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忻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從宗澤乞請回鑾奏疏看建炎初年南宋朝廷的政治局勢
陳 忻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建炎初年,在南宋朝廷內憂外患之際,宗澤知開封府,實行了整頓行政、招安盜寇、安撫百姓等一系列措施,同時前后奏請高宗回鑾二十余次。在這些奏疏中,宗澤悲憤地聲討汪伯彥、黃潛善的主和政策,提出內連豪杰,外結高麗、西夏以圖北進的策謀,其字里行間充滿切望恢復的激情與憤懣。高宗最終沒有回鑾汴京,在當時的政治局勢下有著多重因素。
建炎初年;宗澤;回鑾奏疏;政治局勢
靖康元年九月,金左副元帥宗維攻陷太原。十月,金右副元帥宗傑攻破真定。十一月,兩軍分道渡河。宋欽宗急遣康王趙構出使金軍,奉袞冕玉輅,尊金主為皇伯,上尊號十八字,請求金軍退師。康王行至磁州,知磁州宗澤謂“肅王一去不反,金敵又詭辭以致大王,愿勿行”[1]卷360《宗澤傳》,11277,康王遂以所部千人回相州。十二月,康王開大元帥府,宗澤要求急引兵解京城之圍。“汪伯彥等難之,勸王遣澤先行。自是澤不得預府中謀議矣。”[1]卷360《宗澤傳》,11277
建炎元年的汴京剛剛經歷了金軍的擾攘,人心不安,內外變故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六月,宰相李綱至行在,立即推薦宗澤知開封府。“初,澤至南都,見李綱,與之語國事,澤慷慨流涕。時開封尹缺,綱為上言,綏集舊都,非澤不可。”[2]第1冊,卷6,建炎元年六月戊辰條,155宗澤在北方實行了整頓行政,招安盜寇,安撫百姓等一系列措施,“駕御群雄,招降劇盜,兵強士勇,法立誅必。敵連歲不敢犯境,于是清宮除道,謀還二圣,奉迎大駕”。“前后奏請為回鑾而發者,凡二十有四。其血誠赤心,因可想見。”[3]第30冊,樓昉《宗忠簡公集原序》,746在這些奏疏中,宗澤悲憤地聲討汪伯彥、黃潛善的主和政策,提出內連豪杰、外結高麗和西夏以圖北進的策謀,其字里行間充滿切望恢復的激情與憤懣。本文擬結合宗澤乞請回鑾的奏疏,并以當時的具體歷史背景為依據,探討建炎二年高宗朝廷不能歸向汴京的多重因素。
建炎元年八月李綱罷相。九月,黃潛善、汪伯彥共政,“汪、黃待高宗以乳嫗護赤子之術,曰:‘上皇之子,殆將三十人,今所存惟圣體,不可不自愛重。’故建為幸東南之策”[4]卷1,《宋高宗一》引《中興大事記》,8。黃、汪二人深得高宗信任,被擢為左、右相,主持朝政。但就二人的作為來看,卻不能副高宗所望。李心傳對此評價曰:“潛善入相逾年,當上初政,天下望治,潛善獨當國柄,專權自恣,而卒不能有所經畫。伯彥繼相,略與之同。由是敵國益無所憚。”[2]第1冊,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己巳條,375
一方面,國家處于艱危之際,深得高宗信任并主持朝政的黃潛善、汪伯彥并未及時作出應對外敵與內亂的策劃謀略。“時金人橫行山東,群盜李成輩因之為亂。金左副元帥宗維將自東平歷徐、泗以趨行在,而宰相黃潛善、汪伯彥皆無遠略,且斥堠不明。東京委之御史,南京委之留臺,泗州委之郡守,所報皆道聽途說之辭,未嘗多以金繒使人伺金之動息。于是淮北累有警報,而潛善等謂成余黨無足畏者。金諜知朝廷不戒,亦偽稱成黨,以欵我師。”[2]第1冊,卷18,建炎二年十二月戊寅條,377-378;他們拔擢附隨己意者,沮抑排斥與之政見相左之人。“潛善近來自除臺諫,仍多親舊,李處遯、張浚之徒是也,觀其用意,不過欲為己助,其毀法自恣,有如此者。又如張慤、宗澤、許景衡公忠有才,皆可重用,潛善、伯彥忌之,沮抑至死,其妨功害能,有如此者。”[2]第1冊,卷17,建炎二年八月庚申條引殿中侍御史馬伸所言,344-345黃、汪如此主政,朝廷的政局狀況可想而知。建炎二年,外有金人攻掠陜西、京東諸郡,內有群盜蜂起。黃潛善、汪伯彥皆蔽匿敵情不報,以致盜寇張遇焚掠真州,距離行在僅有六十里,高宗竟然不得聞知。太學生魏祐上書,專論黃潛善、汪伯彥誤國十罪,其結果卻是奏疏不報。殿中侍御史馬伸上疏列舉黃潛善、汪伯彥“不慎詔令”“黜陟不公”“壅塞言路”“毀法自恣”“妨功害能”“強狠自專”“收攬軍情”等罪,要求“速罷潛善、伯彥政柄,別擇賢者,共圖大事”,但其結果則是“疏留中不出”[2]第1冊,卷17,建炎二年八月庚申條,345-346。內侍省押班邵成章上疏條具黃潛善、汪伯彥之罪,稱其必至誤國。也因不守本職,輒言大臣之罪,除名南雄州編管。尚書右丞許景衡建請渡江,宰相黃潛善以為不可,于是罷許景衡為資政殿學士,提舉杭州洞霄宮。“景衡之執政也,凡有大政事,必請間極論榻前。黃潛善、汪伯彥惡其異己,每排抑之。”[2]第1冊,卷15,建炎二年五月甲申朔條,316忠翊郎河北制置使王彥自東京赴行在見黃潛善與汪伯彥,力陳兩河忠義民兵引頸以望王師,請求朝廷因人心向順,大舉北征,犄角破敵,收復故地,卻因其言辭憤激,大忤黃潛善、汪伯彥之意,遂降旨免對。黃、汪不僅從言論上抑制異議者,而且也從實際行動上加以沮抑排斥。建炎二年四月,馬擴自武功大夫、和州防御使特遷拱衛大夫、利州觀察使、樞密副都承旨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離開行在之前,他上奏朝廷曰:“愿鑒前世之成敗,明當世之嫌疑,俾臣得效愚忠,畢意攻取。今王師大舉,機會神速,軍期文字,不可少緩。若依常制下都堂等處,然后以達天聽,則事涉疑似,或欲規避者,定逡巡藏匿,不以進呈。望令專置一司,不限夤夜晝時通進。”又請罷中貴人監軍,以免奪權掣肘,每致敗事,以及選給器械等事宜。高宗皆從之,且許馬擴過河,得便宜從事。“時潛善與汪伯彥終以為疑,乃以烏合之兵付擴,且密授朝旨,使譏察之。擴行,復令聽諸路帥臣節制。擴知事變,遂以其軍屯于大名”。[2]第1冊,卷15,建炎二年四月,314-315張浚本為黃潛善所薦引,其人“好謀,有大志,數招諸將至臺,講論用兵籌策,”“又論無謂金不能來,當汲汲修備治軍,常若敵至。潛善始惡之”。[2]第1冊,卷16,建炎二年六月庚申條,329
黃潛善、汪伯彥既然無意措置恢復,一意北向的宗澤自然就與之形成了尖銳的對立。建炎元年五月,“潛善等復主議和。因用靖康誓書,畫河為界。始敵求割蒲、解,圍城中許之。潛善等乃令刑部不得謄赦文下河東、北兩路,及河中府、解州。”[2]第1冊,卷18,建炎元年五月戊戌條,127宗澤聞之,即奏《上乞毋割地與金人疏》曰:
臣聞天下者,我太祖、太宗肇造一統之天下也;奕世圣人,繼繼相承,增光共貫之天下也。陛下為天眷佑,為民推戴,入紹大統,固當兢兢業業,思傳之億萬世,奈何遽議割河之東,又議割河之西,又議割陜之蒲、解乎?此三路者,太祖、太宗基命定命之地也,奈何輕聽奸邪附敵張皇者之言,而遂自分裂乎?……臣意陛下即位,必赫然震怒,旋乾轉坤,大明黜陟,以賞善罰惡,以進賢退不肖,以再造我王室,以中興我大宋基業。今四十日矣,未聞有所號令,作新斯民。但見刑部指揮,有不得謄播赦文于河東、河西、陜之蒲、解。茲非新人耳目也,是欲蹈西晉東遷既覆之轍耳,是欲裂王者大一統之緒為偏霸耳。為是說者,不忠不孝之甚也。既自不忠不孝,又壞天下忠義之心,禠天下忠義之氣,俾河之東、西,陜之蒲、解,皆無路為忠為義,是賤其民者也。[5]第129冊,卷2795,宗澤三,352
宗澤直言不諱地批評高宗即大位以來,沒有再造王室、中興大宋基業的新人耳目之舉,而文中所斥的“既自不忠不孝,又壞天下忠義之心,禠天下忠義之氣”的“為是說者”,聯系上述所陳,則指黃潛善輩已毫無疑問。宗澤直指其“不忠不孝之甚”,欲割地乞盟而重蹈晉室東遷之覆轍,“是賤其民者也”。
建炎元年八月,金朝遣人以出使偽楚為名,到達開封府。宗澤認為,這一行為是金國以出使為名,實則藉之窺伺宋方虛實,故拘之并上疏朝廷。“澤謂二圣在金,必欲便行誅戮,恐貽君父憂。若縱之使還,又有傷國體,莫若拘縻于此,俟車駕還闕,登樓肆赦,然后特從寬貸。”但當宗澤奏上,高宗卻命宗澤將所拘金使遷置別館,優加待遇。其詔曰:“卿彈壓強梗,保護都城,深所倚仗。但拘留金使,未達朕心。”[2]第1冊,卷7,建炎元年七月丁未條,186宗澤不奉此詔,且上《奏乞依舊拘留敵使疏》,再指奸邪誤國主和之非:
比仇方遣奸狡小丑,假作使偽楚為名,來覘我大宋虛實。臣見如是,因納諫狀與留守范訥,乞收仇方奉使之人,置之牢狴,奏取朝廷指揮,庶激軍民士庶懷冤之心,俾肯力戰,仰贊陛下再造王室、中興大宋基業之意。今卻令遷置別館,優加特遇。臣奉此詔命,憂思涕泣,心欲折死。不知二三大臣,何為于仇方情款如是之厚,而于我國家訏謨如是之薄!臣每思京師人情物價,漸如我祖宗時,若鑾輿一歸,則再造之功與中興之烈,必赫奕宏大,跨商周而越漢唐矣。何奸邪之臣,尚狃和議,惶惑圣聽,伏望陛下察之。臣之樸愚,不敢奉詔,以彰國弱。此我大宋興衰治亂之機也,臣愿陛下思之。[5]第129冊,卷2794,323
宗澤直斥奸邪之臣狃于和議,惶惑圣聽,不顧恤祖宗一統之基業。與之相對應,黃潛善一方朝臣亦藉此事對宗澤進行攻擊。于是圍繞著扣留使者一事,朝廷上對立的雙方展開了論辯。“言者附潛善意,皆以澤拘留金使為非。”[1]卷360,《宗澤傳》,11280御史中丞許景衡上《論宗澤札子》,為宗澤力辯,其奏疏云:
臣竊聞議者多指開封尹宗澤過失事,未知是否如何。澤之為人及其為政,固不能上逃圣鑒,第未知果指何事而言也。若只緣拘留金國使人,此誠澤之失也。然原其本心,只緣忠義所激,出于輕發,未盡識國家事體耳,又未知別有何等罪犯也。然臣自浙度淮以至行在,得之來自京師者,皆言澤之為尹,威名政術卓然過人,誅鋤強梗,撫循善良,都城帖然,莫敢犯者。又方修守御之備,歷歷可觀。臣雖不識其人,竊用嘆慕,以為去冬京城之內不能固守,良由大臣無謀、尹正不才之故。使當時有如澤等數輩,赤心許國,相與維持,則其禍變亦未至如此其酷也。往者不可咎,來者猶可追,今來只校其末節小疵便以為罪,而不顧其盡忠報國之大節,則臣雖至愚,竊以為過矣。況澤昔在河朔遭遇陛下,遮留拱衛,繼參幕府,宣力為多。今尹天府,其績效又彰彰如此。則其所為終始,亦可考矣。而議者獨不能少優容之,其不恕亦甚矣乎!且開封,宗廟社稷之所在,其擇人居守,尤非他州別路之比。今若罷逐澤,則當別選留守。不識今之縉紳,其威名政績,亦有加于澤者乎?若有其人,則除授交割尚費日月,兵民亦未信服,防秋是時,計將奈何?若未有其人,則澤未宜遽然更易也。人材難全久矣,惟圣人以天地為度,包容長養,兼收而并用之,庶幾其有濟也。其宗澤,伏望圣慈上為宗廟社稷,下為京師億萬生靈,特賜主張,厚加委任,使成御亂治民之功,天下幸甚![5]第143冊,卷3087,274
從許景衡奏疏中所稱“今來只校其末度小疵,便以為罪”;“今若罷逐澤,則當別選留守”來看,當時朝廷似有問罪罷逐宗澤之議。所以許景衡在充分肯定宗澤“赤心許國”,“威名政術卓然過人”,“績效又章章”的同時,也表達了對附和黃潛善之意而罪宗澤者的不滿,奏疏最后更明確寄望高宗“包容長養”,“厚加委任,使成御亂治民之功”。據史書記載,“疏入,上大悟,詔朝廷別無行遣,亦無臣僚章疏,仍封景衡奏示澤。由是澤賴以安”[2]第1冊,卷8,建炎元年八月乙酉條,208。這次論辯表面上是因扣留金使者引發,實質上則是南宋朝臣有關和與戰的一次交鋒。雖然許景衡奏疏使“上大悟”,宗澤也賴之以安,但黃潛善等人在朝廷上的勢力是不容小覷的。
建炎元年七月,李綱入相月余,邊防政事已略就緒,車駕行幸之地成為朝廷議論的重要事宜。執政者黃潛善、汪伯彥皆欲奉上幸東南,士大夫率附其議。八月,李綱罷相。九月,“黃潛善、汪伯彥共政,方決策奉上幸東南,無復經制兩河之意矣”[2]第1冊,卷9,建炎元年九月壬辰條,213。宗澤聞之,連續奏上乞請回鑾之疏:
比聞遠近之驚傳,似有東南之巡幸,此誠王室安危之所系,天下治亂之所關。仰祈圣慮之深詳,宜戒屬車之輕動。且以中國之倚恃,實為兩河之盛強……然久闕王師之助援,己深民庶之暌疑。近者雖時遣將徂征,渡河深入,尚闕膚公之奏,先傳南幸之音。慮增四海之疑心,謂置兩河于度外,因成解體,未諭圣懷。倘敵人乘之而縱橫,則中國將何以制御?[5]第129冊,卷2793,《乞回鑾表一》(建炎元年九月),309
臣伏讀詔書,私竊疑之。此必有進言者勸陛下過江避寇,而不思天下大計,托為愛君之跡,以濟其不忠……重念本朝提封萬里,京師號為腹心,以祖宗都此垂二百年,宗廟社稷所在,而民人依之以居者,無慮萬萬計。今兩河雖未敉寧,猶一手臂之不伸也,而乃遽欲去而之他,非唯不能療一手臂之不伸,并與腹心而棄之,豈祖宗所以付托之意,與天下睽睽萬目所以仰望之心哉?彼進言之臣,談何容易,且利害之端,曉然可見。[5]第129冊,卷2794,《乞回鑾疏四》(建炎元年九月),334-335
宗澤既憤誤國之臣“棄河東、河西、河北、京東、京西、淮南、陜右七路千百萬生靈,如糞壤草芥,略不顧恤”,又惜高宗“復聽奸邪之語,又浸漸望和,迂回曲折,為退走計”[5]第129冊,卷2794,《奏乞依舊拘留敵使疏》(建炎元年六月),324,但這些逆耳直言并未得到回應,上疏的結果總是“不報”“再不報”“又不報”。據《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澤每疏奏,上以付中書省,黃潛善、汪伯彥皆笑以為狂。”[2]第1冊,卷9,建炎元年九月乙巳條,220黃潛善、汪伯彥不僅對宗澤請還舊京的奏疏不予理睬,而且還在具體行事上屢屢掣肘,宗澤在《條畫五事疏》中便憤懣地直陳自己“但有經從,三省與樞密院事百端阻抑,幾不可行”的處境:
器甲械用衲襖?衫兵幕之類,皆樁管準備,不得擅有支遣。今遣將出師,此是軍中合用之物,不可闕誤,而先行椿管,不容支遣,此一可疑也。臣近召募人于四城扎寨,為守御之備。今承問所召募之人系是何等色額,如此則古人使貪使愚者,皆不可憑信矣,二可疑也。臣為見尋常防河,只以數千卒伍,沿河分布,敵有數騎侵犯,即奔走潰散,不復支吾。臣今合京畿十六縣,內有兩縣瀕河,共七十二里,均之諸縣,縣管四里有畸,各令開河,闊一丈八尺,于南岸埋鹿角連珠扎寨,敵有侵犯,并力御之。已蒙圣慈矜允,行之亦似允當。今樞密院行下約束,只令依仿陜西,以三七分為率,三分出戰,七分出助軍錢。陛下念畿縣居民,例遭殘破,平時保甲,十亡五六,若止用此,其實無幾。況重遭傷殘之余,勞來安集之猶恐散去,又烏可以助軍錢厄之,使速去耶?此三可疑也。今歲守御之具與城池之備,雖已粗辦,尚多鹵莽,未能如舊去處,必須曉夕修造,補葺繕備。今三省樞密院指揮諸場庫務,如修城造器械,見雇工役,不令支錢,今修城雜場與軍器監入作司皆縮手無所為,此四可疑也。[5]第129冊,卷2794,325-326
宗澤所質疑的事件,其實正是黃潛善、汪伯彥等人對于積極準備北向恢復、備戰備邊的行為的最實在的回應。既然和、戰雙方各執己意,絕無妥協之可能,在黃潛善、汪伯彥主持朝政的當時,宗澤的抱負不得施展,且凡事多遭掣肘也就是必然的事了,所以宗澤憤而斥責“仆射黃潛善、樞密汪伯彥、張慤,皆無遠識見,無公議論,偏頗回遹,惟富貴是念,朝入一言,暮入一說,皆欲贊陛下南幸”[5]第129冊,卷2794,宗澤《條畫五事疏》,326。宗澤指責持祿固寵者但為身謀,置朝廷國家于不顧,“欺罔天聽,凌蔑下民”,所行乃誤國之事,其人乃誤國之臣:
今之士大夫,志氣每下,議論卑陬,上者不過持祿保寵,下者不過便文自營,曾不能留心惻怛,為陛下思承祖宗二百年大一統基業為可惜;又不為陛下思父母兄弟與至親天眷蒙塵沙漠,翹翹徯望大兵救援之意;又不曾為陛下思祖宗西京園陵寢廟為仇方所占,今年寒食節,未有祭享之地;又不曾為陛下思京師是天下之本根,宗廟朝廷,百司倉廩,儼然如舊;又不曾為陛下思河北河東、京之東西、陜右淮甸百億萬生靈之眾,罹涂炭劫掠殘破之苦。但朝進一言,暮入一說,計較泛舟,冒大風險,欲南幸湖外,此奸邪之謀耳。臣嘗思之,是一欲為仇方方便之計,二為奸邪親屬,皆先已津置在南。嗟乎!為臣不忠不義,乃至于此![5]第129冊,卷2795,《乞回鑾疏九》(建炎二年三月),342-343
盡管宗澤的奏疏情感激烈,言辭犀利,但卻難以產生反響。相反,自留守京城兼開封府事以來,他雖“砥礪瀝竭,知無不為,惟恐失措,有誤國家大計”,但還是“謗書盈篋”[5]第129冊,卷2795,《遣少尹范世延機幕宗頴詣維揚奏請回鑾疏》(建炎二年五月),349。其“疏入,黃潛善等忌澤成功,從中沮之”[2]第1冊,卷15,建炎二年五月辛卯條,321,宗澤最終也因憂憤成疾,疽作于背而去世。
事實上,宗澤乞請回鑾無果,是當時南宋朝廷的政治狀況決定了的。黃、汪主持朝政的基本思路、方略本與宗澤的理念相左,宗澤屢屢奏上的回鑾之請是以上下同心、同仇敵愾、與金決戰為前提的,是以“率厲同心,剿絕兇殘”[5]第129冊,卷2794,《乞回鑾疏三》(建炎元年九月),333-334,“直趨兩河之外,喋血北廷。非特生縛其帥,直迎二圣以歸,庶雪靖康一再之恥”[5]第129冊,卷2794,《乞回鑾疏四》(建炎元年九月),335為其根本目標的。而黃、汪則是倡言和議,在其主持朝廷政事的前提下,宗澤的請求當然不會得到實現。正如呂中《大事記》所說:“自古未有內外不相應而成功者。”“建炎之初,(李)綱在內,(宗)澤在外,此正天擬二人以開中興之治也。使二人得盡行其志,必能復君父之仇,雪宗廟之恥,伸神人之憤。惜夫綱相則澤之志行,綱去則澤之計沮。蓋汪、黃兩人既用事于中,則宗澤安能措手于外?二人既主幸東南之議,則宗澤還東京之請,雖二十疏而何益?縱使渡河而北,指日成功,亦安能免后患哉?嗚呼!東京之地,宗廟在焉,陵寢在焉,為人子孫,烏可置祖宗而不問?為人父母,烏可棄遺黎而不思?且向也,元帥府方開之始,宗澤解京城之圍,而伯彥則謂為不可使金知元帥所在。今也還京之請屢上,而汪、黃則謂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在者,惟圣體耳。自外而觀,汪、黃之計,可謂忠矣;宗澤之計,可謂危矣。以義而論,則君父不可視之如路人,中原不可棄之如土梗。”[2]第1冊,卷16,建炎二年七月癸未條所引,336-337宗澤之志雖可稱之為義,卻得不到伸張,這是特定時代特定政治背景使然。
自建炎元年高宗趙構即皇帝大位以來,金人奉行“康王構當窮其所往而追之。俟平宋,當立藩輔如張邦昌者”[6]卷70,宗翰傳,1698的策略,一路南下,攻城略地,連陷慈州、河中府、汝州、鄧州、房州、長安、鄭州、濰州、青州、潁昌府、鳳翔府、唐州、蔡州、淮寧府、中山府、秦川、洺州、絳州、冀州、延安、濮州、淄州、北京、虢州。作為應對,南宋一方的軍隊卻存在諸多問題。
就南宋朝廷統轄的部隊來看,其軍政堪憂。張守曾上《又乞疾速講求防秋事務札子》議及于此:“本朝之兵,自童貫、高俅等壞之,而勸沮之法廢,驕惰之風成。出戌則亡,遇敵則潰,小則荷戈攘奪以逞,大則殺掠嬰城而叛。天下可用之兵無幾矣。”[5]第173冊,卷3784,288在戰亂、災難頻仍的建炎初期,為及時補充兵源,招募盜寇和流民入軍的現象非常普遍。“建炎南渡,收潰卒,招群盜,以開元帥府。”[1]卷187,《志》140《兵一》,4570“今日諸將之兵,冗濫甚矣。或收集叛亡,或招納盜賊,疲癃稚弱,無所不有。姑取其數之多,初不計其可用與否也。”[5]第138冊,卷2991,廖剛《乞選汰兵卒劄子》,372且在當時金人內犯、盜賊踵起的復雜狀況下,即便這樣的軍隊都還不能專一地與金人作戰,因為南宋管轄的區域內也并不安寧,“自宣和末,群盜蜂起。其后勤王之兵,往往潰而為盜”[2]第1冊,卷7,建炎元年七月庚寅條,173。“自金再圍城,京西、湖北諸州悉為賊侵犯。”[2]第1冊,卷6,建炎元年六月癸亥條,150建炎元年八月,杭州軍變,軍校陳通等百余人縱火作亂,執守臣龍圖閣直學士葉夢得,殺兩浙轉運判官吳昉,逼金紫光祿大夫致仕薛昂權領州事,盡刺城中強壯為軍,有眾數萬。直到十二月,御營使司都統制王淵與統制官張俊馳至杭州城下,執陳通黨羽于門外斬之。它如孫琦為首的御營后軍作亂、建州張員叛亂、徐明秀州叛亂、丁進圍壽春、張遇犯池州、劉文舜盤踞合肥等等,其時形勢極為紛亂。
對于此起彼伏的叛亂,朝廷一方面必須分出軍隊以應對。如建炎元年七月,“命御營使司都統制王淵討軍賊杜用,都巡檢使劉光世討李昱,御營使司左軍統制韓世忠、前軍統制張俊分討魚臺、黎驛亂兵”[2]第1冊,卷7,建炎元年七月庚寅條,173。建炎元年十月,“御營使司都統制王淵為捉殺杭州盜賊制置使,仍賜銀帛萬匹兩為軍費”[2]第1冊,卷10,建炎元年十月丁卯條,234,“以劉光世為滁、和、濠、太平州、無為軍、江寧府界招捉盜賊制置使,御營統制官苗傅為制置使司都統制,從光世行”[2]第1冊,卷10,建炎元年十月辛巳條,236。另一方面,則大力施行招安政策,“募群盜能并滅賊眾者授以官”[2]第1冊,卷10,建炎元年十月癸亥條,233,“凡潰兵之愿歸營,與良農愿歸業者,皆聽之”,“又擇其老弱者縱之。其他以新法團結,擇人為部隊將及統制官,而其首領皆命以官,分隸諸將”[2]第1冊,卷7,建炎元年七月庚寅條,173。但是,接受招安的群盜并不能安心軍伍,隨之再叛者并不在少數。這樣一來,南宋朝廷在應付金人南侵的同時,還要耗費精力對付內亂,實在也是應接不暇。
由于南宋朝廷的軍隊構成成分復雜,其內部存在的“師行無紀,士卒為變”的問題也就不是個別現象。建炎元年十月,“殿中侍御史張浚以為雖在艱難中,豈可廢法?乃劾統制官定國軍承宣使韓世忠師行無紀,士卒為變。詔世忠罰金。中書舍人劉玨言無以懲后。浚再上章論,且乞擒捕為變者,乃降世忠觀察使。”[2]第1冊,卷10,建炎元年十月己卯條,235軍政松弛的問題更表現在對敵作戰的關鍵時刻,將帥之間亦不免以個人利益為先,不能有效地相互配合對敵。即以上面提到的平息杭州軍變的過程來看,江淮發運司干辦公事宣教郎鮑貽遜立功甚多,而翟汝文、高士瞳則督捕無功。翟汝文自己分析失利原因在于孤軍作戰,全無援助配合者:“自杭賊作亂,首提孤軍與賊鏖戰,而諸將悉為憲臣所制,除鮑貽遜槍仗手在城下與臣相聞外,無單車一介以為犄角,不知使臣與誰會合?”[2]第1冊,卷12,建炎二年正月己亥條,270高士瞳本欲實施招安,卻被亂賊誘而執之,幸賴鮑貽遜帥槍仗手相救得脫。但當王淵受朝廷指派赴杭州鎮壓亂賊時,鮑貽遜卻受命領槍仗手移屯江寧。以至給事中劉玨憤而上疏:
杭寇猖獗,今已數月。翟汝文之師既無功于前,高士瞳之兵又潰散于后,唯貽遜之師屹然不動。蓋杭卒頗有窺浙西之心,所以未敢大肆者,以槍仗手為之捍蔽也。郡寇之說,欲遣散槍仗手,乃就招安。趙叔近已令退舍,而寇猶未降,則其說果可信乎?今陛下深念二浙生靈,方以成算授之王淵,令其招捉。彼槍仗手久屯于彼,望有尺寸之功,今乃遣之江寧,萬一怏怏不滿,復有反側,是又生一寇也。設或槍仗手已來江寧,而杭寇未肯就招,不知淵之兵果能殄滅之乎?當是時再欲來應援,如其遲疑不前,又將何以處之?昔唐裴度平蔡,李光顏等六人各以師會。今淵豈不能容數千槍仗手而用之乎?愿且令在杭州同共討捕,候至錢塘蕩平,然后遣屯江寧,或令歸福建,皆未晚也。[2]第1冊,卷10,建炎元年十一月丁酉條,241-242
從劉玨的陳述中可知,鮑貽遜的移屯江寧乃是出于王淵的不容,至于鮑貽遜槍仗手捍蔽浙西之功,希冀立功之念,遣去江寧的后果卻不在其考慮之中。建炎二年五月,集英殿修撰鄜延經略使王庶兼節制環慶、涇原兵,欲襲取東還的金人,但兩路皆消極應付,不予支持:“移文兩路,各大舉協力更戰。而環慶經略使王似、涇原經略使席貢自以先進望高,不欲受其節度,遂具文以報,而實不出兵。”王庶“以書約似、貢,欲逼金人渡河,至于再三,似不應,貢許出兵四萬,亦遷延不行”[2]第1冊,卷15,建炎二年五月甲午條,321。
在外敵猖獗、內亂頻發、軍政不振的狀況下,宗澤屢屢乞請回鑾確實也存在問題。分析宗澤奏疏中屢屢提及的回鑾依據,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會合北方忠義之士大舉北進,收復失地,迎還徽、欽二帝;二是聯合高麗、西夏、契丹等外部力量共同破金。不過,這兩點要在當時實現,其實還是有相當的難度。
首先看會合北方忠義之士大舉北進恢復。宗澤出知開封府后,就開始措置京師,為高宗回鑾做必要的準備:“京師城壁已増固矣,樓櫓已修飾矣,龍濠已開濬矣,器械已足備矣,寨柵已羅列矣,戰陣已閱習矣,人氣已勇銳矣;汴河、蔡河、五支河皆已通流,泛應綱運;陜西、京東、滑臺、京洛,北敵皆已掩殺潰遁矣”[5]第129冊,卷2795,《乞回鑾疏一二》(建炎二年五月),347。與之同時,還更大規模地開展了連絡北方諸路義兵豪杰以謀北舉的工作。據史書記載,當時宗澤已經招撫河南群盜聚城下,又募四方義士合百余萬,儲備糧食足支半歲。依憑這支力量,宗澤開展了與金人的爭奪。然而,朝廷卻指其為“假勤王之名,公為聚寇之患”[2]第1冊,卷12,建炎二年正月丁未條,第274的奪攘縱暴之徒,對于這樣的說辭,宗澤針鋒相對地予以反駁:“自敵人圍閉京城,天下忠義之士,憤懣痛切,感厲爭奮,故自廣之東、西,湖之南、北,福建、江淮,梯山航海,越數千里,爭先勤王。但當時大臣,無遠識見,無大謀略,低回曲折,憑信誕妄,不能撫而用之,遂致二圣北狩,諸親骨肉,皆為劫持,牽聯道路。當時大臣,不出一語,使勤王大兵前往救援。凡勤王人,例遭斥逐,未嘗有所犒賞,未嘗有所幇助,饑餓流離,困厄道路,弱者填滿溝壑,強者盡為盜賊。此非勤王人之罪,皆一時措置乖謬耳。”[5]第129冊,卷2795,《乞回鑾疏八》(建炎二年三月),341宗澤還進一步尖銳指出盜賊的蜂起正是源自高宗的久不回鑾:
盜賊所以作者,誠緣法駕久寓外郡,國勢未強,天下不能定于一,故時有竊發之事。乃若六龍來復,宅中圖大,則比屋歡呼,人各歸業,強不陵弱,眾不暴寡,豈復有盜賊耶?[5]129冊,卷2795,《乞回鑾疏一〇》(建炎二年三月),344
兩河保山寨之忠民,四方作草竊之賊子,皆緣陛下久駐蹕于淮甸,咸思慕于翠華,懷抑郁而吁天罔聞,致猖狂而遷善無路。[5]第129冊,卷2793,《乞回鑾表四》(建炎二年四月),312
就當時情況來看,宗澤在開封盡力召集、撫慰抗金力量,已招安到丁進數十萬眾,愿為高宗守護京城;又李成愿扈從還闕,渡河殺敵;楊進等領眾百萬,愿率眾渡河,迎取徽、欽二帝。為達到同心協力,共濟國事的目的,宗澤盡力感化他們,“諸統制下皆是招集惡少亡命無行者。臣既領府事,更不敢徇身自顧,但以正道瀝誠感之”,[5]第129冊,卷2794,《乞回鑾疏》(建炎元年),328-329這些積極的行為對于防衛故地、進擊敵人具有重要的意義。宗澤在其《乞回鑾疏》中反復宣稱只要高宗回鑾舊京,即可革去盜賊,滅亡金人,迎還二帝,再造王室,成就中興大業:“陛下若于二月間,詔勅回鑾,登樓肆赦,則天下皆知一人來歸九重,強者當革心遠罪,弱者當屏跡復業,必無憂疑,聚為盜賊;諸軍將士,震奮感激,愿敵所愾;四夷兇殘,必滅心爍謀,以就殄滅,尚何惡之能為乎。”[5]第129冊,卷2795,《乞回鑾疏七》(建炎二年正月),339但從當時南宋與金人的實際狀態看,敵我雙方的對立斗爭并不簡單,即使宗澤也沒有對敵必勝的把握,這一點在其《奏乞過河措置事宜札子》中就表現得非常清楚:
臣契勘河北西路真定、懷、衛、濬 等處,見 有敵人占據,今又分留敵馬于 洺州,四向扎寨,密栽鹿角,意欲攻打。若河西諸州不守,即彼之奸計包藏不淺,京師雖為備御,未易可居。臣為見有上件事宜,已于今月初七,統押人馬,自游家渡過河,會約河西忠義統制等,商議隨宜措畫。若事理可行,即一面招集,同心協力,以圖收復,安集流移,為久遠利。若敵勢厚重,不可施行,即具所見利害,的確便宜,畫一敷奏。[5]第129冊,卷2794,322-323
建炎初年正是金人意欲大舉滅宋之時,雖有宗澤在開封嚴守備御,但其周邊并不安寧,駐扎的金人隨時可能出擊攻打,不能排除“敵勢厚重,不可施行”的可能性,因此京師也未易可居。應對這種嚴峻的形勢,宗澤只能約河西忠義統制,與之商議隨宜措畫,而無法確保必能破敵收復。事實上,就以宗澤所守開封來說,亦非風平浪靜。建炎二年,在金人侵襲下,東京屢次遇險:
初金以知滑州王宣善戰,不敢窺其境,乃遣兵自鄭州抵白沙,距京才數十里,都人甚恐……諸將退,布部伍,撤吊橋,披甲乘城,都人益懼。[2]第1冊,卷12,建炎二年正月壬辰條,266
是日,金再犯東京。宗澤遣統制官李景良、閻中立、統領官郭俊民等,領兵萬余趨滑、鄭,遇敵大戰,為敵所乘,中立死之,俊民降金,景良以無功遁去。[2]第1冊,卷13,建炎二年二月丙辰條,281
金人犯滑州,東京留守宗澤聞之,謂諸將曰:“滑沖要必爭之地,失之則京城危矣。不欲再勞諸將,我當自行。”右武大夫果州防御使張撝曰:“愿效死。”澤大喜,即以銳卒五千授之。[2]第1冊,卷13,建炎二年二月甲子條,284-285
張撝至滑州,身率將士,與金迎敵,眾且十倍,諸將請少避其鋒。撝曰:“避而偷生,何面目見宗元帥。”鏖戰數合,日暮,敵少卻。澤遣統領官王宣以五千騎往援,未至,撝再戰,死之。后二日,至滑州,與金兵大戰于北門,士卒爭奮,敵出不意,退兵河上。[2]第1冊,卷13,建炎二年二月己巳條,286-287
在金人的進逼侵擾下,即使是宗澤親自護衛下的東京亦險象不斷,其他各地的情況就更是不容樂觀。因此,從客觀上看,高宗的回鑾確也存在困難,宗澤在《乞回鑾疏》中所展望的“若陛下敕翠華之御,俾千乘萬騎,回復輦轂,奠枕九重,臣竊謂可以垂衣裳而天下治,可以坐視天民之阜,王室自然再造,大宋可以中興,尚何夷狄之足憂、盜賊之足慮”[5]第129冊,卷2794,《乞回鑾疏一》(建炎元年九月),331的前景在當時境況下其實很難實現。宗澤去世前曾措畫北進,與諸將商議于建炎二年六月出師,且結諸路山水寨民兵,“臣當身率諸道之兵,直趨兩河之外,喋血北廷,非特生縛其帥,直迎二圣以歸,庶雪靖康一再之恥”[5]第129冊,卷2794,《乞回鑾疏四》(建炎元年九月),335。但黃潛善、汪伯彥等人從中沮之,宗澤憂憤成疾,疽作于背,于建炎二年七月去世。朝廷繼之任命充顯謨閣待制北京留守河北東路制置使杜充復樞密直學士,充開封尹,東京留守;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郭仲荀為京城副留守。杜充“無意恢復,盡反澤所為,由是澤所結兩河豪杰,皆不為用”[2]第1冊,卷16,建炎二年七月甲辰條,341。宗澤去世后,其先前所招募的軍力大多散去,甚至叛亂,關于這方面的記載,《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比比皆是:
武節大夫閣門宣贊舍人京城外巡檢使丁進叛,率眾犯淮西。進初受宗澤招,澤薨乃去。[2]第1冊,卷17,建炎二年八月甲申條,351
東京留守司統制官薛廣及金人戰于相州,敗死。先是宗澤命廣與統制官張用、王善會兵收復兩河。用,湯陰縣射士也,乘民驚擾,聚而呼之,從之者甚眾,其后受澤招安。廣前驅才出城而澤卒。杜充不善撫馭,專務誅殺,善復叛去,而廣已渡河。時相州受圍,廣往救之,入境遇金人,與戰,廣敗死,其眾皆散。[2]第1冊,卷17,建炎二年八月丁未條,第355
初,宗澤之為留守也,日繕兵為興復計,兩河豪杰,皆保聚形勢,期以應澤。澤又招撫河南群盜聚城下,欲遣復兩河,未出師而澤卒。(杜)充無遠圖,由是河北諸屯皆散,而城下兵復去為盜,掠西南州縣,數歲不能止。[2]第1冊,卷18,建炎二年十月癸酉條,361
杜充不善撫馭,專務誅殺,士心不附,諸將多不安之,這就是宗澤去世后軍中的實際狀況。隨著散亡叛去軍人的增多,東京的守備愈加嚴峻,宗澤北進恢復的理想日益渺茫,而朝廷更要花費愈大的力氣、愈多的精力應付亂兵叛卒,高宗回鑾的事情也就更加失去可能性。誠如《中興大事記》所說:“宗澤在則盜可使兵,杜充用則兵皆為盜矣。充守東京,則金至維揚;充守建康,則金至明州。以充繼澤,何異以淵代逖,以姜維而續孔明之事功。李綱罷而汪、黃相于內,宗澤死而杜充守于外,天下事可知矣。”[4]卷1,《宋高宗一》引《中興大事記》,17
其次來看宗澤乞請回鑾奏疏中提出的第二個依據,即聯合高麗、西夏等外部力量共同破金。建炎二年五月,宗澤上疏請求六月出師北伐,修好與西夏和高麗的關系,內外協力,共破金人:
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彥等自滑州渡河,取懷、衛、濬、相等處;遣王再興等自鄭州直護西京陵寢;遣馬橫等自大名取洺、趙、真定;楊進、王善、丁進、李貴等諸頭項,各以所領兵分路并進。既過河,則山寨忠義之民相應者不啻百萬,契丹漢兒亦必同心殲殄金人,事才有緒,臣乞朝廷遣使,聲言立契丹天祚之后,講尋舊好,且興滅繼絕,是王政所先,以歸天下心也。況使虜人駭聞,自相攜貳邪?仍乞遣知幾辯博之士,西使夏,東使高麗,喻以禍福。兩國素蒙我宋厚恩,必出助兵,同加掃蕩。若然,則二圣有回鑾之期,兩河可以安貼,陛下中興之功,遠過周宣之世矣。[5]第129冊,卷2795,《奏乞回鑾仍以六月進兵渡河疏》(建炎二年五月),351
臣為陛下條畫措置,造膝陳請,遣一使泛海,道入高麗,諭以元豐構好之舊,令出兵攻仇方之西;又復遣官從間道趨河東,諭折氏修其舊職,以固吾圉,使三陲交攻金國,令彼應敵不暇……訪大遼子孫,興滅繼絕,約為興國,則燕薊之感恩荷德,不患不為吾用。如此則仇方勢必孤弱,自可縛而臣之。二圣天眷自此決有歸期;兩河故地,自此決可收復。[5]第129冊,卷2795,《乞回鑾疏一三》(建炎二年五月),350
宗澤連絡外部力量以對抗金人的思路其實并不新鮮。自金人靖康入寇,南宋朝廷屢屢派遣使者前赴鄰近金國的高麗,以圖聯合制衡金人。靖康元年金人退師后,朝廷遣侯章等至高麗國,欽宗命李綱草擬的詔書中即稱兩國關系“情同骨肉,義則君臣,以至于我道君太上皇帝頻年遣使,賜賚不資,待遇加等”,期望高麗能夠“藩衛中國,庶幾艱難,有以敵愾”,“率勵師眾,相為表里,以行天誅”,“蕩其巢穴,以報中國”[7]卷33,《與高麗王詔》,439。建炎元年五月高宗即位,建立南宋王朝,因顧慮金人通和高麗,旋即命迪功郎胡蠡假通直郎宗正少卿為高麗國信使,承節郎黃鉞假閤門宣贊舍人副之,出使其國以間之。建炎二年三月,浙東路馬步軍都總管楊應誠應詔出使絕域,假刑部尚書充高麗國信使。楊應誠請求身使三韓,結雞林,由高麗入女真,假道取捷徑以圖迎回徽、欽二帝。其結果卻是無功而返:
國信使楊應誠、副使韓衍至高麗,見國王楷諭旨。楷拜詔已,與應誠等對立論事。楷曰:“大朝自有山東路,何不由登州以往?”應誠言:“不如貴國去金國最徑,第煩國王傳達金國。令三節人自赍糧,止假二十八騎。”楷難之。已而命其門下侍郎傅佾至館中,具言“金人今造舟將往二浙,若引使者至其國,異時欲假道至浙中,將何以對?”應誠曰:“女真不能水戰。”佾曰:“女真常于海道往來,況女真舊臣本國,近乃欲令本國臣事,以此可知強弱。”后十余日府燕,又數日復遣中書侍郎崔洪宰、知樞密院事金富軾來,固執前論,且言二圣今在燕、云,不在金國。館伴使知閤門事文公仁亦曰:“往年公仁入貢上國,嘗奏上皇以金人不可相親,今十二年矣。”洪宰笑曰:“金國雖納土與之,二圣亦不可得。大朝何不練兵與戰?”應誠留高麗凡六十有四日,楷終不奉詔。應誠不得已,與楷相見于壽昌宮門下,受其所拜表而還。[2]第1冊,卷16,建炎二年六月丁卯條,330-331
建炎二年十月,楊應誠由高麗返回南宋,“具言王楷君臣見拒之意,上以其負恩,甚怒。尚書右丞朱勝非曰:‘彼國與金為鄰,而與中國隔海,遠近利害甚明。此乃曩時待之太厚,安能責報?’右仆射黃潛善曰:‘若以巨舟載精甲數萬,徑造其國,彼能無懼乎?’勝非曰:‘越海征伐,燕山之事可戒也。’上怒乃解。”[2]第1冊,卷18,建炎二年十月甲寅條,357朱勝非的意見正切中高麗問題的要害。高麗因其地理位置近金而遠宋,且在金強宋弱的大勢下,拒絕南宋要求也是求得自保的選擇。事實上,在當時金人日益強盛的客觀情勢下,高麗與金的強弱關系已然發生了決定性轉換,“女真舊臣本國,近乃欲令本國臣事,以此可知強弱”。在這種情況下,高麗不可能冒險隨從南宋抗金。對于這一點,黃寬重先生的意見非常明確,他認為通高麗的建議代表宋人的理想性,其分析相當中肯:“從贊成通高麗者的主張,可以發現他們的動機,不論是借兵伐金,假道通金,或者是到高麗刺探女真、蒙古的虛實,其理想無非想藉通高麗,利用其地理的特殊性,來打聽敵人的消息,以發揮廣耳目、審形勢的作用,甚至達成迎回二圣及光復故土的愿望。”“而高麗地理密邇金、蒙,在金、蒙的壓力下,為圖自存,不得不依違其間。”[8]254-255“建炎三年,高麗再請入貢,然而宋高宗對此并無興趣,蓋一方面自東京留守宗澤死后,金兵相繼南侵,迫使高宗遷都杭州,甚至于被迫遣散官吏,狼狽的逃到海中避難;自顧猶恐不及,何暇論及交聘?再則,楊應誠假道通金不成,高宗頗不滿意,又恐女真利用官吏使節,刺探南宋政情,乃辭卻高麗入貢之請,甚至聽從葉夢得之建議,罷高麗國信使,復元豐舊儀,地位與夏同,兩國關系因此陷入低潮。”[8]248由上述分析可見,建炎年間處于力避金人鋒芒的南宋政權是無暇也無力連結高麗以共同對抗金人的,從客觀情況來看,宗澤的建議很難在現實中得以實施。
至于聯合西夏以抗金的建議。夏國與高麗一樣,也是依據外國勢力的強弱來調整其對外關系,“立國二百余年,抗衡遼、金、宋三國,偭鄉無常,視三國之勢強弱以為異同焉。”[6]卷134,西夏傳,2877自靖康年間金人入侵,西夏甚少與南宋有真正意義上的友好親密之舉,相反,多是藉金人的強勢進攻,乘間侵擾南宋:
金兵內侵,夏人乘虛盡取河外諸城鎮。[1]卷446,朱昭傳,13170
金人滅遼,黏罕遣撒拇使夏國,許割天德、云內、金肅、河清四軍及武州等八館之地,約攻麟州,以牽河東之勢。靖康元年三月,夏人遂由金肅、河清渡河取天德、云內、武州、河東八館之地。四月,陷震威城,兵馬監押朱昭死之。[1]卷486,夏國傳下,14021
靖康元年秋,五路之師率皆勤王,關輔一空。夏人乘虛遣太子及其國相李遇昌誘三瓜諸部兵合二十余萬人寇懷德軍。[9]卷61,《靖康中帙》三十六,453
(建炎元年)九月,金帥兀術回云中,遣保靜軍節度使楊天吉約侵宋,(夏主)乾順許之。[1]卷486,夏國傳下,14021-14022
靖康年間,金人犯闕,夏人乘機起兵擾宋之西陲,鄜延路繳進夏人檄書,宋廷派遣武功大夫王佑、武功郎馬持出使,欽宗又命李綱草詔賜夏國主,意欲“解其意,以撫慰之”。詔書中稱:“永念卿屏翰之舊,信誓皎然,義當戮力,同濟艱難,以敵王愾。而陜西奏報,乃言:卿國點集重兵,五路深入,攻陷城堡,殺傷兵民。”[7]卷33,《賜夏國主詔書》,437宋廷期望與西夏戮力同心、共濟艱難,但夏國的回應卻是攻城略地。建炎元年南宋初立,急需建立抗金聯盟,朝臣建議“通夏國之好,而守吾舊疆,所以繼好息民也”,[10]卷84,唐重應詔上疏,1165但是,西夏并未表現出與南宋和好的實際行動。建炎二年正月,南宋朝廷派遣主客員外郎謝亮為陜西撫諭使兼宣諭使,從事郎何洋為太學博士,持詔書賜西夏國主乾順。“亮至,乾順乃倨然見之。留居幾月,始與約和罷兵。亮歸,而夏之兵已躡其后,襲取定邊軍。明年,亮還行在。二月,金帥婁宿連陷長安、鳳翔,隴右大震。夏人諜知關陜無備,遂檄延安府言:‘大金割鄜延以隸本國,須當理索,敢違拒者,發兵誅討之。’”[1]卷486,夏國傳下,14022建炎三年,知樞密院事張浚使川、陜,圖謀北伐,欲通夏國為援,復以主客員外郎謝亮假太常卿、權宣府處置司參議官再使夏國,其結果卻是“亮往,迄不得其要領而還”[1]卷486,夏國傳下,14023。正是因為西夏一再的無意結援聯盟的舉動,紹興元年八月,南宋朝廷“詔以夏本敵國,毋復班歷日”[1]卷486,夏國傳下,14023,由此終結了聯夏以抗金的企望。以歷史事實為依據,可以說宗澤當時所期望的高麗、西夏兩國“蒙我宋厚恩,必出助兵,同加掃蕩”的情景其實是不可能出現的。在內部軍力有限,外部難以建立彼此支援互助盟約的前提下,圖謀北伐恢復實在是極為艱難的事情。
綜上所述,宗澤的乞請回鑾奏疏體現了他對南北一統的熱切期望和對朝廷的忠肝義膽。然而,無論是南宋朝廷當時的內政外交,還是軍力軍情都不具備北伐恢復的條件。宗澤的回鑾奏疏保留在歷史文獻中,讓后人感嘆唏噓。
[1] 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 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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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朝平)
Exploring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n the Early Years of Jian'yan from Zong Ze’s Memorials on Begging the Emperor to Return
CHEN Xin
(College of Liter Arts,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China)
In the early years of Jian'yan (1127-1130),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mperial were trapped by both domestic troubles and foreign invasions. ZongZe carried out a series of measures in Kiafeng. At the same time, he begged the emperor to return to Bianjing more than 20 times. In the memorials, ZongZe denounced the suing peace policies that proposed by Wang Boyan and Huang Qianshan, and put forward the suggestions to make full use of the domestic heroes and to keep friendship with Gaoli and Xixia in order to fight northward. Although his lines were full of passion and resentment, the emperor did not go back to Bianjing, in considering of multiple factors of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at that time.
early years of Jian’yan; Zong Ze; memorials;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K245
A
1009-8135(2017)03-0105-10
2017-03-19
陳 忻(1963—),女,遼寧沈陽人,文學博士,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學。
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兩宋之交政治紛爭下朝臣的創作研究”(2013YBWX09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