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世冰
秋葉靜美,深情未必沉重
○ 陳世冰

王瑩
大學本科學視覺設計的70后王瑩,曾是收入頗豐的資深廣告人,打拼得風生水起,衣著光鮮,拿著高薪。但一件事讓她的人生方向發生了改變。
2006年底,王瑩母親被診斷出癌癥,被告知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
之后的一年多,王瑩在家、醫院和公司之間奔波,疲憊不堪。在如何安撫母親、如何讓自己平靜下來的問題上,她更無比焦慮。
她找到做醫生的表弟,表弟建議她找個學校系統學習心理學。打聽到華東師范大學正好有這樣的學習班,結業后還可以報考國家心理咨詢師資格證,王瑩報了名。
所幸的是母親的病情得到控制,漸漸好轉。王瑩本以為學無所用,誰知,心理課程剛結束,汶川發生了地震,王瑩加入了一個志愿者團隊。在安縣的一個小學里,有個幸存的小女孩,一直跟著王瑩,也不說話。王瑩在工作,小女孩突然掏出一只鴨蛋放在她手邊,“謝謝您。我知道您從上海來,您能和我們一起,我們就很安心?!毕癖灰坏篱W電擊中,王瑩猛然明白,當人突遇死亡,猶如身處孤島,此時最渴望有人陪伴。
回家后,王瑩總在想,每個人都會面對死亡,為了讓所愛之人在生命最后階段能被祥和寧靜環抱,可以做些什么呢?
王瑩找了不少資料,最終聯合一同去汶川的志愿者,組成了“手牽手臨終關懷發展中心”,明確了“臨終關懷”的服務理念。“突遇死亡,我才意識到生命沒有想象中那么長。死亡很突然,不在自己計劃之內,不屬于掌控范圍。與其說等到臨終那天,再為此生懊悔,不如從現在開始給自己一個選擇。”
為了專心做好這件事,她拒絕了親友的勸阻,辭掉了工作。租房,安裝網絡,買了簡單的家具,王瑩開啟了未知的艱辛之旅。
王瑩帶著志愿者來到上海腫瘤醫院,找到一間病房,進去就說:“我們是臨終關懷的志愿者。”家屬嚇死了,拼命搖手,“干什么的?出去!”大家對心理咨詢很陌生,對臨終關懷更陌生,對王瑩他們缺乏信任。而王瑩說話如此直白,好像是去宣判死亡。
王瑩改變了思路,和同伴在病房里泡著,了解病區的整個治療流程,甚至跟著醫生坐門診。慢慢地,患者和家屬的戒心消除了。

王瑩在撫慰老人
第一個求助王瑩的是一名患者的女兒。女孩向母親隱瞞了病情,獨自抵御著無邊的沉重,一踏進病房又馬上要裝出笑嘻嘻的樣子。她感覺要崩潰了,但不敢和母親溝通。王瑩告訴她,立刻和母親交流,告知實情。否則,萬一哪天母親走了,要交代的都沒交代,會留下更大缺憾。女孩聽了勸告,告訴了母親實情。母女抱頭痛哭,彼此表達著愛和不舍。后來看到那位母親很安靜,每天和女兒有說有笑,王瑩感到特別欣慰。
回避死亡,就沒法與生命好好告別。王瑩找到了與患者家屬溝通的方法。每當家屬不愿意面對現實,王瑩常常問的三個問題是:如果是你得病,你想知道嗎?知道后,你有什么事想做?如果事后什么都沒講,就這么走,你會后悔嗎?
聽到這三個問題,家屬通常會陷入沉默?!芭R終關懷,不是在疼痛、沉默和絕望中數著日子離開,而是病人和家屬坐在一起聊天,回顧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在溫馨的氣氛下互相道別?!?/p>
一個醫生推薦了一個患者給王瑩。這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肝癌患者,家人不怎么出現,住院費都是以劃賬的形式打到醫院賬戶?;颊吆芄聠危枰P懷。
王瑩找到患者的妻子,那是一位看上去精疲力竭的女人。她哭著對王瑩說,男人生病好幾年了,現在復發轉移到末期。而自己公司的老板很迷信,員工生病都很忌諱。她做財務這個敏感工作,更不敢讓同事和老板知道自家的事。如果她每天醫院、公司兩頭跑,飯碗可能就不保了。她不只是上班辛苦,下了班還要照顧八十多歲、患青光眼的老母親,還要給上高三的女兒做飯。
王瑩問:“這些情況大家都知道嗎?”“沒人問,我也不想解釋。很多人都罵我沒良心。”王瑩又跟她商量,怎么跟女兒講父親的病情?!拔也皇遣辉缸屌畠褐?,是怕她心情受影響。她馬上就要高考了。”“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父親在的時候,你沒盡到孝心,你什么感受?”
女人后來帶著女兒來醫院看父親,王瑩退了出去,她看到一家三口相擁痛哭,女兒不斷地給父親擦著眼淚。
那年圣誕節,王瑩送了一只蘋果給那個患者,寓意平安。當時,男人已經插管了。他拿著蘋果聞了聞,顯得很平靜。
王瑩又一次去看他時,男人說,接到家里的電話,女兒成績下滑。他很著急。男人央求王瑩把那只蘋果送到家里去,看著他女兒吃下去,并轉告她,把這蘋果吃下去,就是把父親的勇氣吃下去。
那天,上海下了很大的雪,王瑩穿過白雪茫茫的城市,去了男人家里,看著他女兒把蘋果吃完。女孩說:“我還好啊,是我媽媽太緊張了?!?/p>
王瑩又策劃了一次采訪,讓男人的同事們聊聊,在他們眼中男人是怎樣的人,拍成視頻,拿到醫院放給男人看。
男人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感動得淚流滿面,晚上興奮得睡不著。他發現,原來自己是那么了不起,心地善良,浪漫幽默,每個人都喜歡他。
一個月后,男人平靜地走了。他給王瑩留下一張紙條:“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祝福你,好姑娘?!蓖醅撊⒓恿怂脑岫Y,她買了一大束花,選了他最喜歡的英文報紙做包裝紙。
在多次服務中,王瑩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讓一個人走得安心和平靜,能讓他看到自己一生的價值,看見別人對自己的認可,這是最好的慰藉。雖然死亡的過程就像一條黑夜的路,人們沒辦法去改變黑夜,但臨終關懷志愿者的出現,可以在黑夜里遞上一雙溫暖的手。
“手牽手”成立的最初三年里,王瑩把所有積蓄都投了進去。她每天工作12個小時,加班加點更是家常便飯,但她還是感到巨大的壓力。
跟著她的那些志愿者,都那么年輕,只能給他們2500元的月薪,且無法為他們提供更好的發展平臺。加上長期和病患打交道,心情壓抑,項目負責人換了很多,志愿者流動性很大。
更讓王瑩心累的,是無法改變的現狀:上海年度患癌死亡人數為3萬人,而整個上海收治末期病人的床位只有60個。王瑩常接到電話,被尋問哪里有床位。她感覺自己太弱小了。
王瑩忍受著孤獨,努力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一定要堅持。
2012年,時任上海民政局局長的馬伊里,在當年的《中國慈善家》雜志里,發表了一篇題為《她如何推動上海出臺臨終關懷政策》的文章。文章開頭說:“真沒有想到,社會組織還能推動政策的改變。”王瑩終于看到,她一直推動的臨終關懷事業,成為當年上海市政府的24項民生實事項目之一。
有了政策支持,王瑩帶領團隊進入社區,為家庭搭建互助網絡,服務資金來自民政局的項目服務經費,以及社會捐款。到2016年上半年,“手牽手”團隊先后為900戶臨終家庭、2000戶癌癥患者與老年家庭提供支持服務,并發展培育了400余名社會志愿者。在王瑩影響下,復旦紅十字會、交通大學醫學院的大學生社團、浦東塘橋等五個街道,都開展了臨終關懷服務。許多志愿者把服務經歷看作自己生命的修行。
2016年9月21日,王瑩榮獲“中國青年領袖”稱號。
此時,王瑩的眼光不再局限于上海這個團隊了,她看得更遠,“在國外,臨終關懷的理念有著深厚的哲學、歷史和社會土壤,生命教育課程是學生的必修課。在這門課上,既要講述生命的起源,也要講述死亡。學生們會被帶到郊外專為絕癥患者提供善終服務的療養院,把花瓣輕輕撒向臨終者的床榻,微笑著目送他們告別人世?!?/p>
王瑩和另一位熱心人黃衛平共同籌建了4D生命體驗館。體驗館中,人們將體驗預立遺囑、遺體捐贈、撰寫墓志銘等一系列死亡預演,最終進入全息的4D焚化爐,去切身體會肉體被焚化的一瞬間。與焚化爐相連的,還有一個4D的全息子宮。體驗者不但會經歷肉體上的重生,還擁有對新生的重新選擇。如果有進一步需求,可以在接待中心,找專業心理咨詢師對談。現場還有各類公益組織的對接點,他們對咨詢者的新生提出更多積極建議。
在眾籌網站上,這個體驗館籌到了41萬余元的資金。2016年4月,體驗館開業。面對444元的收費,前來體驗的人絡繹不絕?!斑@里不僅可以作為中小學生、酒駕者和公眾的生命教育基地,也適合企業內訓,以及社工、醫護人員等的專業培訓?!痹谕醅撛O想中,“手牽手”要從單純臨終關懷向生命教育過渡,要從籌款運作到自我造血,體驗館就是一個嘗試。
王瑩總喜歡對志愿者說:一個人能來到老年,這是生命莫大的眷顧?!吧缦幕ㄖk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边@是她的理想,也是她希望照見的未來。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