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路

聚焦

提到幾年前的那個寒夜，劉彪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那是2012年12月14日凌晨天氣異常寒冷，呵氣成冰。當晚輪到劉彪上夜班，凌晨兩點，他準時來到置信北路1號的小區門口換班，公司規定值班保安不能坐在崗亭里，于是，劉彪身體筆直地站在崗亭旁，瞪大眼珠像臺轉動的雷達監控著小區外圍。

三班倒里，保安們最不喜歡凌晨兩點到八點的夜班，這個時間，原本應該屬于溫暖舒適軟床上黑甜的睡眠，而不是這樣直挺挺地站在崗亭外，凍得像根蘿卜。

劉彪身上雖裹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還是冷得夠嗆，他抬頭看了看頭頂暈黃的路燈，在寂寂冬夜，燈光仿佛也被凍住了，一圈一圈光暈冷冷地罩下來，馬路幾分凄清。這時，他的雙腿不受控制地抖了幾下，他知道自己太冷了，于是趕緊跺跺腳，輕輕地跺跺腳，像是怕打破了這黑夜的靜寂，他用心守護的靜寂。

滴橐滴橐，一串高跟鞋跟敲打路面的聲音，由遠及近，一位年輕女士，正從少陵路經小區門口往雙楠“人人樂”超市方向走過。劉彪沒有用目光熱切追逐美女的優美體態，他的注意力被年輕女士身后一個奇怪男子給吸引住了：那男子穿著一件又臟又舊的外套，頭發長長，幾乎蓋過眉毛，他低頭疾步往前走，兩只手像鴨子的翅膀，在身旁擺個不停。

當保安是需要一點直覺的，劉彪相信這一點，“前輩”也告訴過他：安全問題是大問題，做保安要有對危險的預警性。現在，他眉頭緊鎖，用心觀察奇怪男子，看他為何腳步突然快起來。

因為視覺盲區，又是深夜，劉彪差點看“丟”了人，他揉揉眼睛，奇怪那男子怎么身影一閃忽然不見了，這時忽然聽到一聲尖利的女聲：“救命！有人搶劫！”劉彪迅速往“人人樂”方向跑，他和剛搶了女士挎包的男子撞了個滿懷。

劉彪飛快從地上爬起來，他來不及思索，機械性地一個餓虎撲食，將那男子撲倒在地，并將挎包從他手中奪了過來。劉彪不知這劫匪到底是個體作案，還是團伙行兇，他趕緊掏出對講機，呼叫值班同事火速支援。就在劉彪用對講機和同事聯系時，劫匪拼命地掙脫出一只手，這只手從他自己的包里扯出一把十厘米長的尖刀，狠狠刺了過來。

劉彪下意識地用手一擋，頓時，幾個指頭被利刃劃破，血流如注，他擋住了第一刀，卻未能擋住劫匪第二刀，這一刀狠狠照著劉彪脖子劈過來，那刀鋒直奔劉彪的頸動脈而來，若這一刀砍下，后果不堪設想。關鍵時刻，劉彪拿出格斗功底，用左臂當肉盾，狠狠抵擋。這是北風陰冷的冬夜，劉彪厚外套外還裹著棉大衣，但數層衣服都被割破，左上臂傷口裂開，一股疼痛鉆心而來，劉彪倒吸了一口冷氣，幸好，只傷到的是臂膀。

疼，真的疼，而且那時不知自己受傷的程度，只看到鮮血不斷洇出來，膀子上很快就染得一片深醬色。手指關節也是鮮血淋漓，皮肉掀開，動一動都疼得要命。劉彪現在沒有精力來顧慮自己的傷勢，他怕一只手制服不了劫匪，所以即使左臂負傷，兩手仍然如同鐵鉗般死死地抱著劫匪，與他扭成一團，任由劫匪用力猛砸他的傷口，疼得他直冒淚花，但他仍然沒有選擇退縮，更無懼對方刀尖不時威脅著自己性命。這時，周圍巡邏的同事沖了過來，趁著劫匪愣神的機會，劉彪勇氣大增，飛起一腳，將劫匪踢倒在地，奪走了他手中利器。

警察給劉彪驗傷時，問他是不是“練過”，他說是的，格斗、拳擊他都喜歡，所以平時有鍛煉，警察說這就對了，你要感謝自己是“練家子”，否則，照你傷口看來，那刀其實是想砍你頸項的，稍不留神，連小命都會搭進去。警察還問他，人家有刀啊，你不怕？

怕嗎？事后細細回想，其實內心并沒有那么大的取勝把握，但是作為一個保安，自己都恐懼對方是悍匪，那這個保安還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嗎？還對得起“保安”——“保護安全使者”這個身份嗎？講到這里，他臉上的線條更加俊朗，每道皺紋里都暗藏著堅毅。是的，比起畏懼來，劉彪更看重這份職業的“本分”，僅管，往多年前，他自己都不認為“保安”是什么好稱謂。

過往

那時，剛滿二十的劉彪還很青澀，成都置信招聘保安，他跑去應聘，一量身高，一米七七，人家說“我們需要一米七八以上的身高呢”，但看這小伙子濃眉大眼，精神勁兒不錯，進行了文化課考試，又讓他當場打了軍體拳，做了幾個標準軍姿后，部隊出身的保安隊長決定網開一面——這娃兒雖然不算太高大，但卻是塊當保安的好料！

于是，一米七七的劉彪頂著“劉矮子”的綽號，穿上了筆挺的保安服。那時，他對當保安其實是“霧里看花”的，雖然之前在重慶考到一個保安上崗證，但如何在實際生活中履行保安職責，劉彪依舊一頭霧水。沒關系，置信保安如一家，家長有看似嚴厲其實內心柔軟的隊長，有雷厲風行關心下屬的班長，他們言傳身教，一點一點教劉彪，包括如何穿衣，如何戴帽，如何敬禮，樁樁件件，瑣碎的小事，卻為劉彪后來的人生刻下了鮮明烙印。現在的他，剛過而立之年，臉龐已脫去了童稚的迷茫與青澀，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平頭利落，襯衣雪白，褲縫筆挺，皮鞋一塵不染，發出柔潤亮光。

如果讓現在的劉彪穿越到過去，他會選擇對當年的“小劉矮子”說什么呢？他會說：“腰板再挺直一點，我是保安，我驕傲！”

時光倒帶，生命逆行，那時的“小劉矮子”其實不太開心，更談不上驕傲。因為，他被一個秦姓業主狠狠地斥罵了，雙方僵持在小區門口，豆大的汗珠從他的帽檐下面悄悄滾落，他壓根不曉得怎么收拾這局面，心里慌得怦怦亂跳。

“老子今天就要進去，你把門給老子打開！”

“這位業主，請先告訴我您住在幾棟幾單元幾號，我們要核實才能開門。”

“老子天天打你們眼皮底下過，你們是瞎了還是傻了？連老子都認不出？快點，讓老子把車開進去，廢話少說。”

“業主，如果您不告訴我們具體房號，我是不能開這個門的。”

“不開？不開就給老子喊你們經理來，你個瓜娃子，傻兮兮的，曉得啥子？哼，連老子都不認識，老子的路都要擋，好狗還不擋路呢！我告訴你，你們保安就是一只看門狗！你別沖老子汪汪汪，老子生起氣來，好狗壞狗都要打的！”

一泡熱辣辣的眼淚，幾乎就要頂開劉彪的眼皮了，看門狗，看門狗，那位業主還在指手畫腳地怒罵，他的委屈排江倒海，卻不敢流露半分。領導過來了，業主乖乖報上房號，經物管核實后，的確是業主本人，遂放他的車通行。秦業主氣哼哼地轉方向盤，扭頭對劉彪說：“看門狗，以后把眼睛放亮一點！”

男兒有淚不輕彈，劉彪沒有當著大家掉淚，晚上和家里打電話，聽到媽媽暖融融的聲音，還是受不了喉頭哽咽了。媽媽其實一開始就反對寶貝兒子去當保安，她說咱兒子憑啥去保護那些不知好歹的人，說出去還是個看門的，不好聽！劉媽媽敏感地覺察到兒子的異常，問劉彪是不是做得不開心，如果不開心就回家，家里又不缺他那幾個錢，就算在家休息一年半載都可以的！劉彪甕著鼻子說媽，我挺好的，就是……睡覺時沒蓋好被子，著涼了。

放下電話，劉彪拿手指肚擂了擂眼窩，班長走到他身后，拍拍他肩膀說：“小劉，今天受委屈了吧？”劉彪頭一低，生怕班長看到自己沒出息的樣子。班長話鋒一轉：“不過，咱們保安班每個同志的業務能力都要再加強才行，現在，咱們是用‘人防來鑒別業主身份，有些業主通情達理，配合我們工作還好，但那些脾氣大的，覺得咱們保安都沒用心，連誰是業主誰是外來者都分不出來，自然拿我們撒氣。所以啊，如果我們能將這五百多戶業主記得牢牢的，誰和誰是一家人，誰又住哪個房號，咱們一清二楚，也就不怕脾氣大的業主再在雞蛋里挑骨頭了。”

劉彪仔細琢磨班長的話，越想越覺得班長說得對，雖然業主罵他是“看門狗”讓他很傷心，但從業主的角度看，保安不就該心里有本賬，將小區的業主統統記下，還按順序編好號么？自己還是業務能力差了，“眼力”不夠。

從此，劉彪變得更加刻苦了，他不但對應著業主名冊，積極記背業主家庭構成、房號、是否買車，甚至連一些業主的“小毛病”也牢牢刻在了腦海里。比如有個業主是馬大哈，外出常常忘記關門，好幾次保安巡邏時發現他家房門大開，喊話又無人應答，還請警察上門，排除小偷入室盜竊的可能。這樣的業主，再經過劉彪的值班崗亭時，他就會微笑著提醒：“哥，今天鎖好門沒？”馬大哈業主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我還真記不得了，得，我還是先轉回去檢查一下吧。”小區還有個可愛的酒鬼業主，有次夜間巡邏保安聽到花叢中鼾聲大作，還以為是混進來流浪漢，拿電筒一照，才發現是相熟的面孔，喝得太醉，好不容易進了小區，愣是尋不到自家的單元樓了，在下面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累得不行，直接倒地，呼呼大睡，一張嘴巴張得老大，也不怕飛進多少蛾子小蚊。劉彪找這位酒鬼業主聊天，半開玩笑地勸他：“哥，少喝點酒嘛，喝醉了醉倒花叢中，還害得你媳婦尋你半宿。”

拿出一顆真心，和業主交朋友，真的當業主是家人，這是劉彪成長之路上最重要的啟悟。他是個熱心腸的小伙子，從小就嘴巴甜，遇到年紀大的稱“伯伯阿姨”，年輕的喊“哥”、“姐”，幫助業主時從不惜力氣，有次一個獨居老人在家病倒，兒子趕不回來，拜托保安將老人送到樓下救護車里，劉彪便從七樓，將一個胖大老人背起來，小高層，沒有電梯，他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將生病的老人背到了樓下。將老人安妥地送上救護車，同事驚叫：“你后背怎么染色了？”劉彪伸手一摸，不是染色，是滲了整整一后背的汗水，將他衣服打得透濕，他這才感覺雙腳不自在地打顫，膝蓋疼痛了好幾天。

奉獻越多，越是快樂，劉彪現在絲毫都不計較別人嘲笑保安是“看門狗”了，不管上班下班，他總是面帶微笑，業主有事請他幫忙，從沒說半個“不”字。鄰家鄭奶奶提不動滿滿一籃菜，他飛快跑過去，接住鄭奶奶手中的菜籃子；張家小娃娃非常羨慕保安這份工作，他一有空就跑到崗亭去，里面有盾牌，那是他心中英雄的圣物，纏著劉彪給他講故事，摸盾牌，有時還賴在崗亭里寫作業，同事都笑：“劉矮子，你太好說話，咱保安崗亭都成托兒所了。”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劉彪盡力去完成業主的要求，提供最溫馨的安保服務，但他很快又遇到想不通的事了，明明是按照原則行事，為何又要被人非難？

朱阿姨算是業主中的“刺頭兒”，在小區橫行慣了，鄰居提起她的大名來，都有幾分懼怕，聽說她兒子是公家人，她家庭富裕，有千萬資產，所以平時就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之前劉彪和朱阿姨也算是“點頭之交”，值班時遇到朱阿姨，會微笑問好的。所以，當物管求助于劉彪，說“實在收拾不了朱阿姨這個爛攤子”，請劉彪施以援手時，劉彪還有一分信心，心想人都是講道理嘛，我和她好好講，她莫非還不聽？

劉彪進了小區物管辦公室，先在飲水機上給朱阿姨倒了一杯水，將玻璃杯畢恭畢敬地送到朱阿姨手上，物管人員已經提前將朱阿姨嚷嚷的情況和劉彪通了氣，所以，現在他開門見山地說：“朱阿姨，我曉得您最近在二次裝修房子，問處理建渣的事，是這樣的，咱們小區有一個專門的建渣堆放點，您可以讓裝修師傅先堆在那里，等到裝修完畢，再付裝修公司一點點錢，請他們將建渣帶走。之前的業主裝修，都是依照這樣的規矩。”

“什么？還要我出錢？我憑啥給錢？你們應該負責到底的！這個垃圾，也該你們運！”

“朱阿姨，實在對不起，物管沒有運走建渣的義務，我們只能提供臨時堆放建渣的地方。”

“你們不管？你們難道是死人？這也不管那也不管？我花錢就是白養了你們這群死人？”

刁鉆成性的朱阿姨怒不可遏地吼著，她一邊吼，還一邊氣沖沖地將手中的玻璃杯向劉彪擲過來，劉彪用手一擋，頓時手背紅了一塊。劉彪嚴肅地對朱阿姨說：“您不要砸東西，砸壞了也要按原價賠償的，咱們好好講道理。”

“你，你這個破保安，死保安，你說我不講道理？我今天就不講道理給你看！”朱阿姨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呀天啦地亂喊起來，朱阿姨這動靜鬧得實在太大，驚動了樓上的兒子，老娘是個刺頭兒，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朱阿姨的兒子，雖吃的是公家飯，但他赤裸上身鼓著肚皮，怒目圓瞪手舉菜刀，一路飛奔下樓的景象，哪像什么公家人？簡直比土匪還土匪！

“哪個？是哪個雜種惹我媽？你個龜孫給老子站出來！”朱阿姨的兒子罵罵咧咧，嘴里臟話不斷。

物管人員怕劉彪吃虧，早已將劉彪拉出辦公室，往小區門口走，朱阿姨的兒子哪肯善罷甘休呢，他一路叫嚷著，將菜刀舉得高高的，作勢要向劉彪砍下來。

劉彪被激怒了，他指著脖子對朱阿姨兒子說：“你砍，有本事就在這里砍我一刀！”

這時，有個愛看熱鬧的老頭兒路過，不分青紅皂白，手指頭指指點點就批評劉彪：“還穿著保安服，什么保安啊，跟業主打架，太渾了！”

劉彪還來不及辯白，早有業主打抱不平：“您老這說的什么話？我們的小劉保安是按章辦事，遇到潑皮無賴了，怎么能怪他？”

業主一層又一層地圍上來，紛紛給劉彪壯勢：“小劉保安，我們挺你！”“劉彪，我支持你！”“我也是！”

劉彪的眼睛潮濕了，這次的眼淚，來得太溫暖。

現在

因為面對尖刀臨危不懼，劉彪被大家稱為“最勇敢保安哥”，還獲得了“感動武侯十大人物”光榮稱號，英雄的光環之下，他依舊是那個淳樸憨直、不忘初心的青年，有人愿意出幾十萬來捧紅他，將他“當代英雄”背后的利益壓榨干凈，他一口拒絕了，哪怕能就此能牟取暴利，但他說：那不是我想走的路。

現在的保安哥，已經轉到了客戶管理的工作崗位，他即將拿到行政管理的自考專科文憑了。談及為什么想要這個文憑，他說其一是因為從2013年春天開始，他競聘成為置信的管理人員，自覺能力有所欠缺，所以便奮發圖強，學習報考，想補足知識上的弱板。其二嘛，是因為他想將來能發展得更好一點，當上經理甚至副總，但公司對職務要求有明文規定：學歷必須夠格，才能申請競聘。他說當年家里不富裕，無法同時供養他和姐姐兩個高中生，他選擇主動輟學，外出打工，現在才知道學習很重要，學歷當然也很重要。

也許，劉彪覺得自己將學歷和晉升扯到一起有點俗，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在這一刻，這位英雄褪去了身上所有的強光，他就是一個樸實、靦腆、真誠、用心生活的年輕人，不那么偉岸，不會說大話，但他卻是新時代真正的英雄，見義勇為，淳樸自然，不為利誘，無負于心。

（選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感動》）。

作者簡介：

稅清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協報告文學專委會副主任。著有人物傳記《趙家立》，紀實文學《走進生態田園新城》《走進幸福怡居新城》《走進文化魅力新城》三部曲，合著報告文學《土地贊歌》，合著紀實文學《我們在長大——“5.12”英雄少年成長記》等。

責任編輯/孫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