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吳天明

葉坦，美國南卡羅來納大學比較戲劇正教授、孔子學院院長。主要中英文著述包括《戲劇的共同密碼》《敞開的門：中美現代電影劇作理論與技巧》等，另有百余篇作品發表。曾主講于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并參加過九部故事片和紀錄片的創作。

走了一條漢子

我睡得晚， 平日都是早上八點半鬧鐘給鬧醒的，今天六點鐘就醒了，覺得有什么不對，打開手機，鋪天蓋地都是國內的消息，說天明走了。打電話給他的老制片雪瑩，我還沒開口，她就說：“是真的。”雪瑩也不太好，在吃硝酸甘油。我還是不敢相信，過去常收到國內各種謠傳，厭煩透了，這一次我多么希望也是謠傳。又打電話給天明的女兒妍妍，妍妍說是。攥著話筒，我不記得說了兩句什么，就說不下去了，她那邊說了什么我也聽不懂了，只是心里在不斷叨叨，是真的、是真的了！天明曾開玩笑，說我“氣人的話會說得很，安慰人的話一句也不會說”，叫他不幸言中了。

開車到學校把今天該做的趕緊做了，該交代的趕緊交代了，馬上又往回開，闖了一個紅燈，被警車截下，我對警察說：“天明走了。”他看著我，像看著個傻瓜，我把手機上紐約大學電影系Neipris 教授的短信給他看：

Dear Tan， What very sad， sad news. Donald and I adored that man. We have so many wonderful photos from our time in Xian. One of all of us hangs in our house. A major person is gone. My love. Janet.

（親愛的坦，這是多么、多么令人悲痛的消息。唐諾德和我崇拜他。我們存有那么多在西安時拍的美妙的相片。有一張咱們大家的合影就掛在我家的墻上。一個至關重要的人走了。我的珍愛。簡妮特）

那警察看了半天，捏了一下帽檐說，你走吧，下次小心。

回到家里，電話開始進來，我把鈴聲關了，一個人到臥室躺下。一切真的東西都是寶貴的，包括真的悲痛，像真金，勿使與他人分享。

打開微信，一條條地看。先看到的是導演彭小蓮的：“……去年秋天的金雞獎，還給他的戲特別頒加了一個評委會導演獎，這完全是因為他，加出來的一個獎，幾乎成了一個暗示，就走了……真是難過，他真是一個難得的坦然的好人！”

然后是作家張晴的：“教父一樣的吳天明老師走了……他昨晚夜里十一點多給我短信說，這幾天他都在改劇本。今天驚聞噩耗，難以相信，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突然一個陜北老農的小相跳了出來，那是天明的網照，他給我發的是一則開車要小心注意的帖子。仿佛是誰打了我一棒子，把我打蒙了，瞪著手機，半晌，我咬著牙對他說，“天明啊，你要一路走好。” 我相信他還沒有走遠，他是聽得見的。小弟我遙送你，你慢慢地走，你小心注意地走，走到了，在那里等著我們。

去年十二月，第四屆中國電影國際論壇在北京召開。請他和雪瑩把《百鳥朝鳳》帶去當會議主題片，放映前宴請，觥籌交錯，人聲嘈雜。他說等你忙完了，咱們自己一起再吃個飯。可是我會后馬上要去外地，說好等我暑假回國時再聚的，孰料那竟是我們最后的晚餐，從此天人永隔。

記不清跟天明吃過多少次飯了，基本都是他請。只記得第一次是他帶著《老井》去紐約，中間我陪他到唐人街去買相機，買完了，我擇了一家自己最喜歡的餐館請他，以示尊重。誰知道我吃完去洗手，回來他已經把錢付了，說，犒勞犒勞你。那時候國內來的人錢都不多，但是我也沒跟他爭，只是心里想，這位是個孟嘗君。其實他比孟還要厲害，孟只帶出了一群雞鳴狗盜之士，而他帶出來的是一批馳騁國際影壇的驍將。然后去逛街，走到孔子銅像前，他把我拉過去說，這可是咱們的老祖宗，咱倆來一張！說罷，就把新買的相機交給路過的一個洋人，比畫了一番，洋人笑了，舉起相機，咔嚓一聲，我們兩張尚未刻滿皺紋的笑臉就定格在了老祖宗的像前。

后來他流落加州，我去看他，那時他頗為艱難，而我已在大學任教，就請他和夫人穆淑蘭到外頭去吃，他死也不干，說你大老遠來看我，怎么有讓你請的道理，你看，說著把一個大鍋的鍋蓋掀開，撲鼻而來的是羊肉的香氣，那一頓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羊肉泡饃。數年后我們到北影廠對面的“老孫家”吃泡饃，他問怎么樣，我說差強人意，不如你做得好。他說，那當然，那時我有的是時間，給你燉了三個鐘頭呢。其實那時候天明的心里有著深深的痛苦，問他，他也不肯說。我們走到海邊，看著嬉鬧的兒童、悠閑的老人和相依偎著的情侶，他的眼睛濕潤了，說，我們祖國的人為什么不能過上這樣的生活！那時我就知道他肯定會回去的，他在加州開了個錄像店，天天看錄像，臥薪嘗膽，打磨著回國開出一片藝術新天地的利劍。

回到祖國，天明從零開始，不幾年就真的開出了一片新天地。有一年他成了上海電影節的評委會主席，把我也叫去湊熱鬧，不料會務沒溝通好，我到了卻沒有房間了，他就要我住在他的套間，因為他是主席，臥室外還有間辦公室，就在辦公室支了個行軍床，我說這可使不得，外人來了多不好看。他橫了我一眼說，你是美國教授，我不丟臉。然而我還是做了一件頗為令自己汗顏的事：有一天我回來早了，一人無趣，加上肚子里酒蟲抬頭，就拿著天明的貴賓房卡到頂樓吧臺喝了幾杯雞尾酒。之后吧臺跑到他那里去問，我想他那種京劇黑頭式的脾氣，一定要爆的，不過他卻沒有，只罵了一聲“酒鬼！”那一屆，他拿了終身成就獎，朱敏怡請大家吃杭幫菜慶祝，很好喝的黃酒。因為在座的還有幾位佳人，又記著前兩天挨的罵，我就有些矜持。天明瞥見，笑道，喝呀，還要等人請？

和天明喝酒，沒見他醉過，但見過他喝得高興的樣子，是個性情中人，講起他的拍攝計劃，眉飛色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聽得旁人也熱血沸騰的。他夸人，都夸得到點子上，包括那些他提攜過，后來卻與他疏了往來的人，他心里都不存在任何芥蒂，是由衷地夸、盡情地夸。他罵起人來也是痛快淋漓，把那些壞蛋罵得狗血淋頭，因為他眼睛里摻不得沙子。

那年他和雪瑩請我和我中青報的弟弟到香山植物園吃素菜、談他的新本子。酒酣耳熱，從餐館后門踱入植物園，已是暮靄四合， 空氣中彌漫著牡丹甜甜的香味。走了一段，他在花徑中駐了足，說，人一輩子，有幾個朋友真好。便又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張晴最近出的《靈魂的天使》，寫了天明、也寫了我，書里我的那張照片就是他那次在香山給我拍的。如今香山還在那里、書還在那里，書里的一個人已經不在了。

今天撫看天明留下的東西，有一篇1989年8月我在《北美日報》寫他的文章，題曰“吳天明談中國電影”，最后一段是這樣的：

葉：您對中國電影的前景作何估價？不是很遠的前景，不是一百年以后的；而是近三十年之內。

吳：說不來，我都活不了三十年。

從那時到現在還不滿二十五年，他就走了。像他一貫的作風，他走得干凈利落，沒有婉轉蛾眉馬前死的幽怨，倒有咸陽古道上的俠肝義膽。然而他沒有改完的劇本還在桌上，他是赍恨而亡。

天明是條漢子，說走就這么走了，隨他而去的，是中國電影的一個時代。

86號

86，這是天明的號碼。

靈堂天明的那一翼有108個小木盒，放在壁上108個玻璃匣子內，里面安睡著108個靈魂。匣子上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號碼，天明的號碼是86。

過去每次回國，都要向天明報到，就算馬上要去外地，也要先跟他通個電話。天明說那是“點個卯”。現在他的電話號還在我的手機上，但是這個卯又向誰人去點？ 從接我的車窗里望去，滿街都是人。男的人、女的人，年老的人、年輕的人、快樂的人、嚴肅的人……人、人、人，過盡千人皆不是，這個老頑童沒有再藏在人群里逗我。眾里尋他千百度，我的心是空的，沒有了天明的北京不復是我曾認識的北京。

86號，原來你在這里。

妍妍把玻璃匣打開，一遍又一遍輕輕地擦拭著那深棕色的木盒，用女兒的眼淚。我佇立在后邊，沒有話，不止是因為我拙于言辭，也是因為我懂得有一種悲哀是任何言辭都不能安撫的。

86，那深棕色的木盒。

你在盒里看著我，我在盒外看著你。天明啊，你還記不記得你在加州陋室里給我做的那鍋羊肉泡饃？記不記得秦嶺野徑上我們凝視的那輪秦時的明月？記不記得在911現場你我同撒的那掬淚水？記不記得羅浮宮我們關于蒙娜麗莎像真偽的爭論？記不記得萊茵河畔微醺的我背給你的“出師表”？記不記得你給我講的那么多、那么多、構思巧妙卻沒有拍成的劇本？二十五年啊，天明！我沒有跟你好夠，可這一切怎么竟在北京的一個寒夜戛然而止？

今后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知道那深棕色的木盒在86號玻璃匣里靜靜安放著。再沒有雷鳴般的掌聲，再沒有簇擁的鮮花，再沒有閃爍的鎂光燈，再沒有親朋的叮嚀和宵小的冷箭。這靈堂居然如此地靜謐。你自天國望著我，我在塵寰望著你。風蕭蕭兮……

86號——是冥冥之中你自己的選擇？還是上蒼給你的獎賞？因為它太不尋常了，它是我們中國的地域號，你給我的每次電話上都要先顯示011-86，我給你每次打電話也都要先撥這幾個數字。是這幾個數字把你和我和我們的祖國連在一起，以前如此，以后亦如此。以后我再給國內打任何電話都要經過86的你，我知道你會在聽，因為你舍不得我們，舍不得你深愛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