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簡介:身為帝女,未晞此生犯的錯都是因為一個人,一錯不該以為他愛她,二錯不該為了他拋卻天下,三錯縱使江山改、流年盡,她明知不能一錯再錯,卻仍然不顧一切將他囚禁在身邊。
他從不信命,可這世上,卻有一種東西叫命中注定。
【一】
穆未晞靜靜地看著前方的泥土小院,臉上無悲無喜,眸底的冷意卻層層泛開。
那里有一個正在晾衣服的灰衣少婦,她的身邊,約莫兩歲的孩子兀自拿著紙風車在玩鬧。穆未晞的目光最后落在一個劈柴的黑衣男子身上,她呢喃道:“岑束……”
黑衣男子一瞬間頓住手上的動作,身軀微微顫抖。
穆未晞與這里格格不入。她著一襲紫色華麗長裙迤邐而來的時候,除了一無所知的孩童,院中人的神色都僵硬了,男子死死地看著她,握著斧頭的指節慢慢泛白。
倒是那個女子慘白著臉,良久才下跪下,道:“公主。”
穆未晞的身后很快有人斥責:“大膽!這是南詔的陛下。”
她輕輕地抬手,示意無礙,卻在下一刻輕啟朱唇:“都給我帶回去。”
穆未晞看著那個身軀僵硬的男子心里冷笑,岑束,這就是你想要的愛情?他眸中暗沉,洶涌的情緒很快隱去,隨后用最謙卑的姿態對她行禮,她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能聽見他嘶啞的聲音:“公主。”
穆未晞有一瞬間的恍惚,一聲“公主”似乎碾碎了三年光陰,他恍若仍是那個溫柔到骨血里的少年。
她回到寢宮的時候,皇夫白豈言披著狐裘在宮殿門口等她。天氣逐漸轉涼,他的身子又向來多病,可他總是執拗地等著她歸來,她心里一暖,臉上的冷意化開,輕輕地環著他的腰:“怎么不進去?”
他笑而不答,目光落在穆未晞帶回來的人身上,多了幾分探尋之意。
岑束垂下頭,雙拳悄然握緊。
穆未晞似乎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帶了人回來,吩咐侍衛將這一家三口帶去西宮。岑束卻沒有跟著領路的太監離開,只是看著她,抿緊著雙唇。
她這才正視這個她曾經愛了很多年的男人,貧窮的生活將他的皮膚打磨得分外粗糙,明明才二十多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個三十歲的人。他身上只有單薄的黑衣,無所適從卻又堅定地站在那里。
她輕輕地勾起嘴角,吐出的字眼卻冷酷無情:“滾!”
晚間的時候,皇宮里燈火葳蕤,穆未晞依偎在白豈言的懷里,像依偎著剩下的所有。
白豈言回抱著她,眸中神色難辨,終究小心翼翼地問道:“能不能跟我講講你和他的故事?”
【二】
她和他的故事,緣起于宣成二十四年的隆冬。
穆未晞是宣成帝最疼愛的女兒,宣成帝這一生無子,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國師曾占星預言道,馨月公主乃天命所歸。
馨月是未晞的封號,此言一出,哪怕她當時仍天真懵懂,還是有人對她下手了。
那一年未晞剛好十歲,被人擄出了皇宮,她身邊的暗衛紛紛戰死,最后只剩一個岑束。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岑束,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卻在刀光劍影里下手辛辣狠絕,最后抱著她突出重圍,往山林中逃去。
岑束抱著她找了一個山洞躲起來,沒想到一躲就是半個月。
他是她身邊的暗衛,穆未晞沒見過他,卻隱隱察覺他這一身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狠絕氣息。可是皇家的人都懂得衡量孰輕孰重,她掩蓋了自己的恐懼和厭惡,死死地抓著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岑束冷著一張臉,看不出什么心思。山洞陰涼,他卻只穿著里衣,默默地把衣服披在穆未晞的身上。穆未晞裹著他的衣服,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悄悄地打量著他。他面無表情,握著劍柄的手卻微微有些戰栗。
火堆燃了一晚,半夜突然雷雨轟鳴。穆未晞驚醒的時候,看到洞口那個拄劍的身影,抵擋著所有的寒風。
山林里也沒什么好吃的東西,岑束打回的野味雖然能果腹,可她苦著臉難以下咽。岑束看著她隨手扔在地上的兔腿肉,沉默著撿起來吃了。
穆未晞有些怕,后知后覺自己不該任性,心驚膽戰地看著他吃完,縱身出了山洞。
他該不會丟下她了吧?
可是傍晚之前他又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幾個酸酸甜甜的野果。
她咬著果子,看著身邊黑衣少年消瘦的雙頰,他很高,額角還有一道小小的粉色的疤,整個人因為不笑看起來木木的。他的眼神很冷,眼里的光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但她注意到,每當與她眼神相撞時,他總會慌張又無措地低下頭去。
這個認知讓她有些得寸進尺,她輕聲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頭,洞外飛雪漫過流霜,洞內是她流光溢彩的雙眸。他仿佛置身于一場旖旎的夢境中,將在心里練習了無數遍的話輕聲道出:“屬下叫岑束。”
小公主嬌貴,在山間還是生了病。他不能再坐以待斃,背著她慢慢地往山林外走。她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頸間,突然開口道:“你太瘦了,硌著我疼。”
他有些尷尬和自卑,更為傷著她而心里難過,連忙道歉,改為將她抱在懷中。
她抓著他的衣襟偷笑,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頭腦越發昏昏沉沉,只隱約想到,她以后一定要讓他多吃些。
【三】
侍衛找到了他們,將她帶回了皇宮。沒多久穆未晞的風寒就好了,她整日閑得無聊,有一天忽然來了興致,想修習廚藝。
御膳房怕傷了她,搬了好些東西到她的寢宮里。她常常弄得灰頭土臉,有一次還差點兒把自己的寢宮燒了。
穆未晞每次做好就會對著空氣大喊:“岑束,來幫我試試。”
他沉默地出現在她面前,乖乖地吃下她手中的東西。她雙眼亮晶晶的:“如何?”。在她期待的眼神之下,他根本沒心思品嘗味道。但只要是公主做的,那就是最好的,他毫不遲疑地點頭。
穆未晞好奇地嘗了點,差點兒把才吃的糕點都吐出來。他一臉平靜,將她做的東西吃得干干凈凈。
她心里愧疚,越發苦練廚藝,慢慢地竟然也有了起色。
穆未晞成了第一個會下廚的公主,宣成帝知道她不務正業后氣壞了。
“寡人希望你成為的是國君,而不是相夫教子的尋常女子!”
她的功課從此被看得很牢,穆未晞十分聰穎,來教她治國之道的夫子無不贊不絕口,都稱:“若公主是個男子,定是天下百姓之福,可興國安邦,永享盛世。”
她在書閣中聽太師講課的時候,視線總是忍不住往四周掃。后來一枝垂絲海棠憑空出現在窗邊,開得分外嬌艷,穆未晞這才輕抿著嘴角笑起來。
穆未晞的武功卻意外的糟糕。她便央求父親讓岑束來教她。岑束教她騎馬射箭,卻獨獨不教她劍術拳法。
“為什么我不能和你學那些?”
他垂下頭,掩去了眼中的傷感:“屬下只學過殺人,沒有學過劍術拳法。”
他殺人從來都是招招斃命,沒有所謂君子端方舞劍的文雅。她笑容燦爛,似乎看不見他身上的血腥與陰暗,反而是要摧毀他所有的卑怯。
穆未晞說:“沒關系,那我以后學會了教你。”
她沒有食言,每日學了劍法便一五一十地教他。她還用閑暇的時間教他識字,等他能識字的時候,她就讓他拿著《詩經》念。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岑束猛地停住,穆未晞卻笑盈盈地看著他:“唔,再念一遍。”
他顫抖著雙唇,良久才重復,白露未晞。
岑束開始練字的時候是從《詩經》開始寫的,他連千字文都不識,卻能很漂亮地寫出白露未晞。
自此好像兩個人守住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她是南詔的馨月,是他紙上的白露。
她漸漸長大,歲月將她雕琢得越發精致美麗。穆未晞執傘站在父皇議事的宮門前,那天淫雨霏霏,她白衣上繡了娟秀的紅梅,在四十六骨節的紫竹傘下,緩緩盛開。
從宮門轉角而出的男子呆立半晌,才輕笑著上前:“在下白豈言,見過殿下。”
【四】
殿內。
那翩然出現的白衣公子豐神俊朗,姿容無雙。
她卻只是看著不知名的遠處,微微發呆。
直到宣成帝的話驚醒了她。帝王坐在金色雕龍的高處,沉聲告訴她,將軍之子白豈言她非嫁不可。
“我不會嫁給他。父皇,求您成全。”
“荒唐,寡人說得還不夠清楚嗎?白將軍手握兵權,你長姐又占盡先機,你不做皇帝,莫非要讓給霽月不成!”
“那就讓給皇姐,兒臣本來也不想當皇帝!”
幾本奏折帶著怒火狠狠砸下,等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宮殿的時候,耳邊還回蕩著宣成帝的怒言:“那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她想要的,從十歲那年生根發芽,經七年耐心呵護,已長成不可撼動的參天大樹。那份隱秘不可說的情意已經慢慢融進骨血,綿綿密密,至死方休。
穆未晞想起岑束今日應該是在蒼龍營,那里是訓練皇家暗衛的地方。她腳步踉蹌著往那邊趕,最后卻被釘在在一處,再也邁不出一步。
大雨狠狠地砸在她的腳邊,濺起無數水花。
穆未晞看著不遠處的屋檐下,一個黑衣勁裝女子用衣袖輕輕地為岑束擦著額上的水珠,他永遠冰冷的臉上,此刻竟夾雜著微微的笑意。
她的紫竹傘墜下,大雨瞬間猙獰地砸在她的身上。
他的眼睛看了過來,黑眸沉沉,是她永遠看不透的不知悲喜。
穆未晞病了,探子告訴她:那個黑衣勁裝女子叫嵐音,和岑束一起進了蒼龍營,一起習武,同吃同睡。
她捧著藥碗輕笑出聲,原來這七年,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所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過是她很可笑地將他強行綁在了身邊,自欺欺人。
穆未晞到底還是不甘心,看著眼前沉默如山的男子,終究忍不住開口:“父皇想讓我嫁給白豈言,他父親手中握著兵權,只有嫁給他,才能跟皇姐一較高下。”
他眸中情緒翻涌,指節隱隱泛白,心里藏了一只饑餓的饕餮。
穆未晞說:“但還有一個辦法。”
岑束猛然抬頭看她。她笑得綺麗:“你帶我走,帶我走好不好?我不要什么皇位,哪怕吃野果、野菜也沒關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她頓了頓輕輕告訴他,“我不在乎南詔,我只在乎你,我心里只有你。”
良久的寂靜讓穆未晞涼了整個身體,她笑笑,想說: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同你開個玩笑。
他卻倏然緊緊地抱著她,懷抱燙得嚇人,身體里翻涌著的滿是后怕和隱忍。他啞聲道:“好。”
她埋首在他懷中,淚水慢慢浸濕了眼眶。
【五】
那天寒風瑟瑟,她在渡口等了一夜。
他們說好先將她送出去,他掩蓋好一切痕跡便會追過來。她便從萬籟俱寂的深夜一直站到晨光熹微的黎明。
她終究沒能等來他,渡口的蘆花開始飄搖,她等來的是皇姐霽月公主的追兵。
“后來我都知道了。”
白豈言輕撫著她鴉青色的頭發,微微嘆息。后來穆未晞不肯逃走,手中拿著一把搶來的劍,抵死拼殺。那天她全身傷了二十四處,眼里的光慢慢歸于死寂,他始終沒有來。最后她被逼墜江,白豈言從江水中將她救起的時候,她已然奄奄一息。
她的傷養了整整半年。
而宣成帝,在她被救起的尚且不能動彈的第一個月就駕崩了。天下皆知,宣成帝獨愛小公主穆未晞,大皇女要想坐上皇位,只能逼宮。皇家薄情,她逼宮登基后,必定不會放過宣成帝。
之后,帝女穆未晞苦苦蟄伏三年,終于率兵打進了皇宮,為父報仇。
白豈言為了她甘為叛臣,陪她踏過萬千尸首,掠過血雨腥風,將她捧上帝位。最初的相見,她眼里沒有白豈言,而后的三年里,他終于以這樣一種姿態,出現在她的生命里。
“我若為帝,你必為皇夫。”
她依然記得白豈言為她擋的那一劍,似乎刺穿了她所有的過去,她終于如此承諾。那之后白豈言落下了病根,身體總是比常人虛弱很多。
“你恨他嗎?”
她抿唇淺笑,仿佛不是在談自己:“未晞曾經很愛他。”
白豈言微微瞇起了眼睛:“你在我面前說愛別的男人,我可是會生氣的。”
穆未晞輕輕笑起來:“可是帝女未晞,早就死了呀。”
白豈言低笑不語,只是輕輕地吻著她,讓她再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人。
可穆未晞終究沒能忘掉岑束,她將岑束囚在西宮,有一天下朝后,她的步子頓在中庭,終于還是忍不住轉了個彎。穆未晞在西宮見到了岑束和嵐音的孩子,那孩子看她一身華服,眼里有些好奇,又有些驚懼。
穆未晞蹲下身來,柔聲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很聰慧,竟然奶聲奶氣地答她:“岑忘。”
穆未晞一時間失了神,那一夜她在渡口,強壓下心中的忐忑,心里更多的還是期盼。那時她就在想,如果以后她和岑束有了孩子,一定不能讓他像他爹爹那樣死板無趣,一定要聰明伶俐,能文善武。
時隔三年,她的面前站了他的孩子,孩子的娘卻并不是她。
他給孩子取名為岑忘,是要忘記誰呢?她抬手想要觸碰那孩子的臉,孩子卻猛然被一個女人抱在了懷里。
穆未晞站起身來,對上了嵐音敢怒不敢言的臉。
其實嵐音這個女人,她只見過一次,卻好似永遠也忘不了。可能是因為她親手剜去了她心尖上的那個人,讓她一痛經年。
她想起寒風中曾經用身體為自己堵住洞口的少年,心里竟然生出一絲妒意。
“公主。”
她抬起頭,看到岑束正看著自己,他站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的眼神一如當年,讓她看不透,卻意外的干凈澄澈。她忍不住又仔細地看了看,在那雙眼睛里看不到眷戀溫柔就罷了,為什么還看不見一絲愧疚呢?
岑束說:“如果公主沒什么吩咐,就放我們離開吧。”
穆未晞彎了彎嘴角,好似聽到了一個笑話:“岑束,你欠了我那么多,這輩子拿來贖罪都不夠,怎么還會想著要離開呢?”
【六】
自那以后,穆未晞再也沒去過西宮,所有人都猜不透她要做什么。
直到有一夜大雨滂沱,岑束只身一人跪在她的宮門外,誰也拖不走。穆未晞輕啟朱唇,含著白豈言喂過來的葡萄,目光幽冷。
他是來為岑忘求一個御醫的。
穆未晞想,老天終究還是公平的。他淋了當年自己淋的雨,吹了當年在渡口吹的那一夜寒風。她在暖融融的室內,依偎在白豈言的懷中嬌笑。
在白豈言的唇印上來的前一刻,室內寒風刮過,竟是岑束硬闖了進來。他的目光從未這么冰冷地看著她,穆未晞冷冷地開口:“誰準你進來的,給寡人滾出去!”
他沒動,穆未晞險些忘了,他當年斬殺敵人的狠絕。
一把匕首從岑束的袖中滑出,穆未晞下意識地擋在了白豈言的身前,卻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岑束眼里翻滾的驚痛。
岑束手腕一轉,將匕首遞了過來:“公主怎么罰屬下都可以,求公主救救小忘。”她接過他的匕首,狠狠地朝他扎下去。
他悶哼一聲,卻沒有后退一步,如同他在她身邊的那七年——沉默、隱忍。
突如其來的怒火將穆未晞湮沒,她幾乎是吼著:“你給我滾!你們這樣下賤的人,怎么配站在我的面前!”
岑束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他緩緩退后,重新跪在了雨里。雨水打濕了他的眼瞼,他看著一燈如豆的帝王寢宮外,紅帳飄飛,三年后的穆未晞,與他相隔咫尺,卻依偎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
他的喉嚨里涌上一股咸澀,身下的血水蔓延開來。
原來不管過了多少年,他終究只能待在這個世上最黑暗的地方,心如死灰,痛不欲生。岑忘死了,哪怕天亮以后穆未晞派了太醫過去。可是心臟本來就有病的孩子,怎么能撐過一個漫長的夜晚。
她想起那個兩歲大的孩子,愣怔了片刻,才漫不經心地道:“死了便死了吧……”
那天下午,嵐音帶劍闖進了帝王的寢宮,白豈言為了護她,傷了手臂。穆未晞看著殿前那個狀若瘋癲的女人,心里平靜得可怕。
嵐音是暗衛出身,曾經是蒼龍營中最出色的暗衛之一。她此刻被侍衛按在地上,形容枯槁,瞪著穆未晞,恨不得抽她的筋,飲她的血。
嵐音瘋狂地笑著:“哈哈!穆未晞,你是這世上最可悲的女人,你會后悔的,你會后悔的!你把我害得這么慘,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穆未晞只紅著眼睛看著白豈言的傷口,冷聲道:“那你就去做鬼好了!”
【七】
她是有多恨岑束和嵐音呢?
她當年有多愛那個孤寂堅強的少年,后來就有多恨他們。她早就死在渡口的江水里,帶著一個帝女的期盼,永遠死在了等待里。
她愛一個人,仿佛愛了一生。
三年前,她養好傷后,央求過白豈言為她找岑束。
他們就住在那個小院里,岑束抱著嵐音,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心疼的神情,嵐音在他懷里淺笑。她站在白豈言的身邊臉色蒼白,原來這就是她一心求來的結局。
他沒來,他帶著另一個人走了,在知道她的心意以后。
縱然他不愛她,又怎么能這么踐踏她的心意!又怎么可以讓她的父皇為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們欠了她兩條命,父皇的、三年前馨月公主的。
穆未晞悲愴地笑出聲:“膽敢傷了皇夫!把這個女人拖下去,亂棍打死。”
她又想起了那個她從未看透的身影。
“把岑束也關起來吧,他那樣的人……”他那樣的人,從來都不在乎這一條命啊,她覺得自己的血早就冷了,她平靜地開口道,“若是他死了,看守的人也不用活了。”
白豈言皺眉擔憂地看著她。她輕聲道:“不礙事,都說了多少次,以后不要擋在我的身前。”
他終于微笑起來:“甘之如飴。”
白豈言突然想起那年撐傘等待的少女,她白衣紅梅,傲骨清冷,明明沒有正眼看過自己,卻在一瞬間讓他忘記了呼吸。
那這么多年,他有沒有走進過她的心里呢?他輕擁著她,仿佛在索取一個承諾:“未晞,不要離開我,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離開我。”
穆未晞卻只是低頭安撫地笑著,一言不發。
時光就這樣靜靜地流淌,轉眼大地被冰雪覆蓋,一望無盡的純白終于覆蓋了猩紅,天空陰沉沉地,籠罩著似乎隨時會散開的陰霾。
有一日她下朝,宮人塞給她一塊玉。那是一塊質地上好的鳳形暖玉,她拿著那塊玉微微顫抖著,那塊玉的背面,赫然寫著兩個端正的字體“白露”。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她想起年少時將貼身玉佩刻上“白露”二字,皺著眉塞到少年的懷里:“這塊玉本公主不喜歡了,你替我好好保管,要是弄丟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的話哪里算得上是威脅。少年冰冷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愕然,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將暖玉放進懷里,輾轉多年從不離身。
穆未晞去了牢房。
他靜靜地看著她,無悲無喜。仿佛跨過了那段悲哀的光陰,他站在她的面前,仍然和年少時一樣言聽計從。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七載光陰里,任憑她如何努力,都未見他笑過。此刻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卻溫柔地笑開了:“公主,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她走近他,受了蠱惑一般靠在他的懷中,岑束的懷抱和十年前一樣消瘦,卻讓她冰冷了多年的血液重新溫暖了起來。
他給她講了一個,關于他和嵐音的故事。
【八】
他和嵐音都是在蒼龍營僥幸活下來的皇家暗衛。
五百個孩子,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五十個。小時候岑束身體虛弱,熬過一場又一場廝殺靠的全是那一身小狼般的狠勁兒。
在最后一場選拔中,他受了重傷,被一個心機深沉的男孩下了毒,費力地藏在半人高的草垛里。
嵐音發現了他,她本可以輕易殺了這個競爭者,最后卻沉默地將他掩蓋好,引走了所有的追兵。
最后嵐音受了重傷,不過好歹他們都活下來了。嵐音同他一起習武殺人,蒼龍營里沒有男女之分,他們甚至常常睡在一起,在每一個寒風呼嘯的夜晚依偎取暖。
他的同伴,只有嵐音。
直到他救了公主,其實那不是他第一次見她。
他第一次見公主,是在一個灼熱的盛夏。那是他做她暗衛的第一天,那個金絲羅衣的小姑娘躲過了太師跑到池塘。
那時荷花開得燦爛,亭亭粉白,像極了小公主白皙小臉上的紅暈。
那是他這一生見過的最精致的人,身上的紗衣寸紗寸金,小手上系了兩個小金鈴,頭上用粉色的絲帶捆著雙髻,一舉一動都靈動活潑。
那是和他們永遠只能藏在暗處完全不同的,像陽光一樣明媚的色彩。
小公主摘荷花的時候,失足掉進了水里,他幾乎瞬間繃緊了身體,想要沖出去接住她。最后宮人迅速趕來救人的舉動拉回了他的理智,他永遠只能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影子,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他們這樣的人,他們這樣低賤的人啊……
可沒有想到在那樣一個隆冬,他救了小公主,成了她活下去的最后的希望。
公主被他救下后,眼里卻藏著一絲驚懼,他從小生長在無比黑暗骯臟的地方,很早就學會了看人心。他不敢說話,生怕她討厭自己。
可是命運好像就偏偏眷顧了他一次。
她讓他試菜,讓他教她騎馬、射箭,最后他以為永遠不能宣之于口的“未晞”,也能藏在白露之后念了出來。
他在暗處看著她念書:“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不由得神往,那樣的公子,應當是舉世無雙,是真正能夠站在她身邊的人,卻見公主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了,似有所覺地望著他的方向,目光狡黠。
他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胸口灼熱得似乎要燃燒。
嵐音發現了他的異常,卻只能沉著臉不開口。嵐音從小就喜歡他,他們都知道,也都不點破。
直到他看公主的眼神越發灼熱,她才冷冷地開口:“你當真以為你能和她在一起嗎?她是帝女,注定一世榮華,和你在一起,她就不得不一直被大皇女追殺,如果你再不能掩藏自己的情緒,不僅會害死自己,也會害死她。”
他的心里一片冰涼,想起這幾年的每一天,她活在陽光下,他隱匿在陰暗里。他們終究是不同的。
但她給了他選擇。
他聽著她的話幾乎紅了眼,他選擇帶她走,他有一身好武藝,一定會對她好,不讓她吃苦。
其實那時候兩個人都以為,只要相愛了,就能在一起。
他本來從不信命,直到后來滄海桑田,歲月變遷,他在無數個枕著暖玉想她的夜里,才明白什么叫作命中注定,注定她不是他的,注定永遠不能在一起。
他們出逃的那個夜里,他第一次見到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宣成帝神色不明,他很疼愛馨月公主,也知道她的烈性。于是帝王給了他兩個選擇,帶著公主走,此后護她一世安好,但是不能再管嵐音。
抑或是救下嵐音,讓公主死心。
岑束說到這里突然沉默下來,穆未晞冷淡出聲:“所以你沒來,你選擇了她?”她看著天窗里的一絲微光,輕輕笑起來,原來這就叫命運弄人。
他悲涼地笑開,語氣里是深深的嘲弄:“不,我選擇了來找你。”
她臉上的笑意僵住,心里涌上絲絲涼意。
【九】
他選擇了去找穆未晞,他知道在這樣一個寒夜里,她會恐懼、會害怕。未晞拋棄了所有,只想和他在一起,他這輩子冷心冷情,卻是第一次這么自私狂熱地想要一個人,想陪她一生。
但是他被大皇女的人攔截在路上,等他殺出一條血路,看到的只是漫漫的江水。
他心上的那個姑娘,早已不知去向。
而嵐音,嵐音在那一夜……被一群畜生玷污了清白。
等他把嵐音救出來的時候,那個一向堅強的姑娘,竟然被折磨到生無可戀。
他們踏過無數人的尸骸才能繼續呼吸,她卻在那以后,眼底鋪滿了死寂,肚子里還有了岑忘。
他帶著嵐音住在一個遠離京城的小院子里,照顧她把孩子生下來,這是他和未晞欠她的,這輩子他們都償還不清了。
可是這個世界不會因為幾個人的凄苦停滯下來,他聽到皇帝駕崩,大皇女登基,又聽到未晞同白豈言起兵,他每天打聽著她的消息,每晚枕著思念入睡。
直到穆未晞順利登基,將白豈言立為皇夫。
岑束想,這樣也好,這樣最好。
他始終記得公主年幼時念的詩——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哪怕他努力去學,也永遠成不了這樣的人。自此他在心里為她建了一座墳,那墳里是她如畫的眉目,他死守在一隅,準備守一生。
奈何她不肯放過他和嵐音,她成了帝王,他們成了階下囚。
那一夜他跪在宮廷外,看她依偎在另一個男子的懷里笑靨如花。
第二日小岑忘的身體已經冰涼。
嵐音瘋了,他想,他應該也快瘋了。
“我們欠她太多了,不是嗎?”
穆未晞笑著,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岑束,你恨我嗎?你別恨我,你還愛我好不好?”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他緊緊地抱著她:“公主,你十五歲那年的上元節,你偷偷跑出宮去看花燈,我去給你買面具的一瞬間你突然不見了。我找遍了整條街,后來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笑著問我為什么眼里有淚。那是你同我開的一個玩笑,我卻真的害怕你就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穆未晞含著眼淚,聽他一字一句道:“后來的三年,我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我待在離上京最近的地方,卻不敢邁進一步。我常常忘了自己不再是你的暗衛,天亮以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我的公主去了哪里。我害怕到戰栗,思念到發瘋,最后你來了……”
可是她,一步步將他逼上絕境。
“嵐音死了,岑忘也死了。他才兩歲,從來不哭鬧,乖巧地讓人心疼,可我最后見到他,卻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體。我舍不得恨你,但又不得不恨你。”
穆未晞想起岑束為她擋住山洞的寒風,他抱著她走了好遠的路,他看著她時永遠溫暖專注的眼神……她緊緊地回抱他:“那就恨吧,只要別忘記我。”
他垂頭,眼底是淺淡的溫柔:“好,不會忘記你的。”
他低頭吻上她的額頭:“未晞,未晞……你別怕,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她滿足地微笑著,閉眼躺在他的懷中。胸口處傳來尖銳的疼痛,他的匕首一寸一寸地沒入她的胸口。
輾轉十年,德馨一年的隆冬,他們終究是在一起了。唯有皇宮仍舊大雪紛飛,似乎要埋葬所有過往,埋葬十年前的山林里,小公主第一次窩在他懷中的竊喜。
【十】
白豈言黃袍加身,目光淺淡地落在皇陵里開滿雛菊的某一處。
身后的群臣齊齊叩首祭拜先皇,唯有白豈言知道,這黃土之下不只躺著未晞,還躺著另一具尸骸,哪怕她死了,依舊是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紅粉枯骨。白豈言遠遠地看著那一片耀眼的燦爛,恍若回到了那一年秋天,她執傘站在宮門前,神情清冷,不笑也傾城。
她輕輕抬頭時,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那雙眼睛美如琉璃,然而里面半點兒也沒有他的倒影。那是他第一次嘗到如此不甘的滋味,隨后他陪她打天下,也只為能留住她的目光。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終究敵不過岑束的一詞一句。她的悲喜被岑束左右,顛沛流離了半生,最后還是畫地為牢囚住了他。她想與岑束糾纏一生,他卻不甘就此放手。
于是他想到了岑忘,只要那個孩子死了,岑束就會對公主死心。他算計好了一切,岑束永遠只會認為是公主的冷漠害死了岑忘。
那一晚岑束跪在大雨里,公主在他懷里顫抖,她哆嗦著嘴唇,說道:“豈言,我恨岑束,可孩子是無辜的。”她的目光落在宮門外,猶豫著抬手想下旨喚御醫。
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道:“只是風寒而已,陛下……他不會有事的。”可他心里清楚,他讓人下的藥再無回天的可能。天亮以后,岑束與公主,就再無可能。
可不愛終究是不愛,他作繭自縛,卻等不到破繭而出的一天。他永遠記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進牢房里,看見穆未晞永遠地沉睡在了岑束的懷中,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天真笑意。
原來天下皆不在她眼中,唯獨岑束,永遠刻在了她的心里。
白豈言笑笑,帶著群臣離開,他的眼里并無憂傷與懷念,只是不知何時悄然紅了,似她白色衣裙上,不敗的紅梅,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