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靜+賴學軍
葉圣陶是著名語文教育家,對舊式作文教學的問題看得一清二楚,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寫作教學觀,之于今天的語文寫作教學實踐仍具指導意義,他對寫作及寫作教學的認識至今仍具啟發性,因而具有研究的意義和價值。
一、葉圣陶對學生寫作的界說
葉圣陶《論寫作教學》指出“我國的寫作教學繼承著科舉時代的傳統,興辦學校數十年,還擺脫不了八股的精神。”[1]除此之外,舊式語文教學下的人們讀書作文不是為了增長知識,發表思想,抒發感情,而是為了應付考試。葉老認為,學生學作文就是要練成一種熟練技能,一輩子經得起作文這種最廣泛意義的“考試”即“考驗”,而不是為一時的學期考試和升學考試。葉老所指的寫作教學的弊病在當今寫作教學依舊存在。學生作文的功利化傾向,為分數而寫,為閱卷人兩分鐘的觸目動心而努力;為迎合閱卷者及評分標準,教師在寫作教學時給學生傳授各種套路,以便得到高分數。平時寫作普遍存在“要我寫”的現象,即學生作文是教師布置的不得不寫,學生作文不是出于發表思想、抒發感情的需要,學生為考而寫。
語文課程標準認為,寫作是運用語言文字進行書面表達和交流的重要方式,是認識世界、認識自我、進行創造性表述的過程,教師要“引導學生表達真情實感,不說假話、空話、套話,避免為文造情。”[2]毛澤東認為寫作是對客觀世界的反映。一些學者從寫作行為的目的和意圖出發認為寫作是一種抒情言志的語言行為。從傳播學角度來看,寫作是一種傳意行為。馬正平認為“寫作,是寫作者為實現寫作功能而運用思維操作技術和書面語言符號,對表達內容進行語境化展開的修辭性精神創造行為。”[3]從本體論層面,即生命、人性、存在的意義上來看,“寫作是人類運用書面語言文字創生生命生存自由秩序的精神生產活動。”[4]葉老則認為“寫作的根源是發表的欲望;正同說話一樣,胸中有所積蓄,不吐不快。同時寫作是一門技術;有所積蓄,是一回事;怎樣用文字表達所積蓄的,使它恰到好處,讓自己有如量傾吐的快感,人家有情感心通的妙趣,又是一回事。”[5]簡而言之,葉老認為寫作是用文字傾吐積蓄的發表欲望的一門技術。他認為,培養學生寫作的習慣,有所積蓄時,自己主動用文字發表,用文字發表即便沒有教師的指導,寫作技術也是完美的。
二、學生寫作有別作家的解讀
作家,泛指能以寫作為業的人,也特指文學創作負有盛名成就的人。學生是正在中小學接受教育的人。從寫作主體來看,作家與學生本身就有很大的差距,作家寫作和學生寫作自然不同。葉老認為寫作是用文字傾吐發表積蓄的發表欲望的一門技術,強調的是寫作主體的主動傾吐發表。毫無疑問,作家寫作是出于自身傾吐的需要,但學生寫作則不然。如今的中小學課堂,雖有周記、日記、讀書報告這種比較自由的寫作形式,但在課堂教學和考試中往往是材料作文、話題作文的形式,學生寫作是作文材料(命題)經學生審題形成中心主旨,圍繞中心主旨構思形成文章。
從寫作過程來看,朱伯石認為寫作行為本質是“三級飛躍”,包括“感知飛躍”、“內蘊飛躍”、“外化飛躍”,是“物—意—孕—文”的過程模型。[6]其中的“意—孕”,即內孕,是整個寫作行為的核心,作家寫作與學生寫作最大區別在于此。作家的文學創作已負有盛名,學生還處于學習寫作階段,其“學養”肯定有差距,因此,內孕的難易程度也不一樣。教師組織學生春游之后,讓學生寫作文,寫出來的文章往往流于表層,即使春游的地點已去了很多次。從寫作過程論來看,就是內孕這一環節出了問題,學生的學養不夠,寫出來的文章自然就流于表面。而作家寫作則不然,因其自身的學養,內孕于他們來說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朱自清的《綠》開頭便是“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便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學生可能多次去仙巖,也寫不出《綠》這樣的文章。
從寫作能力來看,這里的寫作能力指的是寫作思考力與邏輯力、寫作語言以及寫作技術能力。作家作為一個寫作門內漢,寫作能力已不成問題。作文教學要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學生在寫作思考力與邏輯力、寫作語言以及寫作技術能力上或多或少都有所欠缺。學生寫作常有這樣的情況出現,其寫作內容確實來自生活,但寫出來之后自己看著都覺得太假。這就是因為寫作技術不精而產生的問題。寫作技術用好了,文章往往能使人如臨其境。中小學生的作文,以描寫為例,學生寫作往往只有敘述而無描寫,描寫意識及其淡薄,所以文章往往平鋪直敘。在思考力和語言方面,有些作家兩者都很出色,有些作家則是其中一方面出彩。魯迅的思考力和語言都很出色,其雜文“是匕首、投槍”,也有“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的句子。
三、葉圣陶的寫作教學觀今論
葉圣陶的寫作教學觀涵蓋寫作內容、寫作語言、寫作訓練、寫作修改等。
(一)寫作內容求誠
葉老認為“語言的發生本是為著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鳴出內心的感興。”“作文與說話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7]寫作就是用書面文字表白自我或鳴出內心感興。但在葉老看來,寫作不僅僅寫出自己的東西,這種表白或感興是寫出誠實的、自己的話,即作文以求誠。關于“求誠”的具體標準,葉老認為,若有所表白,必須合乎事理真際,切合生活實況;有所感興,必須本于內心郁積,發乎性情的自然。“求誠”的標準包含“表白”和“感興”。學習寫作過程中,葉老認為首先應該做到“表白”,即無論正確、深刻與否,心中有所積蓄,就應鼓勵學生表白自己,即用文字寫自己的東西。“感興”則要隨著生活的進展和充實慢慢達成,因為“我們的生活充實到某種程度,自然要說某種話,也自然能說某種話。”
至于“誠”的來源,葉老的《作文論》認為“誠”的來源是寫作者自己的充實的生活。生活充實是表白抒發情思的基礎。生活充實的內涵并非僅僅指生活經歷,它包括諸如閱歷廣、懂得多,有發現的能力、推斷的方法,性情豐厚、興趣富饒等。此外,“誠”還意味著,寫作態度是誠懇的、嚴肅的,作文原料求真實、深厚。而今的作文教學,命題作文并不適合每一位學生,2008年溫州市中考作文題《下雨天,真好》,我們不否認下雨天肯定是每位同學都經歷過,但全體學生是否都覺得“真好”,這種情感態度值得商榷。那些覺得下雨天不好的學生,面對這個題目不得不寫。即便他有下雨天的生活經歷,但此時他的作文并未達到“誠”,因為他的“表白”不是自己的東西,僅是因為題目是這樣要求的,此為勉強寫作。
勉強寫作,指既不是有什么想要表白,也不是有所感興的寫作,不是有所寫才寫,而是為了寫而寫。不僅學生寫作會出現勉強寫作的現象,一些作家也在勉強寫作。楊朔的散文《雪浪花》《茶花賦》《香山紅葉》《荔枝蜜》等,一些批評家認為其散文“存在雷同和人工雕琢的痕跡”,這些散文“缺乏真切的人生內容,無真實思想和情感的貫注”。[8]由此觀之,楊朔的寫作也有不“誠”之作,是勉強寫作。盡管雪浪花、茶花、紅葉確是令他有所表白,但其感興并非發乎性情的自然。
(二)寫作語言求準
關于寫作語言,葉老認為寫作的語言按動機不同,分兩個層次:普通語言和文藝語言。普通語言是為應對實際需要,見什么寫什么,寫得準確。有所感興,有真切的見識,要寫文藝語言。兩種語言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深淺。普通語言在前,程度淺;文藝語言在后,程度深。普通語言是文藝語言的基礎,作文能寫普通語言,才可能寫出文藝語言。
寫作普通語言又有兩個前提。第一,把要寫的東西看得明白、認得準確。生活每個人都有,但人們往往并不仔細去看它。沒有將要寫的東西看明白,普通語言的寫作就無法下手。隨便寫上點東西,別人無法從文字里判斷出寫作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因而,想要寫什么自己得先看明白。第二,寫普通語言得先練成熟習的手腕。熟習的手腕指“手跟心相應,自由驅遣文字,想寫個什么,筆下就得寫出個什么。”要寫的東西、事物人們已看明白,但并非看明白的人都能寫出普通語言的文章來。我們明明知道要寫事物各個部分的樣子,但寫出來的和知道的不一致。因此,要寫普通語言的文章又得練成從心所欲的手腕。葉老《過三峽》就是典型的普通語言的文章,題目“過三峽”是編者加的,它“選自葉圣陶1946年1月7日到1月12日之日記”,“是船過瞿塘、巫峽兩處險段的日記”[9],如實記敘了葉老的所見所聞。
寫作文藝語言除了寫作普通語言的兩個前提外,最重要的是對所見的取舍。普通語言文章的寫作只需見什么寫什么,寫得準確即可;文藝文章的寫作要表現人們所見到的一些東西,需以此為中心對材料進行取舍,取舍這一點做得不好,即使有所見地,也寫不出一篇好的文藝文章。葉老的許多文章都是文藝文章,《沒有秋蟲的地方》一文,并非只是寫沒有秋蟲的地方,而是以此為中心對材料進行恰當取舍之后形成文章的具體內容。
(三)寫作訓練求真
“演說與寫作是同一源頭的兩條水流,演說是用口的寫作,寫作是用筆的演說。”[10]因此,葉老關于寫作訓練方面的論述分為書面寫作訓練和口頭寫作訓練。書面寫作訓練大致包括寫作思考力和邏輯力、寫作技術。口頭寫作訓練就是指鍛煉學生的語言習慣。
寫作思考力,葉老要求訓練思想、培養感情。“要使生活向著求充實的路,有兩個致力的目標,就是訓練思想與培養情感。”關于思想葉老同意杜威一派的見解:思想的起點是實際上的困難,因為要解決這種困難,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結果,疑難解決了,實際上的活動照常進行;有了這一番思想作用,經驗更豐富一些以后,應付疑難境地的本領就更增長一些。思想起于應用,終于應用;思想是運用從前的經驗來幫助現在的生活,更預備將來的生活。[11]要豐富自己的經驗,應當有意地應接外物,常持一種觀察的態度。隨時隨地留意觀察,是擴充經驗的重要途徑。但在實際作文教學中,教師也強調觀察,可學生更多的是需要作文了才去觀察,或壓根兒未留意觀察,實際上是無效觀察。這樣每到寫作之際,總感覺困難重重。關于情感的培養,葉老認為情感與經驗有密切的關系,“真切的經驗、思想,必將引起真切的情感;成功則喜悅,失敗則痛惜,不特限于一己,對于他人也會興起深厚的同情。”[12]葉老不但指出了情感在作文中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而且強調了這種情感“不特限于一己”,還應波及“他人”。因此,從真切的經驗和思想引起的真情實感,能把自己與人眾聯系在一起的情感,都是作文中應該大力提倡的。如若寫作時的情感并非來自生活的經驗和思想,就會為文造情,當然也稱不上是好文章。
至于邏輯力,我們內心有所表白、感興之時更多的是散漫的、無序的、缺乏嚴密邏輯的,而將這些直接照搬到白紙上時,便成了斷裂駁雜的只言片語,這樣無法生產出好文章。所以,葉老尤為注重組織文章。組織文章需從兩個方面考慮,一是要使各部分環繞中心剪裁,二是各部分都得妥帖合適排次。組織的意圖是將材料具體化,形諸文字,不多不少,有條有理,使之成為可以獨立而且可以照樣拿出來的東西。作家與學生一樣,寫作時都要進行組織,只是作家技術純熟,能在意念中或不自覺地組織。
寫作的技術,葉老認為文章的開頭,一種“猶如戲劇剛開幕的一剎那的情景”,奠定全劇情調。魯迅《秋夜》的開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一句中并未使用任何生僻字詞,本來只用“兩株棗樹”四字,就可以說完了,作者卻把它分成兩部來說,但說法即組織的方法不同尋常,拗強特異,足以引起別人的注意。另一種如龔自珍《記王隱君》開頭,淡淡著筆,輕松、隨便,不覺得有力量,但也可以傳出全篇的情調。關于文章結尾,適當的結尾“像行路的人遇到了一處適合的休息場所”。結尾“最忌的是真個完了”,文章要文盡而意不盡,歸有光《項脊軒志》結尾,就是余音繞梁式結尾。文章句子的安排,葉老認為以諧和為原則。“一句句子和全篇文章許多句子不能沖突,尤其和上下文能合拍,這就是諧和的現象。”[13]以單句為例,單句間忌用同一字面,同一語調。在同一行內或附近的地方,最好沒有同字面、同語調出現。這些寫作技術對于學生來說意義重大,寫作技術的改善完全可以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此外,書面寫作還有寫作篇幅的問題。葉老認為應當用短小文字(小品、隨筆、雜感、速寫、特寫、雜文等)奠定基礎。
口頭寫作訓練,葉老主張鍛煉正確的語言習慣。正確的語言習慣:一是口頭表達出來的東西與想要表達的東西一致,即求真,二是口頭表達不違背語言規律。語言習慣的鍛煉,一方面可以通過聽別人說話來鍛煉,另一方面就是自己開口說話鍛煉。學校教學中的演講會、辯論會等形式是實現聽別人說和自己說的有效途徑。當今的作文教學,教師更多關注書面寫作的訓練,對口頭寫作不夠重視。這也導致了一個極為普遍的現象:大多學生大學畢業后,讓其即興發言,說出的話無條理,無重點,表達出來的東西和想要表達的并不一致。因此,葉老訓練學生正確的語言習慣值得借鑒。
由此可見,葉老無論是書面寫作訓練還是口頭寫作訓練最終都是為了求真。
(四)寫作修改求好
文章修改是一個由不通到通,再到好的過程。“通”和“好”是文章修改所要達到的目標,“通”是對文章的基本要求,是必須達到的,這一要求達到后才考慮“好”。
“一篇文章怎樣才算‘通?‘詞用得合適,‘篇章組織得調順,便是‘通。反過來,‘詞用得乖謬,‘篇章組織得錯亂,便是‘不通。”[14]文章中詞適合,語句、篇章調順為通。適合的詞指所用的詞在句中讓人看了不會有歧義,調順指別人看了文章能感知內里的意思情感。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通”,是針對文章的語言來說的。文章達到通的要求,可以采取自問的方式,寫完一篇文章問問自己:使用的“詞”都合適?別人為什么使用這個“詞”不使用那個“詞”?組織的“語句”和“篇章”都調順?在自問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其子葉至善回憶兒時作文的修改:納涼時,葉老坐在庭院的藤椅上,讓孩子把當天寫的東西朗讀給他聽。葉老傾聽著孩子朗讀,從不輕易說“寫得好”與“寫得不好”之類的話,比較多的是“我懂了”和“我不懂”。如若葉老說“這是什么意思呀?我不懂,”其子女就得調遣詞句或重新組織句子,盡力讓父親聽得明白,直至葉老說“噢,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我懂了”后再繼續讀下去。[15]“我不懂”到“我懂了”的過程實質上就是文章由“不通”到“通”的過程。
文章“通”的基本要求達到了,又希望它“好”。“好”的內涵就是“誠實”加“精密”。一篇文章通的基礎上做到誠實和精密就是好。“誠實”簡單來說就是誠實的自己的話,具體論述上文已談過,這里主要說精密。對于文章全篇整段而言,精密是指文字里有由寫作者從內心發出的、切身感受到的意思情感,即寫作者字里行間包含的意思情感是真的。就一個字來說,精密是唯一適用的字用入文章。葉老短篇小說《多收了三五斗》中“從簡單的心里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的“噴”堪稱精密的典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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