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陳 明

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陳 明

許久之后，在南疆最幽深的夜里，曲云仍會在最深的夢境里，夢見昔年兩人一起練劍的那段歲月。而醒來時，他就陪在身邊，歲月風霜不曾消磨去他眼底的溫柔。雖然江湖路顛沛流離，然而此生有他相伴，已是幸事，再不必多求。一念及此，曲云唇角不由勾出一抹笑意。

當年，曲云還是瘦西湖畔七秀坊中的弟子，眉眼如西湖秋水般澄澈，在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里，撿到了當時還是嬰孩的孫飛亮。

許是這隨波而來的嬰孩粉雕玉琢的模樣太過可愛，又許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她對他倍加憐惜，明明她也只是一個小姑娘，卻竭盡全力照顧著他，直到他漸漸長大，身量如青竹般拔高，漸漸長成一個笑容明朗的翩翩少年郎。

七秀坊本是女兒的天地，曲云亦是其中的佼佼者，位列七秀中的“昭秀”之位。唯有孫飛亮是男弟子，與女弟子們一同習舞練針，他不免感到吃力，卻鮮少抱怨。他總想著若能再進益一些，就能追上她的步伐，沉醉在她舞袖輕揚時掀起的春風里。七秀坊中自有無數不如意處，學藝雖辛苦，能陪伴在她身邊，對孫飛亮而言已足夠。

彼時早有一顆愛慕的種子在他心底生根發芽，縱然未曾說出口，只是在每個艱難學藝的夜晚，他總會忍不住放下手中針線，想她舞劍如飛的樣子。青山秀水之間，她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漸漸化為他心上的朱砂一點。

他的愛慕，曲云隱約有所察覺，終是不能回應。她一直傾慕著藏劍山莊的二莊主葉暉，因此只能裝作不知孫飛亮的繾綣情意，以免錯負他一世情深。但她還是給了飛亮最真摯的關懷。他不善針線，她就悉心指導，一針一線細細繡給他看，供他描摹。因他是七秀坊中唯一的男弟子，時常受人嘲笑，她就每每在他沮喪時，悄悄找到躲在角落里的他，盈盈笑語：“飛亮日后必然可以做一番大事的，成為師姐來日倚仗的男子漢！”

彼時望著她的清淺笑意，聽著她溫柔如水的話語，孫飛亮只覺心底所有委屈都被輕輕撫平。也好，若能這樣默默陪在她身邊，如窗外梅花一般伴她平生，他也是滿足的。

于孫飛亮而言，比起相守一生的虛幻誓言，他更愿在浪花浮蕊里，守著她直到波瀾平復。因此在五毒教長老艾黎忽然來訪，告訴曲云她的真實身世時，孫飛亮毅然守在曲云身邊，并未因她五毒教教主的新身份而對她生出厭棄之心。

正邪之別，怎抵得了相處數年的情意。而今她的命運正發生著驚天逆轉，最需人陪伴，他愿陪她渡過驚濤駭浪，直到她到達彼岸的那一日。

五毒教身為邪教，備受名門正派厭惡，葉暉身為藏劍山莊的二莊主，亦對五毒教心有芥蒂，在她叩門尋求他的安慰時閉門不見。他們之間的感情太過單薄，敵不過正邪之間的深深鴻溝，一段情緣終是無聲凋零。她對著緊閉的大門含淚而笑，笑自己癡心錯付。

世事無情，曲云亦不甘終日以淚洗面，不久她毅然跟隨艾黎長老回到五毒教，承擔起重整五毒教的重任。然而她未曾料到，孫飛亮竟會不遠千里追隨她來到瘴氣染林的南疆。瘦西湖畔的依依楊柳終是消散在往事風波里，然而昔年看著她舞劍如風的故人猶在，她的師弟仍在。

從西湖畔的朗朗秋月，到南疆遍布瘴霧的密林，昔年的垂髫童子已長成俊朗青年，他始終只聽她一人的話，無論她在哪里，他都義無反顧地追隨。

東風如故，吹醒花霧，曲云凝望著遠處的曲水流云，她想這世間最深的感情許就是這般義無反顧的追逐。

曲云原本微冷的心，漸漸被他的柔情焐熱。自她繼任教主以來，嘗盡世間冷暖，亦受盡眾叛親離，然而孫飛亮笑喚一聲“師姐”，令她再度展開笑靨。滄海桑田的變化都在轉眼間，然而兩人相守卻始終暖如初見。

許是修行教中秘術的原因，她的面容日漸稚嫩，逐漸變為女童模樣，但對孫飛亮而言，無論她的面容如何變化，始終是他凝眸眷戀的女子，是他心之歸處。

曲云性情堅韌，一直盡心竭力地處理教務，但她始終是一介弱女子，在顛簸不定的風波里不免捉襟見肘，待到烏蒙貴攻上五毒教時，她苦苦支撐亦無計可施，而艾黎長老提議，唯有以上古尸煉之法，才能使五毒教免除滅頂之災。

那時，清冷的月色照在她秀美的面容上，前塵往事在心里翻涌不止，若是煉成毒尸，那么所有的記憶都會失去。她想起昔年瘦西湖畔的啼鶯楊柳，想起七秀坊中美好的過往，想起孫飛亮明亮的眸子。往事種種，她如何忍心割舍?

她忍住無助的淚水，卻拭不去心中的淚痕。然而她未曾想到，孫飛亮竟會義無反顧地跳入萬蠱池，忍受著鉆心蝕骨之痛，化為嗜殺成性的毒尸，為她平息叛亂。彼時萬蠱池前，他最后一次輕喚她的名字：曲云。變成毒尸之后，往昔一切都被他忘記，但她始終是他生命中最美的那朵彩云。

她是他心愛的女子，有些苦楚，他不愿她承受，那就由他來擔當吧，畢竟他希望能如她昔年所言，成為她畢生仰仗的大男子啊。

在孫飛亮的幫助下，五毒教的叛亂很快被鎮壓。南疆氣候濕熱，蛇蟲肆行，他一直追隨著她，行走在南疆濃蔭森森的密林里，為她擋住蟄伏的蛇蟲。她坐在他肩頭，一同看過山與水、風與月。而今浮花浪蕊都盡，他可以慢慢借著歲月深深，描摹她的容顏，再借著月色雋永，刻下一段相守。

從此南疆的幽深月夜里，她倦了，總有一方肩頭能讓她倚坐。孫飛亮在化為毒尸后失去了意識，卻始終只聽她一人的話。他們再未離開過彼此。有時曲云仍會想起往事，想起昔年瘦西湖畔，孫飛亮映著水月的眸子，想起他笨拙地拿著針線的模樣……點點滴滴的回憶都與他相關。每次想起，都令她展顏微笑。

世事如浮云般變化不定，卻令她在回眸時發現了鐫刻入心的感情。待浮花浪蕊皆盡，伴君幽獨，他年回首時，不悔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