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梢青

前年春天的一個深夜,我正在北京出差,剛剛趕完稿子,突然接到一個浙江文博界資深專家的電話。他說,第二天上午準備去中國嘉德拍賣的庫房看一張非常重要的拍品,要不要一起去。我早聽聞這件估價上億的拍品大名,當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那天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年輕人,大概和我同齡,開一輛很普通的車,和善而靦腆。看東西時,他一直留意把最好的位置讓給我們,還談到了幾個很專業的問題。大概是出于某些原因,專家沒有詳細介紹他的身份,我只知道他姓什么。
下午,我們還去其他公司看了幾件拍品,他和專家為一件趙孟頫書法的細節討論很久,幾日后,這件拍品被著名藏家劉益謙拍得。
晚上告別時,我才知道,這位年輕人是位業內知名的藏家,而他父親則更為資深——那件估價上億的珍品,就是他父親龐大藏品庫中的一件。
這次難得的經歷,讓我對這個行業,以及每件拍品背后的每一個人,產生了深深的好奇。每年中國藝術品拍賣會上數以萬計的拍品,背后會是多少有意思的人和事?
來說一則傅抱石與郭沫若的故事。
上世紀90年代初,郭沫若的女兒、郭沫若紀念館館長郭平英在北京組織了一個名為“銀杏樹下”的文藝小團體,其中有作家、藝術家以及他們的后代。“銀杏樹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他們經常在郭沫若家的院中活動,這個院子里有幾棵漂亮的銀杏樹。經嘉德創始人之一王雁南介紹,如今的嘉德總裁、當時剛加入嘉德不久的胡妍妍與郭平英相識,經常去參加“銀杏樹下”的活動。胡妍妍回憶道:“有時大家一起聽南方評彈或北方大鼓,有時是成員吟誦自己創作的詩歌,活動都是在黃昏時分舉行,配著院中的銀杏樹,很有氣氛?!?/p>
一來二往,胡妍妍漸漸與郭平英等人相熟。在一次相約到郭家看畫時,郭平英拿出父親收藏的三幅畫,其中一幅是傅抱石著名的代表作《麗人行》。胡妍妍希望能將《麗人行》上拍,但當時她并不能確定郭平英能否割舍父親的珍藏,抱的也是試一試的心態。郭平英并沒有當場答復,經過數日考慮,她才決定為了籌集郭沫若基金會的資金,將《麗人行》送到嘉德上拍。
這是一件畫家創作于1944年的心血之作,傅抱石以杜甫名詩《麗人行》為題材,描繪了楊貴妃率眾男女,緩緩前行,漫步長安水邊的出行盛景。他用潑墨寫意的濃密柳蔭作背景,安排了五組37名人物,整幅畫作明暗、精細及色彩對比鮮明,穿插變化有致,有強烈的舞臺效果。在傅抱石作品中,這也是惟一的長卷,尤為珍貴的是,背面還有徐悲鴻、張大千兩位大師的題跋。
那它又如何會出現在郭沫若家中呢?
當年,《麗人行》初稿完成后,傅抱石請郭沫若提意見,郭沫若指出初稿上部的柳樹太少,畫面壓得太低,于是傅抱石又畫了一稿。1953 年,傅抱石到北京參加全國第一屆國畫展覽時,將《麗人行》 贈予郭沫若。郭老喜出望外,當晚設宴請傅抱石吃飯。他非常珍愛此畫,認為《麗人行》是傅抱石作品中的珍品。
從征得這件作品到開槌,嘉德帶著《麗人行》等拍品赴香港和臺灣兩地展覽,其間,《麗人行》一直被胡妍妍隨身帶著。
1996年嘉德秋拍,《麗人行》以1078萬元人民幣成交,成就了中國近現代書畫拍賣中第一次跨過一千萬元的歷史時刻。
1994年,徐邦達先生敲響中國嘉德拍賣的第一槌。20余年來,這些帶著溫度的故事在拍場中仿佛越來越少見了。急速發展之下,這個商業與文化緊密交織的行業,對金錢的敏感度越來越高。一邊在黃昏的銀杏樹下聽評彈,一邊把畫征回公司的故事,已然成為傳奇。
有時候大眾也難免對那些驚人的數字厭倦。尤其,這數十年間大部分值得上拍的好東西都被挖了一輪,從未露面的優質拍品——行業內稱為“生貨”的,越來越難找了。
這幾年,嘉德拍賣中國古代書畫部總經理欒靜莉與中國近現代及當代書畫部總經理戴維常輾轉于美國紐約、舊金山、洛杉磯等地。欒靜莉說:“事實上,無論海內外,一手的資源越來越少,各種拍賣公司或行家,已經把市場瓜分并且搜羅過度,很少再會有驚喜?!钡幢闳绱耍瑤缀跞袊呐馁u業頂尖專家都緊緊盯著這年后的半個月——最令人驚喜的大貨,往往都在這個時候集中出現,它們將決定春拍的大局。
其實,資深專家們心里都明白,更激烈的“戰役”是在收藏家家中打響的,公開征集之外,他們親自登門征集到的拍品才是每次拍賣的重頭。所以為什么說,一個資深專家在專業素養之外,更重要的條件是“人脈”。一組資深專家深入全球的“人脈”,才足以構建起一家頂級拍賣公司密不透風的全球“寶庫”。
“雖然那不一定如外界想象的那么神秘,能把全世界的東西掘地三尺,但大致的規律卻是八九不離十的。”郭彤說。
首先是區域。
查閱全球兩家最著名的拍賣公司蘇富比、佳士得的辦事處信息,可以初步把握到這其中的脈搏——他們設立辦事處的區域,往往是收藏家最為集中的典型區域,同時也是房地產市場最為堅挺的區域。在中國大陸,幾個老底子的中心城市是繞不開去的,比如北京和天津地區、上海及其周邊地區。每次拍賣最重要的拍品,基本上都集中出現在這些區域,所以,每次征集通常也不會缺席這些城市的豪華酒店。
每個區域,因其歷史不同,收藏特點也不同。
北京的核心收藏圈,總與政治名人和文化名人相關。仍以中國嘉德為例,他們引以為傲的幾個專場多誕生于這些群體,比如2008年春拍的“迴風宧書畫存珍”專場,是文化名人黃苗子和郁風夫婦多年與友人的文雅往來;2010年秋拍的“張仃藏畫”則是畫家、書法家張仃先生的舊藏,包括齊白石、黃賓虹、李可染、吳冠中等名家精品;還有2013年的“老舍胡絜青藏畫”專場,則勾勒出了老舍先生的交游圈。還有不少因熱愛文化而喜于與藝術家交往的政治人物,往往也是這個領域的專家,會留下不少珍藏。
而上海及其周邊則集聚了一大批與民族資本相關的家族收藏,如南潯四象的家族收藏。在郭彤看來,就其收藏的源流、完整度與品質而言,這個區域的收藏更能體現收藏的本質——“對文化傳統的認同,對家族傳承的個人體驗,以及在各種時代都不曾改變的對財富象征的一種暗許?!?/p>
收藏特點最突出的則是臺灣。上世紀6、70年代,臺灣科技實業興盛,條件優渥的家庭多將孩子送往美國學習計算機專業,這些家庭的另外一大特點是“高高低低、多多少少都有收藏?!睆埓笄У母呤繄D、花卉圖,于右任的對聯,溥心畬的小幅書畫,或是一些臺灣官員手跡,是他們收藏的“標準件”。當年的赴美青年多留在美國工作,而今都已都是退休后的年紀,也都開始處理家中藏品。每次嘉德的美國征集,只要遇到臺灣藏家,只要是6、70年代赴美學習的,藏品通常不外如此。
這樣的特征觀察久了,成為經驗。所以,像郭彤這樣級別的專家到美國征集,只要和藏家面對面對話五句以內,便能準確判斷出來者的出生地、家庭背景、經歷以及大致的藏品方向。
“做久了像是破案,聞到一點味道,加上聯想,順藤摸瓜;當然,也有一些傳說中收藏的線索;還有一些是你在這么多年征集中積累的觀察,如果你用心來體會,會有很多總結。”
也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嘉德曾經收的多件《石渠寶笈》舊藏,行內俗稱的“東北貨”,通常總在最后的截稿關頭,毫無征兆地“空降”在前臺?!皟扇徽f東北話的客人,拿出一個手卷,我們就會砰砰砰地心跳。”它們都是當年溥儀從故宮偷運到長春“小白樓”的珍品,經過多年的家族秘藏,就這樣以很戲劇化的方式,出現在市場上,開始一段新的傳承。
還有未曾謀面的故人。
郭彤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張大千的周到。“20年以來,你接觸了這么多張大千的藏家,沒有一個人說一句他的不好,這不容易。這說明張大千在人情上的全面和周到。”
還有謝稚柳的誠摯,“所有他贈與他人的作品,都特別用功特別精彩,大多比他家里留下的更好。而且他作品不因對方地位差別而區別,給同行、給徒弟、給出版社小伙伴的作品,都非常認真。從40年代到80年代的作品都是這樣,說明謝先生對人的誠意真是很大的?!?/p>
“你征集越久,就越可以從中體察到這些藝術家的性情脾氣?!奔蔚碌馁Y深專家通常擁有學術或從業背景,以書畫部為例,古代書畫部總經理欒靜莉和遼寧博物館館長馬寶杰是同班同學;近現代及當代書畫部總經理戴維畢業于北京大學考古系;書畫部專家胡瑩則是師承著名藝術史家方聞先生的博士,他們對文化富有深厚情感,拍品背后的世事變幻、人情世故對他們像是另外一種回饋,令他們有更為豐厚而微妙的人生體察。
再比如,從政治名人家族中得來的藏品,往往可以窺見當時官員對文化的態度、藝術家的性情及藝術家與官員間的互動狀態,這個群體中收藏較多的是齊白石、傅抱石、黃胄等藝術家的作品。新中國成立后到1957年,齊白石創作了大量的作品,也是因為應酬較多之故;也有一些畫家,為了籌集子女出國留學的費用,曾在一段時間內為港臺收藏家集中創作大量作品,這些都是時代流轉中不可復制的機緣。
沒有人比這個行業更能體察到“物是人非”這四個字的滋味,故紙中的人事重疊在這20余年中國藝術品拍賣的記憶中,勾勒出的堪稱一部獨特而生動的中國近代史。
故事的另一面,是這20余年來新的收藏家們。
一個可靠的判斷是,早年拍賣的大量藝術品來源于海外,而20余年中國經濟與藝術品市場的迅速發展,中國大陸也隨之積累了一個數量極其驚人的收藏大庫。也就是說,中國藝術品收藏庫已經基本完成了海外到中國大陸的平移(無法或短期內不準備在市場流通的除外),而它們中的99%都沉淀在大陸收藏家手中。
接下去,這些藏品會有什么樣的故事?
對于收藏,對于未來的藝術品市場,更多的期待便有望于這些收藏家的成長,以及新一代藏家的崛起。從這個角度來看,從事拍賣有時候跟做學術有非常相近的地方——現實與你的判斷有落差的時候,需要專家的努力,也需要等待。
去年開始,郭彤對市場有一點不一樣的期待,因為中國的收藏家群體中開始呈現出一種深入研究探索的氛圍,他們在競拍與收藏中也顯得更為自信。當文化的分量重起來,大眾看待拍品價格的態度也將更為成熟理性。
比如,很多藏家都有了自媒體,他們樂于探討并分享自己對藏品的觀點和研究,他們也對公共博物館美術館的專業度與開放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古代書畫資深藏家林霄在博客上發表的研究文章,常常成為圈內探討的熱點;藏家劉九洲在自媒體上發表的對于臺北故宮近日董其昌展的評論,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他本人便是董其昌書畫的收藏者;嘉樹堂主人娓娓道來的尋碑訪拓的故事,也于無聲處增添了這個小眾平臺的熱鬧;一粟山房的父子收藏經小處著眼,亦是滿滿的經驗之談。這種開放而良性的探討對整個收藏群體的成長都是有價值的。
歷史上有許多值得效仿的收藏家個案,而回到眼前,有幾位收藏家的經歷是有示范意義的。
如香港翰墨軒的許禮平先生。許禮平1952年出生于澳門,上世紀70年代為香港中文大學編《中國語文研究》,上世紀90年代創辦《名家翰墨》月刊、叢刊,在這本高質量雜志的編輯出版過程中,許禮平成為資深收藏家,而《名家翰墨》出版的作品,也成為日后中國藝術品拍賣中重要的著錄參照。
還有一位,則是大家頗為熟悉的作家董橋,其收藏的學術氣息、人情味以及個人獨有的審美價值觀多見于他的字里行間,2010年中國嘉德秋拍的董橋個人收藏專場《舊時明月——一個文人的翰墨因緣》,拍品幾乎都以高于市場數倍的價格成交。
或許很多人并沒有意識到,對于百年后的人們而言,這個行業中的每一個參與者,每一位收藏者,其實都在共同寫就一部新的收藏史。就如同今天的人們回望昨天一樣,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也將被日后的人們所回溯、所體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