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間的愛情

劉同

“你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媽媽是怎么在一起的嗎？”

有一天同事開會的時候，突然聊到了這個話題，大家踴躍發(fā)言。而我，則陷入了沉思。

說實話，在我讀初中、高中、大學(xué)，以及工作之后的很長時間里，都動過勸他倆離婚的念頭。因為從我記事開始，我從未在父母身上看到過愛情這兩個字，看到更多的是爭吵。

我爸加班太久了，我媽會吵；我爸在外面打牌久了，我媽會吵；我爸總喝酒，我媽會吵；我爸錢包里的錢不對了，我媽會吵。

小時候，他們只會白天壓低了嗓門兒吵，后來他們晚上也放開了嗓門兒吵。等我考上大學(xué)了，他們覺得生活需要變化，于是從早上七點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吵。

我爸是個寡言的人，工作能力強(qiáng)，人緣也很好。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在家吃飯的時間不超過十天。每次我媽發(fā)飆說他太不在意這個家的時候，我爸就說：“讓你們倆跟我一起出去吃飯，你偏偏不，然后回來還要發(fā)脾氣。”我媽很氣憤：“誰會像你一樣，結(jié)了婚之后每餐出去吃，生了小孩之后，也每餐出去吃，哪里有家的樣子？你在意過我嗎？”

我爸不說話。我就開始和我媽吵：“爸爸都說了可以帶我們一起出去吃飯，我們就一起出去吃飯嘛。”我根本沒有家庭的概念，我只覺得館子里的菜多好吃啊，一餐十幾個菜，吃都吃不完。不像家里，因為只有兩個人吃飯，菜少得可憐，甚至因為人少，我媽連菜的樣子也不太在意，炒熟就行。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爸就跟我說：“你快跟你媽說說。”我媽就很生氣地說：“那你每天跟你爸吃飯吧，我不管你了。”

而我則一副你愛管不管的樣子。

我覺得他倆沒有愛情。不然為何連吃飯都不愿意在一起？

初中的時候，每當(dāng)聽說有人父母離婚了，大家都會很震驚，覺得那個同學(xué)特別可憐。一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父母吵架一提到離婚，我就會嗚嗚地哭，不知所措，然后跟媽媽保證我以后再也不惹她生氣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飯，我以后再也不站在爸爸那邊了。這種戲碼上演過幾次之后，我再被媽媽摟在懷里時，看到了爸爸特別無所謂的樣子，我突然就走神了。我想這么多年反反復(fù)復(fù)他倆都沒離，我湊什么熱鬧啊。

離婚提多了，不僅傷感情，也讓當(dāng)事人和我都疲倦了。

直到有一天，我媽又說要離婚的時候，拿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離婚協(xié)議書。我媽把所有的條款寫好，只差我爸簽個字了。

我驚呆了，看來我媽真是鐵了心要離婚，我又哭成了淚人，抱住媽媽死活不讓她把離婚協(xié)議給爸爸，然后趁他們不注意一把搶過來，撕掉！

我爸一看我把媽媽的離婚協(xié)議書撕了，突然大笑起來。我那時好恨我爸，覺得他根本沒有任何想維護(hù)家庭穩(wěn)定的意思，總是把維護(hù)家庭穩(wěn)定的責(zé)任交給我。

此后，我再也不覺得別人父母離婚有什么大不了，也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家沒有一個像我一樣能穩(wěn)定家庭關(guān)系的孩子吧。

我不止一次哀求過他倆，你們能不能一次吵架就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不要黑不提白不提，吵累了第二天什么都忘了，下次又從頭開始。你倆覺得沒事，但周圍的人聽起來特別崩潰啊。

但慢慢地，隨著自己越來越會觀察事情，我發(fā)現(xiàn)我爸和我媽每次吵架都是我爸先惹事，然后我媽爆發(fā)，然后我爸絲毫不服軟，然后我媽持續(xù)發(fā)脾氣……然后再靠時間去掩飾一切問題……

我也發(fā)現(xiàn)了，每次全家一起逛街，只要我媽在某個服裝店多停留一會兒，我爸就不耐煩地走很遠(yuǎn)，根本不會等我媽。

我曾經(jīng)很嚴(yán)肅地問過我爸：“你愛我媽嗎？如果不愛的話，為什么讓她、讓你都那么難受呢？何不離婚就好啊？”

我爸板著一張臉說：“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

我問我媽：“當(dāng)初你為什么要嫁給我爸呢？”

我媽特別沒出息，因為一提到往事，她便回歸少女的羞澀。

那時我爸是一家醫(yī)院的團(tuán)委書記，管大家的作風(fēng)紀(jì)律。我媽從小被外公嬌生慣養(yǎng)，到了醫(yī)院工作之后，每餐飯都打三四個菜，每個菜吃兩口就倒了。我爸實在看不下去，就很生氣地找我媽談話，批評她資本主義小姐作風(fēng)，太隨意，太不尊重勞動人民的成果。

我媽年輕時挺美的，追求她的人也挺多，但不知怎的，因為老被我爸批評，就對我爸產(chǎn)生了感情……

聽完我媽的故事之后，我有點兒恍然大悟，原來從一開始他倆就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我鼓起勇氣繼續(xù)問：“那我爸愛過你嗎？我怎么覺得他一點兒都不在意你？”

我媽和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沒人提愛情的時候，她就拼命要對方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一旦有人質(zhì)疑她沒有愛情的時候，她就很得意地隨隨便便能舉一堆例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如我寫的那樣，我爸我媽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他們自己擔(dān)心，到后來我擔(dān)心，再到別人擔(dān)心，再到今天沒有誰再擔(dān)心了。

當(dāng)任何事成了常態(tài)，就失去了當(dāng)初的傷害力。無論是好的，亦或是壞的。

換作以前，我一定信誓旦旦地說只聽過，沒見過。

27歲春節(jié)，郴州大雪封城，家里沒有水沒有電，路面上不是雪全是冰，很多人摔成骨折。我特別害怕爸爸媽媽會摔跤，每天都打電話提醒他們。我媽在電話里聽起來樂呵呵的，一點兒都不因為沒水沒電而難過，想當(dāng)年她會因為孤獨(dú)而跟我爸鬧離婚，現(xiàn)在沒水沒電她居然毫不在意，簡直令我吃驚。

等到我除夕夜那天趕到家，從奶奶家吃完晚飯出來，我看見我爸和我媽并排走在前面，我爸拉著我媽的手，他走一步，她走一步。我媽每走一步，都伴著害怕的叫聲靠在我爸身上，我爸就像小伙子一樣咯咯地笑，嘲笑我媽的膽小。我爸還會假裝去推我媽讓她站不穩(wěn)，特別幼稚。

那時，我終于明白我媽為什么開心了。

晚上回到家，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我爸：“你今晚一直牽著我媽的手不放，平時逛個街連等都不等，是幾個意思？”

我爸愣了一下，馬上冷靜地說：“逛街有什么好等的，有手有腿的，讓人看見多不好。”

我扭頭跟我媽說：“你看，他不是不等你，只是覺得不好意思而已，所以你別再抱怨他不愛你了啊。”

我媽看都沒看我一眼，一邊看電視，一邊嗑瓜子說：“我知道。”

（劉振摘自《向著光亮那方》 中信出版社 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