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郁之
《文選》風靡于唐朝,成為唐代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經典,引導并塑造著唐代文學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正是對《文選》的追摹,才成就了唐代文學的高潮。杜甫勸子讀書云:“熟精《文選》理。”應可理解為唐代詩人的普遍取向。宋初,《文選》仍是文人學習、模仿和推重的范本。著名文人宋祁,即曾手抄《文選》三編。王得臣在《麈史》一書里記其幼時,先君令其日課《文選》。
但是,慶歷以后,文風丕變,流行五百年的《文選》的影響,呈式微之勢。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呼‘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歷后,惡其陳腐,諸作者始一洗之。”于此可見宋代文壇風尚的變遷。
慶歷前后文學趣味的轉向表明,一個時期以為雅的東西,到另一時期則可能走向它的反面。雖然《文選》曾經是、現在仍是最高典范,但它畢竟已被文人用得“爛熟”了。任何一種風尚,一旦至于爛熟,必歸于俗,必遭厭棄。否棄《文選》,是符合美學上所講“陌生化”理論的。
而否棄《文選》之所以發生在慶歷以后,其原因在于,宋代文學經歷了七八十年的發展,隨著宋代文人時代感與文學自信的進一步加強,隨著范仲淹、梅堯臣、歐陽修等當代典范的樹立,宋代文人已不屑于步唐人之后塵,而以學《文選》為陳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并且,這些文章巨公周圍,已然生出大批追隨者,成長為具有轉移風氣意義的文學群體。因此,必然產生文學的代際,從而與前朝文學取向拉開距離。
帶頭唱響《文選》時代挽歌的,正是后來成為宋代文學巨擘的蘇軾。蘇軾對待《文選》的態度具有典型性。他幾乎凌駕于這部被前人極力推崇的文學經典之上,敢于批評其不足。在他眼里,這部書不僅沒有因數百年被推崇而增加些許神秘感,反而徹底揭開了其被唐人及宋初文人膜拜的面紗。“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又說“齊梁文章衰陋,而蕭統尤為卑弱”。蘇軾這種平章古今、睥睨《文選》的姿態,標志著宋代新文學的成熟和新的文學審美標準的形成。
宋詩之所以在整體上能夠走出以《文選》為祈向的古典時代,還在于宋代文人切入生活之深。他們太熟悉這個時代,在他們筆下,平凡與不平凡,平淡與不平淡,雅與俗,都隨緣自然,在在共存。它們洗凈了六朝的綺靡,選擇了素樸淡雅的主導風尚。
《文選》仍是那部《文選》,變化的是時代、讀者及其審美趣味。要之,《文選》作為一本文學總集,與它作為一本寫作范本,是兩回事。作為寫作范本,會因長期深入的模仿而趨于陳俗熟濫,遂使讀者厭倦;而作為文學總集,自有其歷久彌新者在,故《文選》不可能完全被后來其他文學選本所取代。南宋中后期學習《文選》又成為新的時尚,其故或即在此。
(選自《古典文學知識》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