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條料子褲。前日本,后尿素,褲襠里夾著百分數。有黑的,有藍的,就是沒有社員的。
在一篇回憶文章中,雜有這樣一段順口溜,沒讀完我就笑了。作者回憶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四干會”的情形,文字質樸而生動。
草野間有高人,你不服不行。
要理解這段順口溜,不是過來人,沒有背景交代是很難的。
先說說“料子褲”。
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吃飯要糧票,穿衣要布票,就像太陽東升西落一樣。在彼時的農村,衣服的顏色非黑即藍,沒穿過補丁衣服的人是沒有的。所謂料子褲,自然不是棉布,多泛指化纖類的面料,因為它更挺括有型,當然也非常稀缺。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繼中美關系正常化后,中日關系開始正?;?,于是日本尿素陸續進入中國。那時,每個縣都有化肥廠,但大多只能生產液態的氨水,日本的固體尿素不僅質量好,其尼龍包裝袋也光滑而結實,于是用它改裝褲子,就成為一種時尚。當然,料子褲有很多種,比如華貴的毛呢,用尿素包裝袋改造的料子褲,只能算是叨陪末座。
再說說“四干會”。
在我記憶中,每年春節過后,縣里都要開“三干會”或“四干會”,以動員春耕生產。三干會是開到大隊一級,四干會則開到小隊長。試想,一個縣有多少小隊長?所以四干會的規模是相當可觀的。因為尿素袋比較緊缺,于是四干會上穿“料子褲”的人很多,說大干部也穿它未免夸張,但一般社員確實可望而不可即。
我們知道,尼龍染色很難,所以即使做了認真的加工處理,原來包裝上的商標還隱約可見,于是美麗的料子褲上,就有了影影綽綽的“前日本,后尿素”。尿素的含氮量是明碼標注的,在改裝后的料子褲上,它無一例外都位于襠部,于是就有了最逗的“褲襠里夾著百分數”。
由這段順口溜,我不禁想到了一位初中同學:屎蛋。
屎蛋當然是外號,本名叫王興保。為什么弄了這么個外號,就與肥料有關。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肥料的主角不是化肥,而是各種有機肥,包括人糞尿。我念小學時,每天上學都要捎帶著拾雞糞,它是學校日常開支的經濟來源。那時,莊戶人家都有兩個尿罐,尿滿了就挑到生產隊的菜園并記賬。當然,最重要的肥料來源是養豬,每年年終決算時,糧食的分配分三大塊,所謂人分勞分肥分。人分即口糧,它是個基礎定數;勞分則取決于勞力的多寡與出勤情況,原則自然是多勞者多得食;肥分就是你貢獻了多少豬糞,比如我們家,因為沒有壯勞力,就只能努力養豬。
我讀初中時,青州正在修張莊水庫,離我們學校有四五里地。水庫工地上,全是青壯年勞力,排泄量很大,自然是個天然肥料庫,于是到工地拾糞便成為一景。據說一旦有人蹲下,會涌上來幾個人搶,甚至用糞叉子大打出手。王興保經常去工地拾糞,并因此常常遲到,他走進教室時,會帶進一股人糞尿的味道。那時的人,每個季節就一身衣服,一旦上身是很少換洗的,假如王興保在工地上“戰斗”過的話,他身上沒有味道反倒不正常了。
當時正值“文革”,學校紀律松弛,遲到早退是家常便飯。不過,王興保幾乎天天遲到,終于有一天,班主任老師調侃了他一句:王興保,你簡直成了時傳祥啦!
時傳祥是誰?我們摸不著頭腦。下課后大家議論紛紛,班長說,時傳祥是個掏糞的,全國勞動模范,曾經被劉少奇接見,已經被打倒了。
班長比我們大幾歲,不僅成熟很多,而且特別關注時事政治。
“時”與“屎”諧音,于是王興保便有了“屎蛋”的雅號。
王興保很小就死了娘,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據說他爹不大正干,經常偷著做點小買賣,當時叫偷機倒把,如果出身不好是不敢干的。王興保家三代雇農,又沒有人檢舉,于是他爹的日子,遠比一般社員滋潤。但這個所謂的滋潤,也僅止于他一人,比如可以喝個小酒之類,而王興保永遠都是一副破衣爛衫的樣子。在我記憶中,王興保的帽沿總有一半耷拉著,深秋時節,天已經很冷了,他還是一條帶補丁的半褲。
王興保的商業細胞,大約得自于父親的遺傳或者身教,據他說,他很小就自己編糞筐并拾糞。那時所有的生產隊菜園,都收購各種糞便,人糞是最貴的。王興保的勞動所得,都由他自己支配,所以積極性很高。他小學就會抽煙,而且從來不抽旱煙末。當時,青州卷煙廠生產的香煙中,最便宜的是“勤儉”牌,九分錢一包。再高一個檔次的叫“金魚”,一毛五一包。王興保手頭闊綽時,就抽“金魚”,我們是鄰村,放學回家的路上要共同走幾里地,幾個同學打打鬧鬧一起走,他經常分煙給大家抽,非常大方,你不抽是不行的。
不過,拾糞或者抽煙,還不是王興保最嬌艷的“花絮”。
教我們數學的是一位女老師,姓王,約三十歲,人生得又白又胖。在那個年代,胖人是很少的,所以王老師的豐腴非常扎眼。此外,王老師更大的特點是脾氣好,在我印象中,在教我們的兩年中,她不僅沒發過一次火,甚至沒批評過任何一位同學。
王興保個子很矮,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且是居中的位置,也就是在老師的眼皮底下。上數學課的時候,王老師經常笑著嗔怪王興保,多是些語焉不詳的半截話,比如“哎呀王興保!”當大家齊唰唰地看王興保的時候,他端莊地坐在那兒,并無任何異常,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同樣的情形重復過很多次后,我們便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問王興保,他笑而不語,故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樣子。
放學的路上,大家打趣王興保,他大笑,笑得很有成就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到路邊的莊稼地里撒尿時,王興保有了一個新項目:表演撒尿,他能撒出很多花樣。
那可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就我的閱讀范圍而言,在海明威和王小波的小說中,曾出現過,但都是一筆帶過,遠沒有王興保撒尿來得有創意。
王興保跟我同歲,都是13歲,在同學中年齡偏小。那時的同學,年齡參差不齊,最大的有十七八歲,甚至已經訂親。我特別晚熟,直到高中才進入青春期,現在想來,王興保比較早熟,對他的此類舉動,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閱世漸深,也讀過幾本書后,我才讀懂了這位很有些另類的同學。
在“文革”那種亂糟糟的環境中,沒有母親,父親又撒手不管,王興保的生存非常接近原始的自然狀態。他上有哥哥,下有妹妹,而哥哥與妹妹都沒有上學。顯然,如果父親經常不著家的話,這位哥哥便扮演了“父兄”的角色,比如很小就要照顧弟弟妹妹并到生產隊掙工分,如果失職的話,老爹回來他大約要挨揍的。妹妹則負責燒火做飯,洗洗涮涮,很小就學著做母親了。王興保夾在中間,既有大把的自由又無人拘管,于是他活成了一只悠然而率性的“野狗”。
有一年回老家過春節,一位本村的同學來拜年,說到了王興保。他說,王興保一直沒說上媳婦,就跟一位鄰居亂搞,后來人家丈夫知道了,便跟王興保打。倆人打來打去鬧了好幾年,也沒決出勝負,有一回王興保喝多了,捅了那個男人一刀。人倒是沒死,但殘廢了,王興保賠了很多錢并坐了兩年牢。最后同學嘆息道,唉,這個人,這一輩子算是交代了。
那個春節,因為王興保而有些沉重,就像遠處有一株美麗的菩提樹,被人突然砍倒了。那些貧瘠而混沌的日子,那些像小獸一樣快樂的時光,是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詩行。當你告別青澀,成熟地打量這個世界和人,并精明地零售或批發你的表情時,你會經常感到,這個世界很荒蕪很無趣。
幾次想去看看王興保,但最終沒有成行。不是沒有勇氣,而是沒有底氣,沒有支付能力。他在流浪,我也在流浪,其實所有的人都在流浪,區別僅僅是流浪的原因與方向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