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忠



中國古代文人向來對自然山水鐘情與熱愛,宋代文人與古人一樣將人的生存建立在對自然世界的熱愛、尊敬和歸依的情感基礎之上,以期達到人與自己、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相安與和諧的休閑境界。宋詞中存有大量以真山真水的廣闊自然天地為描寫對象而作的,或贊賞山水或抒發休閑情趣的山水詞。細品此類山水詞,可以探析其思想意蘊。
熱愛、追求山水之樂是宋人共同的審美精神
以詞“聊佐清歡”的“閑人”歐陽修曲水臨流,以《西湖念語》為序為潁州西湖所作的十首《采桑子》,便是詞人游樂于山水的山水休閑詞。山水能夠給人以娛樂休閑的思想在其《醉翁亭記》中表述得比較明確。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蔭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醉翁亭記》是作者被貶到滁州任太守第二年時寫的一篇山水游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何為醉翁“得之心而寓之酒”的山水之樂?在滁州的西南面有一座瑯琊山,樹木繁茂,泉水清澈,野花怒放,禽鳥啁啾,風景秀麗。歐陽修在此修建了一座醉翁亭,經常邀賓朋往游,賞景賦詩,投壺對弈,飲酒行令,游樂、陶醉于水光山色之中,獲得了身心自由愉悅的休閑,忘記了被貶的痛苦與羞辱。明乎此理,再讓我們回到其《漁家傲》詞:
一派潺湲流碧漲。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嶺頭明月上。迷俯仰。月輪正在泉中漾。更待高秋天氣爽。菊花香里開新釀。酒美賓嘉真勝賞。紅粉唱。山深分外歌聲響。
詞中的“新亭”即指醉翁亭和豐樂亭(歐陽修在滁州還建了豐樂亭,有《豐樂亭記》)。詞人徜徉于山水之間,即便是面對蕭索的秋天亦絲毫沒有悲涼之意,滿眼看到的是青山之上的明月、秋高氣爽中的菊花等,享受宴飲歌舞之樂,且以文字佐歡,此乃得之于山水之樂。蘇軾對歐陽修于山水前以文字戲樂別有會心,他亦以詞娛賓遣興,特作《醉翁操·一首并序》:
瑯琊幽谷,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辭》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韻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約,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館舍,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閑,特妙于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于東坡居士以補之云。
瑯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拭聽徽外三兩弦。
序文詳細地記述了沈遵依《醉翁亭記》的意旨創作出《醉翁操》的琴曲,歐陽修又依琴曲作歌為《醉翁引》,“好事者”又依“引”制曲,直至“三十年后”廬山崔閑另譜琴聲而請東坡補詞的經過。之所以要如此詳細地交代,旨在說明“此意在人間”的醉翁之意,即《醉翁亭記》中所表述的嘯詠山泉、宴酣山野的山水之樂實是宋人所普遍認同的休閑生活態度。
宋人一致向往、追尋的休閑境界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泉石、漁樵、猿鶴、煙霞仙圣,皆“人情所常愿”“山光水色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因為人與山水自然和諧共處時,不但獲得了無限的快樂,而且獲得了無窮的啟迪,所以畫山水“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三《觀山水》則曰:
趙季仁謂余曰:“某平生有三愿:一愿識盡世間好人,二愿讀盡世間好書,三愿看盡世間好山水。”余曰:“盡則安能,但身到處莫放過耳。”季仁因言朱文公每經行處,聞有佳山水,雖迂途數十里,必往游焉。攜樽酒,一古銀杯,大幾容半升,時引一杯。登覽竟日,未嘗厭倦。又嘗欲以木作《華夷圖》,刻山水凹凸之勢,合木八片為之,以雌雄筍相入,可以折,度一人之力,足以負之,每出則以自隨。后竟未能成。余因言夫子亦嗜山水,如“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固自可見。如“子在川上”,與夫“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尤可見。
此段文字亦體現了宋人對山水之樂的體悟和對山水的熱愛之情。趙季仁把好山水與好人好書并列為平生三至愛,且要“看盡世間好山水”,他還提及了朱熹酷愛山水的程度:為了飽覽山水勝境,朱熹有時寧愿繞道幾十里,終日游覽小飲于山水間亦不厭倦,甚至想以木制作《華夷圖》山水模型而隨身攜帶。故而宋代許多詞人便將山水靜穆之境視為最高的審美境界。如現存第一首詠黃山詞的汪莘長年屏居黃山,晚年仍不忘情于山水,其《沁園春》序曰:“掛黃山圖十二軸,恰滿一室,覺此身真在黃山中也,賦此詞寄天都峰下王道者。”詞曰:
家在柳塘,榜掛方壺,圖掛黃山。覺仙峰六六,滿堂峭峻,仙溪六六,繞屋潺湲。行到水窮,坐看云起,只在吾廬尋丈間。非人世,但鶴飛深谷,猿嘯高巖。如今老疾蹣跚。向畫里嬉游臥里看。甚花開花落,悄無人見,山南山北,誰似余閑。住個庵兒,了些活計,月白風清人倚闌。山中友,類先秦氣貌,后晉衣冠。
“老疾蹣跚”之時,特張掛黃山圖十二軸于室,“向畫里嬉游臥里看”,使臥于室內的詞人如同游于“鶴飛深谷,猿嘯高巖”的黃山仙境。其實,宋詞中對山水的歌詠亦隨處可見,如蘇軾云:“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滿庭芳》)王安石云:“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漁家傲》)朱敦儒云:“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流云借月章。”(《鷓鴣天》)李清照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怨王孫》)辛棄疾云:“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榮辱休驚。只消閑處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問誰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臨江仙》)即便是重建趙宋王朝的高宗趙構,亦于紹興元年連賦十五首《漁父》詞,其一云:“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縱遠舵,適天機。水底閑云片段飛。”(《漁父》)瀏覽一下宋代山水詞,即可發現,從隱士僧道到居家女詞人,從著名的政治家到帝王將相,當他們徜徉于如畫的大自然中,都會毫不遲疑地看輕功名利祿,而均欲以優游山林為歸屬。可見,熱愛、追求山水之樂乃是宋代士大夫共同的審美精神,是他們一致向往、追尋的休閑境界。
詞人們于山水中獲得了與社會和諧相處的休閑境界
由于政治、思想意識等原因,宋人普遍熱愛、追求山水之樂,到自然山水中尋求心靈的自得和自適,以期達到與社會和諧相處的休閑境界便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這種心理在宋代山水詞中多有體現。
如蘇軾在黃州所作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即體現了遇風雨而泰然的生活態度,詞人便用此生活態度對待人生,對待自己一連串的貶謫生涯。再如元豐四年(1081年)蘇軾于黃州臨皋亭所作的《南鄉子》曰:
晚景落瓊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暮雨暗陽臺。亂灑歌樓濕粉腮。一陣東風來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開。
詞上闋寫晚景:詞人手捧酒杯,青翠的云山似聚成堆擠印到他的酒杯里。站立在貶謫地的山水間,詞人似乎看到家鄉岷峨山的融雪卷著波浪順江東來,家鄉清澈的雪水好似飄香的萬頃葡萄酒。下闋寫雨降復晴:春雨陰暗,不但使陽臺黯然,而且淋濕了在歌樓前歌舞侑酒的歌妓的粉腮。忽有一陣東風卷地而來,吹散云雨,傍晚的陽光照亮了半邊江天。此詞所包蘊的人生哲理亦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詞人心里不但裝著家鄉的岷峨山水,他亦喜愛窮鄉僻壤的黃州山水甚至不適時宜的風雨,所以他歷經眾多的政治打擊而仍能吟嘯徐行,值得一提的是黃州、儋州等貶謫期乃是他文學創作的豐收期,在此期間他寫出了很多超塵絕俗的辭章。政治的命運對蘇軾是不公的,但他從不怨天尤人,始終心閑氣定,悠然自適,如他晚年遠貶海南儋州時所作的《千秋歲》曰:“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而能與不公平的社會和諧共處實是一種休閑的境界,更是休閑的智慧,此乃詞人得之于山水自然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