊開時傷聚散。曾記花前，共說深深愿。”他頓時有了主意。經過幾天的精心準備，他依兒時記憶畫了一幅《秋菊雙蝶圖》，希望能喚起惲冰對他的記憶。

幾日后，這幅畫就放在了惲冰的蘭閨中，望著畫中清雅的沒骨菊花和灑落飛揚的行楷，惲冰終于想起幾年前的秋日和那個少年略帶羞澀的面容，一抹紅暈不由飛上臉頰。這一幕恰好落在惲父眼中，熟知毛家的惲父很是高興，不久就與毛家定下這門親事。

新婚之夜，紅燭映著毛鴻調的面龐，惲冰依稀還能看出他幼時模樣，只是如今的他劍眉朗目猶如刀裁，比記憶中的少年添了幾分男子氣概。而毛鴻調望著眼前清婉的女子，心底的溫軟漫溢而出，化作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為了能讓惲冰更好地進行創作，毛鴻調特意請人整理軒亭花園，一草一木都經過精心布置，四季都有可賞之景，以便惲冰隨時寫生。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婚后，他們就在家中涵養心性，吟詩作畫；天氣晴好時，則攜游于山水之間。

毛鴻調特別推崇惲冰的畫作，每有佳作，必邀當地名士前來觀賞。而惲冰的沒骨花鳥獨得祖父用色用水的精髓，既有宋人筆意，也兼具元人清澹，最能入文人之目。在這些名人雅士的口口相傳下，惲冰的名氣越來越大，前來求畫的人也日漸增多。

淺秋時節，毛鴻調特意攜惲冰前去賞荷，滿塘荷葉擎起一柄柄翡翠玉盤，點點粉紅掩映其中，微風送香。他說秋日的荷塘別有情致，最合文徵明的詩：“露洗玉盤金殿冷，風吹羅帶錦城秋。相看未用傷遲暮，別有池塘一種幽。”因此他建議惲冰畫取一段荷塘秋色入墨，留存這一脈清新恬靜。

歸來不久，惲冰就畫出了傳世名作《浦塘艷秋圖》，畫中花葉掩映，錯落有致，萍藻聚散，浮于水面，實寫了荷花的高潔出塵，留白了秋日的靜美安寧。毛鴻調特別鐘愛這幅畫，將它懸掛于兩人書房中。

花開一時，樹綠三季，時光游走，他們的孩子也陸續出生，在夫妻兩人的指導下，四個兒女也都承襲家學，工詩善繪。

因畫結緣，因畫生情，因畫相守，繪畫于惲冰和毛鴻調而言都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抹虹彩，有夫婿如此懂得欣賞，也激發了惲冰的創作熱情。經過多年的執著研習，她的畫技日臻完善，成為江南女畫家中的翹楚。

乾隆初年，江蘇巡撫也求了惲冰一幅畫進呈孝圣太后，雅逸靈秀的沒骨花卉深得太后喜愛，她還特意請乾隆皇帝觀賞了一番。愛收藏、愛作詩的乾隆看后也是大加贊賞，遂題詩以示嘉獎。此事傳回江南后，前去毛府求畫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時光向來眷顧幸福的女子，人到中年的惲冰依然清婉秀麗，只是多了幾分莊重沉穩。毛鴻調曾語帶寵愛地開玩笑說：“我要筑樓如冰壺，好與為妻居住。”聰慧如惲冰，隨即念出王維的詩句：“玉壺何用好，偏許素冰居。”兩人相視淺笑，目光里是默契的了然。不久，毛鴻調真的筑起一座小樓，將畫室書房都安置其中，夫妻兩人便居于其間終日談詩論畫。

秋風又起，輕寒可人，他們相依而坐，看著園中錦色粲然的秋菊，一起回憶著多年前他們初遇的那個秋日。惲冰輕輕枕著毛鴻調的肩膀說：“你曾說這座小樓是你給我建的玉壺，其實你才是能安放我一生的玉壺，遇見你，一片冰心便有了被妥善安放之處。”

暖暖的秋陽一縷縷照在他們身上，和其光，同其塵，將曾經的光芒沉潛，只余下靜好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