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偉 最被低估的影帝

李莎

身著黑色休閑西裝的范偉在一陣歡呼聲中走上紅毯的正中央。等候在那里的主持人用高昂的語調說：“看看這些粉絲，范老師就是我們的小鮮肉啊。”“啊？我是小鮮肉……”范偉露出了標志性的憨厚笑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微微彎腰，向對面的記者和觀眾鞠躬問好：“謝謝大家，給大家添麻煩了。”

這是3月26日下午五點半，位于北京朝陽區的傳奇時代影城正在舉行電影《有完沒完》的首映禮，范偉是這部影片的主演。電影講述了生于愚人節這天的范矗（范偉飾）在度過了一次倒霉的生日后，陷入了無限循環這一天的窘境。范矗在日復一日的愚人節里體驗了千姿百態的人生，最終從一個懦弱無能的“小市民”成長為兒子心中的大英雄。

紅毯儀式開始前的四個小時，范偉便按照事先約定的時間，準時出現在影院的休息室中，接受本刊記者的專訪。坐在記者對面的范偉身形標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斯文有禮，看上去與范德彪、老崔、唐先生、丁務源等每一個他扮演過的角色都不一樣。“這些角色就是來自生活中。像《有完沒完》里的范矗，生活中也能碰到這樣的人，窩囊、絮絮叨叨的，還欺軟怕硬，這也是懦弱的一種表現。”范偉的語調輕緩，表情淡然，講到為他帶來諸多榮譽的電影表演時也不例外。

逗逗我，挺好的

范矗的角色形象是范偉與導演王嘯坤反復商討出來的。作為電影演員的范偉獲得過蒙特利爾電影節最佳男主角、開羅電影節最佳男主角、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等一系列分量十足的獎項，歌手出身的王嘯坤卻是首執導筒。這是家喻戶曉的影帝與半路出家的新導演之間的合作，誰來掌握創作過程中的主導權，成為了人們關心的焦點。

王嘯坤在首映式上給出了這樣的答案：“我們針對劇本討論了很多遍，也會有一些分歧的地方，但范老師每次都說‘沒關系，聽你的。”他接著補充，“真是絕對的尊重，特別感謝范老師，這樣一位前輩這么抬舉 我。”

“我愿意反著想，”范偉對本刊記者說，“因為你想他既然做了導演，一定是準備得特別充分。人特別重視事業上第一次做的事，他會竭盡全力，我就覺得這對我來說還是一個好事。事實證明確實挺好的。”

采訪時再度提起金馬獎，范偉總是在說挺好的，“新導演挺好的，給了我很多啟發”；“新演員挺好的，各具鋒芒，挺有意思”；拿到金馬獎當然也挺好的，因為評審看懂了他的演繹——“評審團給他（丁務源，范偉在《不成問題的問題》中扮演的角色）的評價說這個人不壞，當然也不好，他是可怕的。說他可怕，我覺得這挺好的。”

2016年11月26日，臺北國父紀念館，54歲的范偉憑借《不成問題的問題》捧起了第53屆金馬獎的影帝獎杯。在發表獲獎感言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禮服，然后拉低話筒，“特別感謝。”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拽起了西裝，“在下邊坐著的時候，我就想一旦要獲了獎，我說點感謝以外的事情，可是往這兒一站，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就想說感謝。”范偉笑著點了點頭。

范偉說他當時的心情很淡然，并不緊張，但熟悉他的朋友還是聽出了他聲音中的顫抖。頒獎典禮結束后，各大劇組徑直前往自己事先安排好的慶功宴。只有《不成問題的問題》劇組，沒有任何準備——即便他們在當晚斬獲了最佳改編劇本、最佳男主角兩項大獎。顯然，得獎對他們來說是完全的意外。“沒有想到，后來就連夜接受了幾家網站的采訪，一點準備都沒有。”范偉說。

從臺灣回到北京，范偉仍然沒有高調地大肆宣傳自己的影帝頭銜。“就沒想過慶祝一下嗎？”記者好奇。范偉想了想，“慶祝就是好哥們兒在一起聊一聊，說我不淡定，逗逗我，挺好的。”

迷戀小人物

執導《不成問題的問題》的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梅峰，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用“生活感”來形容他對范偉的第一印象，“跟我之前預想的形象不太一樣，他戴著棒球帽，穿一身運動裝，很隨意，也很精神。”

那是在2015年5月，他們坐在一起商討《不成問題的問題》劇本。雖然早在2012年，梅峰便憑借《浮城謎事》獲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但作為導演還是第一次。可即便是首執導筒，他依然感覺到來自范偉的十足信任，“整個創作都非常默契。最后這個行業能在藝術上給范老師這么高的肯定，是讓我最開心 的。”

金馬獎上，范偉的最后一段獲獎感言是這樣說的：“我跟導演說過，這是一部容易被忽略的電影，我們拍得很淡，演得也很淡。特別感謝評審有耐心看到它的妙處。”這句話似乎也與范偉如今的狀態有些許相稱，連他的外甥女都會說：“同樣是得獎，你的消息就比別人少一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范偉是一個被低估的電影演員。也許是在小品舞臺和喜劇題材影視劇中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人們很容易忽略他在電影領域的成就。事實上，作為電影演員的范偉對于藝術水準一直有著“固執”的堅守。從2005年正式告別小品舞臺，投身電影圈開始，范偉就一直出現在各種獨立藝術片中。梅峰稱贊他是“天才的表演藝術家，對于人物的理解跟形象的塑造，都非常有說服 力”。

他是《芳香之旅》中的司機老崔；是《耳朵大有福》中的火車修理工王抗美；是《看車人的七月》中的看車人杜紅軍；是《不成問題的問題》中的農場主任丁務源；是《一切都好》中的鄰居大叔……他們大多是被時代裹挾的小人物，有著小人物的追求、心酸、市儈、狡黠，他們總是拼盡全力，試圖改變哪怕一點點無奈的現實，但最后發現在命運面前，自己其實無能為力。悲中有喜，喜中有悲。

范偉說，越是這樣的小人物才越容易打動人心，“因為觀眾熟悉，這就是你身邊的人，所以我挺迷戀這種小人物的。”

他至今記得，將近十年前和導演張猛一起帶著《耳朵大有福》前往日本，參加當地舉辦的中國電影周時，一位女留學生和他說過的話。“她看完電影后，哭著和我說，她一定要重新理解爸爸對她的那種愛。”范偉收起一直擺在臉上的笑容，變得嚴肅了起來，“中國式的父愛太收了，太內斂了，不會表達。她說通過這個電影一下就看到了爸爸在他那個年齡里承受的東西，一定回去跟爸爸換一個方式相處。她就一直這樣哭著 說。”

“這種時刻會不會特別有成就感？”記者問道。“成就感談不上，但是我覺得我干了一個自己喜歡的職業，對我這輩子來說是一個福分。”范偉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憨直笑容。他隨后又補充了一句：“因為我覺得拍戲的過程看著挺風光，其實過程非常艱難。”

東北農民與河南農民

范偉總是為電影中的每一個小人物尋找現實中的立足點。“你演的角色要看得見，摸得著的，出來也是那么回事兒，因為人們都有共性，大家一看才真像那么回事兒。”

身穿半舊的厚外套，臉上戴著棉質的白色大口罩，用線手套拍打兩下自行車車座，再把自行車掂起、放下，這是《耳朵大有福》中的東北人王抗美的標志性裝扮與動作，這樣的設計正是來自范偉對父親的觀察，“那個勁兒全是我爸爸的，我小時候一直看著我爸的感覺和狀態，我太熟悉了，所以說塑造起來也挺得心應手的。”

東北人范偉對于東北生活的種種細節手到擒來，但是跳出這個范疇，“心里就有點打 鼓”。

2003年，馮小剛邀請范偉加入電影《手機》劇組，扮演一位河南農民。“你會說河南話嗎？”馮小剛問他。“應該說算會，但不地道。”范偉誠實回答。馮小剛從劇組中找到一位來自河南的工作人員，讓他用河南話錄下范偉的臺詞，再讓范偉跟著學習。幾天后，范偉將背得爛熟的河南話臺詞講給家人聽，得到了“還是不地道”的評語。范偉立刻決定直接到鄭州去。他請了一位當地的朋友，逐字逐句地糾正自己的發音。

語言關攻克之后，如何把握角色的形象神態，又讓范偉為難了一陣子，“過去演的都是東北農民，河南農民和東北農民我覺得還是不一樣的。”一次偶然的機會，范偉碰到了心目中的原型。他從機場回城的路上，看到一個農民，“穿著跨欄小背心，外面罩著開衫，叼著煙卷，腆著肚子，邁著八字步，”范偉回憶，“我一下子就找到形象了，后來電影中用的就是這個形象。”

范偉對于細節的追求近乎嚴苛。這一點給《不是問題的問題》導演梅峰留下了深刻印象，“范偉老師也會給我們提出一些不同的方案，怎么樣去把每場戲演得更加準確，包括一些細節、動作。”

《不成問題的問題》中有一場丁務源落水上岸后，走回沙石灘的戲。“是在攝影機前停一下再走，還是一直往前走，這個小細節，我們就研究了半天。范老師給出的方案總是會有很好的節奏感。”

范偉說他的用功來源于內向的性格，內向的人往往敏感，敏感又導致了不安全感，總是擔心“面對一個新戲、新角色的時候，能不能演好”。別人背兩遍的臺詞，他要背上五遍，對每一個細節都認真琢磨。

說來有趣，幾乎每一位在喜劇領域有所建樹的大師，私下里都是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的個性。“拘束甚至有點孤獨，我覺得都源于一個問題，就是敏感。我聽說好多大師——當然咱們不是大師了——都特別敏感，因為敏感才能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東西，然后儲存在腦子里，以后怎么去想這個人物，設計這個人物，所以在演戲上這是個好事。”

只有應酬才讓我焦慮

敏感內向的性格對演戲來說或許是好事，而對于生活就未必了，特別是在演藝圈這個名利場里。不善交際的范偉坦言“很吃虧”，“我們這行必須要主動，主動機會就多，朋友也多，但我就是被動，被動的可能就吃 虧。”

范偉不煙不酒，在動輒觥籌交錯的娛樂圈里實在少見。曾在電影《求求你，表揚我》中合作過的演員王志文還送給他一個有趣的外號：小抿，原因是范偉每次與人碰杯，都只抿一小口。范偉說，交際應酬這件事總是讓他感到焦慮，“以前哪怕有些我不愿意去的場合，也要去。”范偉說，“不過現在無所謂了，這個年齡了，機會少點就少點，不愿意做的事我就不做，也就不焦慮了。”

“拍完戲后，我連范老師的電話、微信都沒有，私下里沒有太多的交情，也不會找機會喝酒、喝茶。”導演梅峰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范老師在片場也特別低調，除了創作從不說別的。這可能跟我們兩個人的性格都有關系，對我們來說，在合作上有一個愉快的體驗，也就足夠了。”

范偉很享受現在的生活狀態，“沒有特別的規劃，有合適的拍，沒合適的就休息。和家人，幾個好朋友在一起，也挺好的。”至于話題度、曝光率少一些又有什么關系呢，“我這個年齡，也不是那種類型的演員，我覺得是必然的。另外，生活也是比較平靜、平淡的，也沒什么可說的。”

范偉喜歡烹飪，在外面吃到好吃的菜，就回家學著做。“像鍋包肉，熘肉段，軟炸里脊，這種過油能外焦里嫩的那種菜是難做的，”一直沒有什么肢體動作的范偉，講到做飯，突然舉起了手，比劃了起來，“外邊很脆，里面肉很嫩，但是現在那東西不太健康，我就開始學點別的菜。”

演慣了小人物的范偉，從沒覺得自己是什么大明星，“我就是個普通人，生活當中的人。”他和家人出去吃飯，飯店的工作人員會出于好意將他安排在包間里，連這樣的小事都會讓他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家就那么兩三個人，要占一個大桌子，我覺得特別不好。我說你給我找一個角，別打擾別人吃飯，就行 了。”

成名二十余年的范偉時常會想到所有的名望都有消失的一天，“我這樣，等將來人家不認識我的時候，也沒有那種失落感，挺好。”范偉最后和本刊記者這樣說道。另一家媒體推門進來，不由分說地在他面前架起了攝影器材，不大的休息室里頓時熱鬧起來。對范偉的采訪隨之結束，記者起身與他告別，他的目光穿過圍在身邊的各路工作人員，看著記者，用力地說：“謝謝啊！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