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千渝
像所有南方女人一樣,外婆平日里總愛戴一只翠玉手鐲。算起來,她是個不大愛打扮的人,從我記事起,她就總是穿那幾件毛衣、圍那幾條圍巾。她的手指因繁重的家務而關節粗大且皮膚開裂,可那個鐲子總像被保護得好好的,盈透著月的光澤。在素衣中,玉鐲似非凡物。
我曾問外婆,這只鐲子為什么這么美?可她答非所問,說那是她的母親傳給她的。我再嚷著要戴著玩,她便好像忽然憶起一切,絮絮叨叨說起她作為長女被迫輟學的不甘,然后是新婚為外公織外套的小浪漫,接著又是如何用僅有的一把米熬成好幾碗甜粥給我母親喝……我總是打斷她,說:“這些故事我都聽過了啊!”她于是笑笑,摸摸我的頭,“哦,我的故事哪能給你聽完整呢。”她又撫摸著鐲子,仿佛撫摸那些塵封了的過去和情感。
那次去蘇州博物館,偶然見到一只螭紋玉環,我仿若一下子明白了外婆的心事。明亮但不耀眼的燈光聚在那件巴掌大的器物上,月光浮動在圓潤的邊緣,它默然靜止,又似在輕聲訴說。沒人能考證,是怎樣的一雙巧手懷著怎樣的柔情造就了它,可那塊玉料洞察一切,宛若天成的三道弧線勾勒出螭鱗,深一分則碎,淺一毫則薄,唯這盤曲的形態使其有種最合宜的光澤。不同于新玉的輕浮,那千年的時光深鎖在溫潤晶瑩中,雖然跨越了時間,經歷了千萬次戰火,可那易碎之物卻頑強地帶著希冀,以一種近乎神力的強大力量流傳至今。
那是獨屬于玉的溫潤平和的力量。
于是,我竟從這年代、品相相差甚遠的玉環中看到了外婆的玉鐲。看到佩戴玉鐲的外婆如何用矮小的身軀、瘦弱的肩膀支撐起這方屋頂。一個論學歷完全等閑的女人如何接受貧窮、饑荒的苦難,并在其打磨下鍛造出持家的智慧。她用舊衣的絲線勾勒出明天的圖樣,不帶一絲埋怨,把落后年代的不公調勻在記憶里,流轉成玉暈光彩。玉勾勒出婦人們的脊骨。
從領悟的一剎那起,我便從靈魂深處涌上對玉的熱愛。
在那么多的珠寶中,玉遺世獨立,不高高在上,不與俗同好惡,她一定是我夢中的佳人,一襲粗布羅衫,一個馨甜微笑。
我在玉中,看見歷史風骨的回歸,以柔克剛的力量。我不再如兒時那樣追著要玩外婆的玉鐲,那無瑕的質地,本應配這雙粗糙而溫柔的手。
指導老師/姚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