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畫如詩,好詩如畫。張立的古意山水畫中,我既讀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飄渺之意,又可悟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人生境界。樸素的墨色沾染紙面,意境空遠的山水在筆墨的玩味中輕輕鋪散,書寫下對傳統文化的感悟,還有當代生活的真實體驗。而此時,作為藝術家的張立,會有怎樣的思考?
某個冬日,在張立的工作室,窗外是冬季的一派蕭瑟,房中暖意融融,茶香裊裊。張立邊沏茶邊對我說,畫中國畫如飲茶,需要慢慢去品,品的過程也是一種體悟。與張立的交談,仿佛讓人置身于那些空遠、清逸的世界:云山霧海、清溪幽篁、闊水輕舟等視覺片斷如幻燈般掠過心頭。
大約兩三年前,張立還在創作那些視覺面貌獨特的實驗水墨,宣紙上的墨與色如書寫般舒展開來,有如符號般神秘、抽象。之后,她轉身于古意山水,從抽象符號投身于具象有形的山水之中,這樣的轉變在旁人看來是激烈、截然的。我們的訪談自然從這個話題延伸開來。張立說,走進傳統水墨世界,是她內心的要求,“我的內心告訴我,需要用一種感受來表現我這一段時間的思考。畫古意山水,更符合我當下的心境?!?/p>
“回歸”是一種提示
宋磊:你近兩年的創作回歸傳統,回歸是為了什么?
張立:“回歸傳統”一直是個熱門話題。現在,很多藝術家都投身于新水墨的研究中,跨界實驗,讓新水墨的命題更加寬泛。但是,我意識到,對如我這樣專門從事中國畫研究、創作的人來說,“新水墨”并不只能是“實驗”,應該更有一些深層的思考。
我認為,在當下,只談形式不談筆墨是不行的。藝術家關注、表現當下生活,以中國畫表現現實和思考,如果過于偏離于此,可能會流于世俗,脫離中國藝術所講究以虛寫實、追求意境的文化內核。如何把中國畫的道路走正,又不脫離當代性,讓自己一直走到中國畫創作的前沿,是我一直思考的。
目前的回歸,對我來說是一個提示。
宋磊:你是學傳統中國畫的,后來你畫實驗水墨,如今再次進入傳統,這種轉變是否是一種反復?
張立:幾年前,我創作抽象的實驗水墨,為的是走出傳統,創造新的面貌,形式感是很特別。但我慢慢意識到,形式感背后需要有文化作為支撐,中國畫其實是文人思想、審美情趣、甚至中國哲學的共融體,所有的要素都是關聯在一起的。如果純粹以材料創新,會產生局限性。這種局限性不僅僅是視覺的,可能表現在畫面的意趣呈現上。
從事這段探索之后,再進入傳統山水,我認為這不是反復,而是思想的逐漸成長、成熟。所以,我的創作軌跡不是一個圈——重新回到起點,而是在探索之后,發現了一種更高層次的形式,但這種形式可能會隱藏于那些看起來很傳統的筆墨之中,這種探索的畫面顯現可能會更含蓄、內斂。
宋磊:那么,你認為你現在的這批作品依然屬于“新水墨”嗎?
張立:到了一定階段之后,我不會在意我的畫是否屬于哪個范疇、領域,或尋找某個框架作為支撐。是不是“新水墨”其實并不重要。我只是覺得,沉靜下來,做一些經典的藝術,可能是我這個年齡段比較適合的事情。
雖然我現在沒有繼續實驗水墨,但提起毛筆,有些審美趣味還在延續,當然,這種審美趣味并不明顯,但有一些體會更加深刻,比如對筆墨的了解、古人對山水的觀看視角,那種意象化的情感等,回到傳統,可能更需要我在文化、積淀上更加專注。
現在,很多當代水墨藝術家堅持實驗性探索,他們在創新中表現出自己的才華,但可以看到,他們在新材料、新形式感中,難以隱藏的焦慮與無奈。他們漸漸發現,藝術不是吸引人的眼球才是成功的。藝術家在思考,會根據個人的發展和體會來進行調整,內心根深蒂固的審美取向會默默影響他。
堅守傳統是時代的必需
宋磊:創作過程是否讓你對中國畫、中國傳統文化有了新的認識?
張立:在早期的藝術實踐中,我抱著很大的一股熱情,想在藝術創作中實現自我、證明自我,彰顯我的個人感受和技術上的能力。現在看來,那時有點急躁了。
熱情是可貴的,但它會影響到作品的質量。有時,急切表現自我時,會無意中抹掉“真實”的東西。
現在,我畫傳統山水如同品茶,慢慢篩濾掉那些急躁的成份,通過筆墨、造型或看似平淡的描繪,去純凈自身。
經典藝術追求的是崇高和純粹的美感,但這些東西,可能被原來的我忽略、甚至鄙視。
古意山水能打動人的,不是技術,也不是樣式,而是畫面的趣味。這種趣味的得到,需要畫者具有相當的藝術感受力,對純粹美感的敏感度?!叭の丁笨此坪芴摕o、脆弱,但它卻是一幅畫面的精彩所在。一件藝術品最終能打動人的東西,是畫面本身,是那些純粹的美。
宋磊:有人說,中國古代山水已經達到一個難以逾越的高峰,當代人畫傳統山水沒有意義,你對這種觀點怎么看?
張立:雖然有一些藝術家對自己的藝術道路有主觀的規劃,但我想讓我的創作遵從內心。
雖然,我現在選擇的很接近傳統面貌,但當下的我拿起筆在紙面上留下的,一定與古代人有所不同。
古人繪畫更自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象當下這樣,面臨太多的外界交流。當代人接受的信息更龐雜,藝術的樣式也被拓展得更多,在這個時代去發掘古典藝術,不是簡單地追隨傳統,其實是一種溯本求源的工作,如此心態的創作會呈現當代性思考。
堅守傳統,藝術家會有不同的取舍,追求的方向也不一樣,延伸出不同的審美情趣。比如清代“四王”,他們的繪畫曾一度被認為保守、沒有創新,但現在看來,他們的作品依然是經典,他們的堅守依然是時代的主流。
每個時代,都有一群人在堅守傳統,因為這是時代的必需,也有其存在的意義。
宋磊:所以,既便是當代人堅守傳統,最終的藝術呈現也是不一樣的?
張立:對?,F代藝術家所受的教育不同,觀察世界的角度也不一樣,所以,動起筆來,現代人的筆墨感受和古人肯定不一樣,哪怕是畫同一棵樹、一塊山石,表現的方式和視角都會不同。這種不同是不知不覺的產生的,正所謂“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宋磊:在你的《畫余隨筆》中,你提到:“以傳統筆墨‘借古而開今”,“借古開今”為何更值得提倡?
張立:作為一個藝術教育工作者,我感受到現實的無奈。古典的藝術經典,越來越難以引起人們的感動、愉悅。堅守傳統,會讓人們發現藝術的多樣性,無形中影響他們的審美判斷。如果所有的人都在一味創新,學術評論也偏向“新潮”,會導致人們的審美價值判斷走向一個極端。創新要從傳統中來,這樣更有效、更有說服力。
“純粹”讓人脫離粗暴的文化消費
宋磊:在中國傳統山水畫藝術中,哪個時期對你的古意山水影響最大?
張立:我比較傾向借鑒元明時期文人山水風貌。元代時,書寫性山水的形式成為時代主流,這也是一個文化敏感、交匯的時期,這種風格既注重一山一石的嚴謹造境、山水情境,同時,也充滿自由、隨性、粗率的表達。將唐宋以來的傳統審美繼續下去,又強調文人的不羈和率真,這在那個時代,是非常具有當代性的。
宋磊:你的山水畫只用純水墨,無任何色彩,如此作畫是怎樣考慮的?
張立:我的想法很簡單,做點減法。現在繪畫形式很多,賦彩山水不太符合我的興趣所在。我關注于畫面的筆墨情趣,色彩會干擾我對用筆的關注,掩蓋畫中的筆墨情趣。
宋磊:藝術貴在風格,你在繪畫時,有沒有考慮到風格這個問題?
張立:風格是慢慢積累的,而不是刻意樹立的。起碼在現在這個階段,我在作畫時并沒有過多關注風格。我關注的是,如何通過筆墨去得到純粹美的感受,以接近修行狀態得到一種感悟,體會中國文化中關于天、地、人、道等哲學思想。通過畫山水,我想表達我對古典文化的感受。
風格會通過這種感受的積累,慢慢形成。對我來說,談風格還為時過早,我還在積累中。
宋磊:你的山水畫中,點綴了一些諸如高士形象的人物,這些人物在畫面中的出現,是否有一些隱喻或現實投射?
張立:以人物點景,確實是我有意而為之。在古代文人畫中,很多畫中人可能是自身的投射。畫中的人物或小聚論道,或怡然小酌,在我看來,這些雅趣正是當代人所缺失的。我希望用這些寧靜、怡然的畫面,去喚醒當代都市人對精神凈土的渴求,應該多關注一些精神層面的東西,這是很多都市人在匆忙生活中所忽略的。
宋磊:你希望你的作品能帶給觀眾或藏家怎樣的觀賞感受?
張立:在畫面中,觀者可能會察覺到一些古典情趣,這些情趣不張揚、奪目,但卻是持久耐看的。一件好的作品決不是只能看一眼的,美是共通的,超越畫面本身的美好。或是對天地人的感悟,或是暫時的拋離現實,在欣賞畫面的同時,觀者能從小景致中尋找到一些小趣味,暫時脫離現代都市快而粗暴的文化消費,這樣就足夠了。
宋磊:在未來的某一天,你的實驗水墨還會繼續嗎?再次繼續會有怎樣的不同?
張立::說不定會的。如果繼續實驗水墨,我會依然以新穎的形式為殼,將古代文人思想、審美情趣帶給當下人欣賞,反過來說,這就是“借今而開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