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眼鏡的神像——瓊西特殊風土一則

多港峒客

神像，總是莊嚴肅穆的。除了天后、冼夫人等少數女神，峨冠博帶、五綹長須，大致就是神像的標配。他們在香煙繚繞中，年年月月接受人間的頂禮膜拜。

神像與眼鏡，在我的人生經驗中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在走讀瓊西的過程中，卻意外地與戴眼鏡的神像一再相遇，成為一個特異的認知。

臨高縣的新盈鎮是著名漁業強鎮，常住人口3萬多。新盈港是國家一級群眾漁港，與越南隔著北部灣，遙遙相望。

新盈歷史悠久，域內有海南省級文物的“胡公井”，是南宋名臣胡銓首挖。因漁業滋養，很早就繁育出殷實經濟，鎮上擁有數條房屋輳集的百年老街。

新盈還保有大量廟宇。有人統計過，有神山廟、九天廟、關（公）馬（王）廟等幾類，共43座之多。這些廟宇多半是歷史形成，近年經過修葺，都是紅墻綠瓦，工藝考究。

廟多，是由于出海風險甚高，人們向神靈進香祈求平安，必不可少。我到新盈，是2011年5月，瀏覽過兩座九天廟。

其一的“九天神像”，是兩座披紅掛彩、面目端莊的彩像，供奉在大玻璃神龕里，一男一女，膝下還有兩位像小孩一樣的小神。偶然細看，發現兩位大神，竟然都帶著眼鏡！挺時髦的無框淡色大眼鏡，端端正正地戴在鼻梁上，構成一種從未見過的情景。由于眼鏡無框，不小心是不易察覺的。

第一反應，以為是調皮孩子搞怪，沒多想。其實神像封在神龕里，孩子是接觸不到的。到第二座九天廟，一看也是如此，忍不住就向閑聚廟里的老人請教。

一位年近八旬的長者說，這里的九天神像，向來如此，他們“自小就看到是戴眼鏡的”。人們習以為常，認為理所當然，從未問過原因，我也許是第一個提出問題的人。相對應的倒是，在公眾場合看到眾多中老年人，戴眼鏡的甚少。

“九天廟”拜祭何方神圣？應該是“九天玄女”。她又叫玄女，是道教文化的產物，傳說中的遠古女神，是黃帝的師傅。九天廟國內有廣泛分布，不過玄女到了咱們新盈，就好像有點樂不思蜀，成了家還生兩個娃了？

奇怪一番，也就過去。沒想到五年以后，走讀百余里外的昌江縣海尾鎮沙魚塘村，再次與“戴眼鏡的神明”不期而遇。

這是個偏僻小漁港，靠近昌化鎮，以產魚翅、魚肚見長。這一帶土地沙化特重，幾個村子都在漫漫黃沙之中，外人無事，是極少進入的。不過，沙魚塘村村容卻挺不錯，村道已硬化，幽靜整潔，綠化很好。

在村中心，錯落生長著近十株大樹，樹冠共成一面大綠傘，遮掩著一個小廣場。廣場邊顯眼處，是一座神山廟，楹聯嵌有“峻嶺”“明王”“坐鎮”“廣德”等字樣，神像手拿的鵝毛扇，有八卦圖形。

從村子位置和廟宇布置來看，“神山廟”顯然也是道教廟宇，是昌化鎮著名古跡“峻靈王廟”的派生。峻靈王，雖是瓊西土著山神，卻歷時千余年，三度受皇封，威名赫赫。

通常認為，昌江是海南道教的發源地，昌化大嶺是最早的道教圣地。嶺上一巨石，高逾十米，似人直立，是為山神。五代南漢時被敕封為“鎮海廣德王”，到北宋，又被神宗詔封為峻靈王。蘇東坡謫瓊北返后，撰寫《峻靈王廟記》流傳至今，遠近聞名。晚清光緒帝再加封其為“昭德明王”，故民間也呼為明王。

據清代《昌化縣志》載，山神很靈驗，“凡旱澇災難疾病，往禱輒應”。峻靈王還被瓊西民間奉為海神，很多漁港都拜祭他，求他保佑出海平安。上下百余里，不少村子、港口，民間直接把峻靈王請來，建廟供奉，例如海口就有峻靈王廟。

其中一些廟年深月久，稱謂略有變形。例如：東方市八所鎮港門村的“港門老爺”，就是峻靈王。昌江縣舊縣村有“明王廟”，村民作為“公廟”供奉，來源似已忘記。海尾鎮沙魚塘村，以及上文臨高縣新盈港的這些“神山廟”，供奉的也都是峻靈王。這些廟多是老廟，里面往往可以找到一些文物級的遺存。

不過，在沙魚塘村神山廟，乍一看到神像也戴著眼鏡，一副白銅秀郎框的眼鏡，還是暗吃一驚，明白應該探討一番了。

對神靈，村民總是侍奉惟謹，誠惶誠恐，豈敢輕慢，更不敢胡來。峻靈王與九天玄女一樣被戴上眼鏡，絕非偶然。想來，瓊西肯定不止我看到的這幾座廟、這兩種神祇，是戴著眼鏡的。

一定有原因。只是年深月久，原因亡佚了。

那么，猜想一下——

眼鏡傳入我國雖已數百年，卻長期是珍稀之物，絕非今天在小攤10塊錢就能挑一副。玻璃曾是西洋貢品，乾隆帝不止一次下旨，叮囑造辦處將西洋自鳴鐘切下來的小塊玻璃，都要好生保存，哪怕嵌一塊上窗，就能看通室外。

眼鏡國產化普及到民間富戶，是在清后期。不過直到民初，高檔眼鏡依然非常昂貴。例如白銅雕梁、玳瑁鏡框配水晶鏡片的眼鏡，被認為可以清心明目、清熱解毒，是顯貴者的標配。這樣珠聯璧合的珍品，豈是尋常之物。

海邊風沙大，瓊西沿海，沙化尤重。魯迅筆下的農民閏土，由于常年被海風吹，兩眼像其父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肯定很不舒服。不過世世代代，誰也沒有辦法，有副風沙眼鏡一戴，就大不相同了。

推己及人——不，推己及神，瓊西百姓為神靈獻上眼鏡以避風沙，是比供奉豬頭、熟雞、酒果更為“高大上”的祭獻，更能討好神明啊。

此俗問世，百年了吧。戴眼鏡的神靈，悄然成為特異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