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山記

戴馨

大文豪蘇東坡有詩云：“瓦屋寒堆春后雪……”瓦屋山，離他的故鄉眉山并不遠。也許是個契機，恰逢清明不長不短的假期，我心念一轉，來到了這里。這趟行走，幾乎橫穿了整個四川盆地。川西一帶，由平原漸向高原過渡，有著神秘、清麗又奇絕的景致，如九寨溝、四姑娘山、海螺溝，都是令人流連忘返之地。洪雅縣的瓦屋山森林公園，卻是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地方。

到達瓦屋山麓已是傍晚，之前整個下午，車子繞著一個明凈的大湖泊轉了許久，在群山中盤旋了無數個圈。但凡在心中被描摹得神秘美麗的景致，無不讓人在旅途中經歷一番磋磨。

這里真正是遠離人煙的原始森林。霧氣頓時變得濃重，成片高入云天的松柏，從車窗旁一晃而過。山勢漸漸拔高，湊近模糊的車窗往外看，車子幾乎行駛在懸崖邊。慢慢地，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太清了。窗玻璃外沿一直滴水，可想而知空氣濕度該有多大。車左彎右拐，開得飛快，令人忐忑不安。

在半山腰的珙桐山莊下車，感覺一下子比山下冷了不止十度。后來天上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又似小雪。我抖抖索索地加上所有的衣服，風吹來，還是冷入骨髓，不由懊喪。聽說，山上此時還有殘雪。我們算是今春開山后第一撥游客了。霧氣消散了些，能看清山上的樹木，植被大致和山下相仿，在挑剔的人眼中，也就稀松平常。但我心里還有隱隱的盼望。如同行一位長者所言，出來了，就要用贊賞的眼光來看待一切。

第二天，我踏著晨光的節奏起床，四處依然罩著一層薄薄的紗幔。雨住了，空氣異常清澈，吸一口，涼入肺腑。登往山頂的索道車里，到處是濕漉漉的。越往上行，窗外的世界越是被霧氣捂得嚴嚴實實，只能看清近處腳下，一株株有著巨大葉片的植物緩緩消失于身后，樹上依稀可見飽滿緊實的花骨朵兒。

突然，有陽光炫照于身，暖暖的。轉向東方，太陽于濃霧中射出刺眼的光芒，變幻成金色四溢的霧氣，在翻滾，在擴散，在融化……待轉向另一側，眼前的變化更是讓我驚詫。本是茫茫一片霧海的單調景致，頃刻間像幕布被輕掀開一角，露出天藍的底色，深邃透明，像最純的水晶。層層潔白的山嵐飄逸，如海潮在微風吹拂下翻涌，演變成層層疊疊的旋渦，似要將這塊藍水晶席卷進去……在無窮的變幻中，純白、淺灰、淺藍、湖藍、深藍，色彩瑰麗，交織纏繞。我們如身處瑤琳仙境。

怔目良久，我才忙不迭拿起相機拍照。只恨相機太差，不能拍出這般美景的萬分之一。猶疑間，窗外的景致還在不斷變化。時而云霧飄渺，如浪如潮；時而有風吹過，依稀顯現出重重山嶺。我透過車窗貪婪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面對瓦屋山，一顆心已經被它的神韻仙姿所征服，這是在以往任何地方從未見過的雄渾與大氣，玄妙無窮。

太陽轉瞬爬上山頭，我們也在向最高處沖刺。近處的樹林愈加逼近。后來才得知，上山時所見的有著巨大葉片的植物是高山杜鵑。而旁邊虬枝勁繞、還未長葉的，竟是被稱為植物王國活化石的珙桐，一種珍稀瀕危植物。幾分鐘前還四處游走的云氣倏然消散，空中仍彌漫著一層薄靄。群山都被我們踩在了腳下，大片云朵呈靜止狀，伏在山尖，如絮如絲，水洗過一樣干凈。

本是身處山地之人，山，自然是慣見之物，為啥還要遠道而去，就為爬一座山？有人不解。我卻不這樣認為。對于任何一座山，我總是持仰望與敬慕之態。也總是期盼著，能在每一種與眾不同的景致中尋求一份直逼心靈、留下美好記憶的東西。它可能僅僅是一樹一石一泉而已。瓦屋山就是這樣一座山吧。

有人更為執著。我看見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幾個驢友在晨霧迷漫、辨不清道路的山林中徒步。他們背著高過頭頂的旅行包，全副武裝，偶爾閑望天空的模樣，簡直是世間最瀟灑的姿態。

在來的路上，斑斑點點遍布樹林的雪跡，預示著我們此行必定會收獲一個個驚喜。下了索道車，太陽透過密密匝匝的森林，在樹巔綻放金光。穿過古今名人留下墨寶之地，走進原始森林，眼前出現的景象，讓所有的人頃刻間煥發出童心。漫山遍野盡是高大的冷杉林、松樹林，它們伸展出寬大整齊的枝翼，暗沉沉的，反倒襯托出天藍的晶瑩。地面果真堆積著厚厚的白雪，純潔無瑕，好一派林海雪原的綺麗風光。迎面山坡上也覆蓋著滿滿的白雪，熨帖、平滑，看不見一絲雜質。這一切雖在意料之中，卻超乎人們的想象。

一行人走在雪地上，腳底傳來的咯吱咯吱聲不絕于耳。我忍不住伸手撥弄伏于樹上或積于地面的冰雪。說是雪，還不如說是冰，思忖也許是夜間氣溫下降，在樹間凝結為冰凌，白天溫度上升后，成片垮落在地上，才導致它有如此的體態吧。因為這雪實在粗硬扎手，這點，跟瓦屋山的風格頗為類似，粗略，不精致，但絕對大氣、絢美。

我不顧這雪的冷冽和粗硬，抓起一把，迅速將之搓成一個雪團，往后方胡亂扔去，手被硌得生疼。林中回蕩起陣陣喜悅的尖叫，伴著嘻嘻哈哈的笑聲。人群開始哄亂，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紛紛抓起雪團開起仗來。四處有取之不盡的白雪，這場雪仗打起來真夠酣暢淋漓！轉眼間，人們的頭發、身上，都沾染上了白雪與山野的精氣，不再畏懼天氣的寒冷了。

太陽升起來，射進沉沉的森林里，在雪地上投射出片片金亮，與暗影處的幽藍相互交織，構造出多層次的立體輪廓。我試著離開布滿腳印的山道，往上走幾步，腳卻一下子深陷進了雪坑里，淹沒至膝蓋處。幸好這雪不會馬上融化，否則滿腳潮濕，不知有多難受。

也有春意萌動、冰雪消融處。山間小溪，清澈自流，一路泠淙，帶走邊上的融雪，不斷壯大，然后從兩千來米的山崖間跌落，再跌落，化為人間一道奇絕的風景。一路走去，耳邊一直跟隨著似風嘯又似溪鳴的聲響，那是大自然最和諧的音韻。

靜，由天到地的靜，即便是周圍人聲如潮，我也能感受到瓦屋雪原安寧又大度的內質。它安閑地立在那里，無人來觀時亦不自憐，有晨光、鳥語、山風伴著它。待到積雪消融，山花爛漫，自有另一番燦爛景象。當人們走近時，它以坦然的胸懷去迎接，不矯作，以本色示人。

我有微微的遺憾，這時辰畢竟早了些，不能欣賞到滿山杜鵑與珙桐并開的宏大氣勢。聽說，花如潮、艷如霞的景觀是瓦屋山一絕呢。但世間事不可全遂心愿，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留存一份想象與憧憬于心靈，該是欣賞風景的最高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