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波
惡心,只是嘔吐的前驅感覺,但比嘔吐更糟糕。這種感覺,往往帶有心理成分,被認為夾雜著某種嫌惡。常識上,對著你的敵人惡心,屬于正常;但要是對著家人呢,你會怎么想?
早些時候,一位好朋友曾說起她的這段經歷。那天,她老爸身體不適,暈眩嘔吐。結果,她一邊照料老爸,一邊自己嘔吐。事后,她一再內疚地說,老天,我并沒有嫌棄的意思,可是一看到嘔吐物,就是憋不住。
這樣的事,幸虧發生在她與親生父親之間。如果是婆媳關系,基本就完蛋了。即使如此,她老媽也憂慮不已:“大囡囡對病人一點也搭不上手,我們以后可怎么辦啊?”
你看,朋友的問題,其實不是嘔吐,而是惡心。嘔吐是因惡心而起的,對自己的親人,怎么能嫌惡呢?
沒法子,在我們的文化里,不怕臟不怕臭,從來就是跟每個人的品行評價緊密相聯的。這個道德命題,綁架了太多生活細節。
我小時候,有一次失手,把饅頭掉進了洗腳盆。那盆子沒水,饅頭也沒問題。可是,孩子氣的潔癖,固執得可怕,反正我是怎么也不肯再吃了。老爸勃然大怒,劈手奪過饅頭,一口咬掉半個,然后讓我跟妹妹并排站著,聽他訓導:“你們還是餓得太少!洗腳盆怎么啦?當年我們行軍時,整個部隊就一個臉盆。晚上女戰士用它洗身子,白天我們就用它盛面條!”訓導詞極長,結尾是:“農民伯伯種田,天天都得在糞堆邊吃飯。如果到農村吃飯,看你怎么辦?”
那時候,我一邊在心里不斷驚呼:“哇,哇,這也能吃得下?”一邊打心眼里景仰老爸。他對惡心的強大控制力,完全震懾了我。那個年代,道德圣人的標準,基本上就是不怕臟不怕臭。
后來,我認真考證過這個訓導詞的細節。一、農民伯伯天天在糞堆邊吃飯,不是真的。誰吃飯不得找個干凈地方啊?二、整個部隊就一個臉盆,是真的。解放前后,老爸在團部的宣傳股。女戰士都是大城市的學生兵,個人衛生挺講究。大家吃吃喝喝,要用臉盆,女兵洗洗涮涮,當然也用臉盆。盛面條與洗身子,用同一個盆,太正常了。
我童年時,最容易發生的身體不適,就是惡心。那種欲嘔不吐的過程,無比漫長。有好幾次,在影院里,受不了這種煎熬,只好中途不甘心地回家。要知道,那個年頭,碰上一場電影,就跟過年一般。很奇怪,我總是能撐到家里再嘔吐。所謂一吐為快,在我的童年里,都是真實的病程。吐完之后,就霍然而愈了。
兒童是單純的,即便是惡心也是單純的,絕不附加什么前提。他天天把自己玩成泥猴子,但只要建立最初的潔凈概念,就很難被什么大道理所改變。
惡心,是高級生物才有的一種生理反應,但給惡心添加那么多的社會心理成分,是只有人類才可以做到的事。
比如,有部叫《發條橙》的電影,主角無惡不作,進了監獄后,當局對他進行心理改造。辦法是,逼著他天天看暴行電影,一興奮,就對他做電擊治療。時間長了,只要看到暴力與色情鏡頭,他就條件反射,立即產生強烈的嘔吐感。也就是說,這個可憐的家伙,被人強迫著惡心了。
所以,有關惡心的認識,我還是喜歡兒童的單純。惡心就是惡心,沒有什么應該不應該的。一旦有人自以為操控了惡心別人的權力,終究要出大亂子的。
曾有一位餐飲界的朋友告訴我,他認識的一個服務員,只要撞上敢得罪他的客人,他就會在湯里吐上一口唾沫,然后再滿面笑容地端上桌。被開除時,他很不服氣,說,又不是只有我才這樣做。
這個家伙,完全打亂了惡心界的秩序與倫理。他的目的,是讓別人惡心。可是,該惡心的人,吞下了別人的惡心,卻毫不惡心。那么,本該有的惡心,到哪兒去了?真讓人想不通啊。
反正,從此以后,我是再也不敢跟端盤子的服務員爭執了。我知道,惡心,是嘔吐的邊界,卻未必是道德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