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駱永融
京都的游客季是在12月中旬結束的。3月、4月賞櫻開始,5月葵祭、7月衹園祭、10月時代祭,盛夏的金閣寺滿目都是修學旅行的少男少女,10月的清水寺擠滿長假旅行的中國游客,此后不久,就會進入處處都訂不到旅館的紅葉季……由春至秋,京都的時間流轉在永恒的熱鬧之中,只有進入深冬后的短短兩個月,人潮才會哄然散去,令這城市露出久違的寂寥神情。
游客季結束的第一個周末,我立即動身去了京都。12月中旬絕不是古都的好時節,它實在太冷了,那寒意似乎從泥土深處嗖地竄上來,連脫鞋走進寺廟都成了一件需要勇氣的事,且不說雙腳踩上木地板的徹骨冰冷,單說上了年頭的木造建筑處處漏風的特性,任誰都覺得苦不堪言。新年前后是最冷的時候,市中心一帶不太下雪,只是一味地干冷著,清晨走在鴨川邊,風從河面上刮來,簡直心生一種剛剛從河里爬上來的凄苦感。
對這般游客退避三舍的京都動了心,是近兩年的事。2015年冬天,因為工作滯留京都,晚飯后獨自從河原町走回先斗町的町屋旅館,以往總是人潮洶涌的四條通十字路人跡寥寥,視線所及不再只有燈光明亮的高島屋和大丸百貨,還有那些在歲月侵蝕中斑駁了色彩的老鋪招牌,偶有身穿和服裹著圍巾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從木屋町小河邊經過,對岸的居酒屋早早摘掉門牌調暗燈光準備打烊。次日清晨起來,坐在旅館一樓的陽臺上吃早餐,眼睜睜看著朝陽從遠處升起,在鴨川上投射出一片金光燦燦,岸邊只有一兩人晨跑著。這未曾見過的蕭條,卻是我目睹過的京都最動人的一瞬,陌生又不全然陌生,像是從川端康成或是梶井基次郎的小說中跳出來的一個場景,是游客終于把京都還給了京都人,不必再盡景點之義務,心安理得回歸日常的京都。
因為這難得的日常,冬天便成為京都最好的季節。不愿意錯過這轉瞬即逝的季節,便每周都要去一次,遠離市中心,往偏遠的洛北去。我與京都的交往通常是從周六早晨的京阪電車開始的。這輛連接京都與大阪之間的百年電車,是京大作家森見登美彥在小說里常常提及的魔幻道具,也許會在某個夏夜受天狗的操縱飛上高空,勢必發生許多奇妙事。我總是從大阪京橋站搭乘京阪電車,大約40分鐘后抵達終點出町柳站,此處是賀茂川和高野川合流點,出來就看見被稱為“町眾休憩場”的鴨川三角洲,冬日午后常有散步至此的人們。坐在堤壩的長椅上吃兩個飯團喝一罐熱茶,河水從眼前緩緩流過,排成一列的孩子們正依次跳過烏龜造型的巨石,橫渡于鴨川兩岸。
出町柳站也是叡山電車的起點,是游客通往比叡山或貴船神社的必經之路。我鐘情于在三站之外的一乘寺下車,這一地區是京都拉面的激戰區,有著“京都第一拉面”美譽的“極雞”就在附近,周末排上兩個小時隊也不必大驚小怪。從一乘寺車站出來,我總是徑直朝西,大約10分鐘后抵達惠文社書店——這家1982年開張的書店,因入選“全球十大最美書店”而聲名在外,也是各路文藝青年的朝圣之地。第一任店長的文青血脈使然,惠文社擅長選書的特質延續至今,在這里我可以盡情將土門拳、岡本太郎和池波正太郎讀個夠,而更多書籍圍繞生活方式而選,周邊販賣品也符合生活館的規律:臺歷、圍巾、帆布包、風呂敷、咖啡壺、牛奶鍋、蒲公英標本……2016年冬天我買了一包名為“一乘寺 冬”咖啡豆,由群馬縣著名咖啡專門店Tonbi Coffee特別定制烘焙,不得不承認其實是被那理念打動了:一杯冬天的咖啡,比以往任何季節更溫暖治愈,香氣四溢。
也愛去惠文社反方向的貍谷山不動院,溜達著前往大約30分鐘,沿途經過詩仙堂竹林和與謝蕪村之墓,皆是游客稀少的美景去處,還會看到一棵大名鼎鼎的矮小的松樹,常有人駐足拍照,正是傳說中宮本武藏決斗之地。從入口到山門有一段長長的路要走,首先要穿過一片居民區,冷不防會竄出一只野貓來。歲末之際,家家戶戶會雇請工人修剪松柏的樹枝,做全過冬的準備。市區中心的寺廟大多建于平地之上,像貍谷山不動院這樣地居高處的山寺,就特別討人喜歡,何況這里傳說還是貍貓的地盤,境內遍布著數百尊大小貍貓石像,連御朱印都特別設計了貍貓主題。
貍谷山不動院的本尊是高約5尺的不動明王像,某年找來專業機構的GPS技術測量后,得出一個驚人結論:近300年來,這尊不動明王的視線始終望向高野山的金剛峰寺。京都游客季結束的第一周,正好也是貍谷山不動明王開放特別拜觀的最后一周,那天我終于登上山頂。低頭看見紅衣白褲的棒球少年一字排開,從寺里長長的階梯上跑過,大概是在進行體能訓練;又有飛機從頭頂飛過的聲音,夾雜在幾聲鳥鳴之間。幾分鐘后,當我坐在本堂里凝視不動明王那貍貓一般的雙眼時,鄰座的女人突然掩面痛哭,空蕩蕩的本堂里只剩我們兩人。
看著女人痛哭,不知為何我也紅了眼眶。我在京都那些人跡罕至的寺廟里,常會遇見這般情緒失控的景象,曾經某位年輕的和尚告訴我:“就算是那些不是佛教徒的日本人,在感覺人生艱難時,一定會去寺廟里。”在人生這些艱難的時刻,有一個地方可以去,這世界就尚算是安身之地,這人間就不算是太糟糕。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常有人說“我們都尚在人生途中啊”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