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龍的愛情義工

文◎李月亮

恐龍的愛情義工

文◎李月亮

感情這件事，各人甘苦自知，沒有值不值的標尺。

世界總會有生生不息的歡樂

傻大哈是徐姐養(yǎng)的一條哈士奇，它既二又可愛，很傻很天真地過著荒誕詭異的生活。徐姐每天都給我講傻大哈的故事，我覺得她上班一半的目的就是告訴我昨天傻大哈都干了啥，當然這一點并不確定，可以確定的是，我上班一半的目的是聽傻大哈的故事。

今天早上一到單位，徐姐就講：“昨天傻大哈在臥室拉了粑粑，怕我發(fā)現(xiàn)，拽條枕巾蓋住了，我其實一回家就已經(jīng)覺得不對勁，它老在門后蹲著躲我，問它干了啥壞事也不說，到上床睡覺時我看枕巾掉地上，隨手一撿，哎呀——”

我正吃著肉松面包呢，但還是張開塞滿食物的嘴哈哈大笑，因為開心比惡心多很多。

文青小胖說，這世界總會有不期而遇的溫暖和生生不息的歡樂。我和徐姐的溫暖和歡樂就來自傻大哈。靠著這條狗，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枯燥煩悶的工作日。

徐姐當然能分辨我對傻大哈的愛是真誠的，所以她也真誠地勸我：“你也養(yǎng)一條吧，很歡樂的。”

我堅定地拒絕了。理由是，我在養(yǎng)恐龍。

愛是一樣很沉重的東西

我的恐龍，是個帥得沒天理的男人，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他圈進我的領(lǐng)地，并且正在花更大的力氣守住他，保證他不被別人圈走。所以我沒有多余的愛和精力分出去。

通常徐姐在家調(diào)戲她的傻大哈時，我都在討好我的帥恐龍。

“程風，來試試我淘的帽子。”“程風，我給你的手機配了新耳機。”“程風，你回來的正好，快來吃炸雞翅，剛出鍋的。”

他幾乎總是回來的正好，因為我都是算好了時間才把雞翅下鍋的。而且我不是為他，我是為自己。看著他把香噴噴熱騰騰的雞翅塞進嘴，有滋有味地吧嗒嘴的樣子，我真心覺得好享受，比吃在自己嘴里享受多了。

所以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愛，看看我就知道了。真愛就是，你深信自己遇到了像恐龍那樣珍貴和稀有的人，你愿意竭盡全力為他服務，并在竭盡全力的過程中，感到無比快樂。

通俗點講，就是你永遠想對他說：很高興為您服務。而且這句話里不摻雜半點兒虛偽客套。

只可惜談戀愛就像玩蹺蹺板，極難達到兩人同時懸空的理想平衡，常常玩著玩著，就玩成了一個高高在上，另一個俯首貼地，而貼地的一定是愛得多的那個。大概因為愛是一樣很沉重的東西，裝滿它的人，總是不知不覺就給壓到下面去了。本來我并沒有覺得這狀態(tài)有什么不好，但徐姐有次看我和程風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就說：“我覺得你看他的眼神……跟傻大哈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樣。”

“深情？”我問。

“不是。”她搖頭。

“仰慕？”

“不是。”

“忠誠？”

“不是。”她果斷否決了我提出的十幾種可能，最后毅然決然吐出一個字：“賤。”我去。

沒有阻止它向往別處的力量

周日早上，大雨。程風要去加班，滿屋子找傘。“你都不知道在家里備把傘嗎？”他找了五分鐘后，開始抱怨。我說有的呀。然后跟他一起找。又找了五分鐘，未果。“你生活可真沒條理。”他開始指責。我很慚愧，二話不說穿好衣服飛快地沖下樓，在小賣部買了兩把傘，上來給他。他接過傘，邊急急往外走邊說：“抱歉，我急著上班，剛才說話有點兒……辛苦你了。”

“竭誠為您服務。”我沖著他帥得不像樣的背影說。然后還很沒出息地跑到陽臺，偷偷欣賞他撐著傘在雨里大步疾行的樣子。真是好看啊，真是愉悅心靈啊，真是百看不厭啊。

剛才他為什么事向我道歉來？忘了。其實他壓根不必道歉，首先我心里完全沒有一點怨或者冤，其次他只要這么走幾步給我看，我就很爽了，就算再給他買十次傘也會覺得It’s my pleasure。

一小時后，程風打電話來說：“你買的什么傘啊，柄上好長一條鋼絲，把我手都劃破了，還兩條，都出血了。”

我內(nèi)疚又心疼，立刻關(guān)掉正看得起勁的美劇，拿著另一把傘和創(chuàng)可貼奔向他單位。

在門口碰到程風的美女組長，我不太好意思地告訴她，我是頂著大雨又濕足又濕身地來送創(chuàng)可貼的。她不解地看了我半天，回頭沖程風說：“你的家庭醫(yī)生來了。”

傷口在程風的手背上，長長的兩條，已經(jīng)凝成兩條暗紅的血痂，我端詳了一會兒，然后掏出一堆創(chuàng)可貼，極認真地挑出長短寬窄最合適的兩條，細心謹慎地給程風敷上。美女組長站在一邊全程參觀，最后終于受不了，說：“程風你不至于吧，不就劃了一下嗎，多大事兒。”

程風抬眼看著她，說：“傷是不大，你不心疼有人心疼，你這是吃醋嗎？”

我縱愚鈍，也還是察覺到他的眼神和語氣都有點兒怪，撒嬌賣萌的透著一股子酸奶味。

這感覺陌生又熟悉。在頂著大雨回去的路上，我一下想明白了，陌生是因為他從未對我那樣過，而熟悉，是因為我對他從來都是那樣的。

他那個眼神，用中年婦女徐姐最直白的描述，就是一個賤啊。

我心里翻騰起比大雨還磅礴的焦慮。是那種傾盡全力釣到一條大魚卻因為力氣小沒法拖上岸的焦慮，那種自知河窄水淺藏不住有角之龍的焦慮。其實自牽手程風那天起，這焦慮就已經(jīng)無時不在我心里了，但此刻它更加清晰和真實，我意識到我的恐龍正眼巴巴向往著另一片更寬廣的草原，我有阻止它的愿望，卻沒有阻止它的力量。

傻和賤都有底線

我別無他法，只能對程風更好。好到無可挑剔，好到令人發(fā)指。

徐姐每次聽我給程風打電話，都把下嘴唇向左偏出一厘米，并用舌頭使勁抵住上膛，發(fā)出一串接一串的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如果我膽敢追問她嘖什么，她一定會不留情面地指出：“你比以前更傻更賤了。”

我說：“你們中年婦女嘴里就吐不出好詞，什么浪漫美好都被你們搞庸俗了。”我還說，“你老了你不懂，傻是疼賤是愛。”

但其實我知道，傻和賤都有底線，到賤無可賤那天，一切大概就玩兒完了。

那天程風說要加班，晚點兒回。我做好了飯，一邊看美劇一邊等他回來共進晚餐。看完四集，時間已過九點，他還沒動靜。我小心翼翼打電話去問。他說要送一個同事回家，半小時后回。我又看了一集，十點多了還不見動靜，我只好小心翼翼打了第二個電話，他說在同事家樓下，順便把飯吃了。我更加小心翼翼地問：“是那個美女組長嗎？”他說：“你怎么知道？”

我掛了電話，沉痛地喝下一碗粥，然后把精心準備的三菜一湯一樣一樣倒進垃圾桶，一邊倒一邊哭，那些委屈地委身垃圾桶的食物，多像我糟爛的、不被珍惜的感情啊。

剛倒完，程風回來了，進門就問還有沒有飯。我說剛剛倒掉。他有點兒不高興：“怎么倒了？”我說：“你不是吃了嗎？”他更加不高興：“我在外面沒吃飽。”

我鉆進廚房又一通忙活，忙著忙著心情就好起來了——在外面沒吃飽，總歸是件好事。

心情好了我也想再吃點兒，于是我和程風在夜里十二點半，終于共進了晚餐。

“你怎么會沒吃飽呢？”我十二分小心地問。

“她請客，一共那么兩三個小菜，我得由著人家吃飽啊。”

“跟我吃你好像從來沒管過我飽不飽。”

“不飽你不會說嗎？”

“我說不說和你心里在不在意，是兩回事。”

“矯情。”

“你到底有沒有擔心過我吃不飽啊？”

“沒有，你每次吃的比豬都多，我有什么好擔心。”

我張口結(jié)舌，又傷自尊又傷心。

接下來的一周，我每頓只在程風面前吃半碗飯。但他完全沒發(fā)現(xiàn)，更別提給點兒人道主義關(guān)懷了。他只關(guān)心他的衣服我有沒有熨好，他朋友的機票我有沒有訂好，他媽媽的生日禮物我有沒有準備好。

他媽媽要過60歲生日了，他把準備禮物的重任交給了我。我很榮幸，在淘寶花了大量時間挑選比對，終于拍了一件真絲上衣，蠻貴，衣服拿到手后我十分滿意，覺得顏色款式都無可挑剔，于是興致勃勃給程風看，不想人家一眼看過來就說：“怎么這么肥？不是跟你說了我媽挺瘦的嗎。”我說那我趕緊去換小號。他沒說話，斜睨了我一眼。這一眼里頭，有不滿，有鄙視，有厭惡，有無話可說，有恨鐵不成鋼，有皇帝爺面對不中用的下賤宮女時的不良情緒。

我被斜得心灰意冷。

我真想說，爺我實在高攀不起您了，咱分手吧。但我真沒那份勇氣。我連“分開一段時間”這樣的話都不敢說。壯了一晚上膽，我才敢對他說：“姐姐出差，讓我去她家?guī)⊥馍谀沁呑∪逄臁！?/p>

像所有罷工的下人一樣，我的小算盤是，我走了，沒人伺候你，你就知道我多有用了。

注定不會得到平等的愛

姐姐是真的出差了，但小外甥并不需要我?guī)В形覌屌阒亍Ｖ皇切⊥馍客硪犞适滤覌尣蛔R字，我去了，也算能填補一項空白。

第一晚我讀的第二個故事叫“聰明的狗”，講的是，有天一條狗進了肉店，頸上掛著袋子嘴里叼著紙條，紙條寫著“買一根羊腿，錢在袋子里”，屠夫驚訝地拿了錢放了羊腿，狗就走了，屠夫好奇地跟了出去，只見狗不慌不忙穿過馬路走到車站牌，耐心地等來了要坐的公車，跳上去，到了站，又準確地跳了下來。屠夫跟著它來到一所郊區(qū)的別墅，只見它在門口放下袋子，使勁敲門，敲了半天沒人開，它又跑去敲窗戶，敲完回到門口靜靜地等。然后門開了，一個大漢怒沖沖走出來，狠狠踹了狗一腳。屠夫生氣地說：“你這是干什么，這是條多聰明的狗。”大漢冷笑一聲：“聰明？天吶，它這星期已經(jīng)兩次忘帶鑰匙了。”

小外甥聽完故事，和屠夫一樣生氣，說：“那個主人可真壞。”

我也生氣，說：“人吶，就是不知道知足，狗做了那么多，卻還要受委屈。”

這么一說，我忽然覺得心有戚戚焉。一個不太美好的比喻涌上心頭：我不就是那條永遠不可能讓主人滿意的狗嗎？不就是嗎？

唉，就算是生死相依的兩個人，如果一方習慣了高高在上，另一方習慣了低眉順眼，那么后者就算再聰明再賣力再一腔赤誠，也注定不會得到平等的愛。

第二天上班，徐姐又講她的傻大哈。她昨天用繩子吊起一條魚，放到傻大哈正好夠不著的高度，讓它自己想辦法吃。結(jié)果傻大哈練了一晚上原地起跳，最終還是與那條魚擦嘴而過。徐姐拍了視頻說：“你看，它旁邊就是小凳子，只要稍微挪一下踩上去就成了，它就是不會，我真被它傻哭了。哎你說課本上說的對不對，難道真的只有人類會制造和使用工具？”

我不想跟她探討事關(guān)全人類的課題，我只是很同情那條狗。我說：“你太無情太狠毒太冷血了，怎么可以這么對待一條可愛忠誠又帶給你那么多歡樂的狗。”

徐姐冷靜地審視了我三秒鐘，以中年婦女獨有的陰損的智慧一招擊中我：“你被程風甩了吧？”

把這場愛當做一次旅行

我確實跟程風散了。但具體誰甩了誰，此事存疑。因為首先是我離家出走，然后等我回去，他早已搬離我家，不知去向。

我所想象和期待的事情沒有發(fā)生。程風沒有因為我的離開而覺得斷手斷腳日子過不下去，也沒有在某個寂寞孤單的夜里忽然想起我的種種舊好，更沒有在失去后才追悔莫及痛心疾首許下一萬年的承諾。

他只是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來，他揮一揮衣袖，帶走了全部家當。

我整理了三天房間，把一切都復原成他來之前的樣子。于是一段驚心動魄的圈養(yǎng)恐龍的時光，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連同消失的，還有我的辛勤勞動，我的擔憂焦慮，以及看到窩里有只恐龍的那種由衷而巨大的快樂。

我很懊喪。我曾以為自己是恐龍的主人，事實卻證明我只是個不太夠格的飼養(yǎng)員。我沒有馴服恐龍的功力，所以成敗得失也全由不得自己。

但不管怎么說，能養(yǎng)一回恐龍，也算我干了件大事，就算他最后跑掉了，這件大事也足矣載入我人生的編年史。所以做義工就做義工吧，也許在有些感情里，有些人注定了就是要做義工。這也沒什么不好，如果做一件事本身就能讓我開心又滿足，那么就算結(jié)果不令人滿意，也沒什么冤枉。不如就把這場愛當做一次旅行，我聆聽過，震撼過，賞心悅目過，心曠神怡過，那么所有的付出就都值回票錢，所以，我一點不虧。

而且程風在恰當?shù)臅r候跑掉，沒有讓我在這場旅途里耗費太多青春，也算是對我的間接救贖，多多少少，我也許還應該感謝他。

面朝人海，胸懷敞開

再見到程風，是在兩個月以后。我陸續(xù)在家里找到一些他的東西，有一條煙，兩條內(nèi)褲，幾枚他收藏的胸章。我把那些東西打包好，趕在晚上快下班時提著送去他單位。

必須得承認我很想見他，但也必須得說，這些胸章對他也真的很重要。

程風正在跟美女組長說笑，說得眉開眼笑，笑得眉目生輝，好看極了。我透過辦公室半掩的門看了他一會兒，想念的心情得到極大慰藉，這才提著那包東西慌慌張張地走過去，像個業(yè)務繁忙的快遞員那樣，簡捷而飛快地說：“你的東西，收好哈，回見。”

我轉(zhuǎn)身要走，美女組長先于程風反應過來，說：“呀你來了，急什么走，先坐。”然后轉(zhuǎn)向程風說，“那咱的晚飯就取消吧，你們享受二人時光。”

程風急切地站起來說：“不用不用，沒事沒事，其實……”我也急切地說：“不耽誤你們，我還有事，馬上要走。”

直到美女組長收回取消晚餐的提議，程風才接過我?guī)淼臇|西，對我說了第一句話：“謝謝。”

好像在一起那么久，他還是第一次對我說謝謝呢。

他還破天荒地把我送到辦公室門口，告訴我，那件衣服他媽媽穿著很合適，他都沒想到老媽的腰身居然那么肥。

我心里一熱，又一動，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冉冉升起。我看向程風的美目，希望能探測到幾分誠意，可還沒完成對焦，他已經(jīng)轉(zhuǎn)了身，匆匆丟下一句“再見”就回了辦公室。

隨后，辦公室里隱約傳來程風酸奶味的發(fā)音：“走吧，我預定了你最愛吃的那家餐館。”

我走進電梯，長長嘆了口氣。恐龍終究要去找恐龍的恐龍，我無力阻擋，只能祝他成功。雖然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強烈預感他多半也只是做一回義工。但義工有義工的快樂不是嗎？感情這件事，各人甘苦自知，沒有值不值的標尺。

電梯下行的十秒鐘里，我暗自下了決心，從今天起，面朝人海，胸懷敞開，以傻大哈的精神，去尋找我的義工。

我也要做一回驕傲的恐龍。我自信，能成功。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