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的詩

馬丁

撒拉女

鄉村的巷口是男人的世界

每一次夕陽時分，站著或蹲著

皆為一種力量：他們任意的目光

都將每一位經過的女子擠向墻腳

你叫不出她的名字

當寬敞的巷道牧歸的山羊悠然而行

她只能以輕悄的碎步擦墻而過

她只能低下綠蓋頭下的美麗

那美麗注定羞紅為熟透的甜果

小巷深處：且聽她一低頭的搭話

是什么鳥的啼鳴如此動聽呢

而在村外，八月分娩的田野屬于誰

手持彎鐮，綠蓋頭棄于麥捆

唱起火灼灼燎人的情歌的

她是誰？讓男人們啞然為驚弓之鳥的

她是誰？

撒拉女！在炎熱的日子

你遮雨的十八圈草帽

備掛在那面墻上

默讀鄉村

鄉村之夜：是我與那長者

在溪邊的青石之上，一對不眠的夜鶯

已不知有多少年頭

我不知道

斜伸于崖的這棵粗壯的核桃樹

能告訴我點什么。它新長的嫩枝

差點觸到我的額頭

好親切的溪水

好親切的霉綠色青苔

好親切的斑斑駁駁的村莊

在我永遠的懷念里

潺潺而流

好熟悉這抽煙的姿態

他炯炯的目光到底要滲透些什么

這持久的雙腿的蹲力

是樹木之于狂風、頑石之于時間的獨白

好熟悉這緘默中無堤的心靈水潮

好熟悉寒風中溫暖而來的

長者的深沉

他說：一個人帶著另一個人穿過地獄

我說：我在他深深和長長的嘆息里

默讀鄉村

帶哨的鴿群在主麻日之晨飛翔

斯晨：暖色的的良紗飄拂于天際

吉祥的日子已在山脊攀援

所有的生靈在這隆隆的攀援聲中

脫去昨夜的睡衣

飛翔的三十三只鴿子

三十三支哨音愈來愈近

愈來愈近

愈來愈清晰地感覺

圓潤的脖圍有純金的光澤

純金的暖意在正午過后的那一時刻

觸摸大地。那一時刻

一河凈水的流響

所有的頭顱為統一的朝向頻頻觸地

靈魂在凈土中發芽

那一時刻是窮人的節日

吉祥之門為窮人而開

純金的暖意。土地的暖意

睿智者的暖意。三十三只鴿子

播撒福音

福音叮當。而我終沒有金刀

終沒有銀盤以呈高貴之血

我只有一柄拐杖

尚未擦亮

藏地之光

那是九月。黃昏的草原頭頂

起初是一炬圣火，呼呼燃燒

光芒照耀每一棵牧草

而后是漸漸漲潮的純金之水

是純金的海

在天際燦爛地波涌

那時刻，生長牦牛的高地如此神秘

牛羊在圣光中隱向腹地，從那兒

傳來的呼吸如此深沉

那時刻，牛糞的炊煙

是最富生命的語言，裊裊而上

阿尼瑪卿，阿尼瑪卿

因著光芒的召喚，失蹤的棗紅馬

正從被你注目的小路

長嘯歸來

穿過草原

穿過草原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即便在沒有風雪的日子

即便你體壯如牛

——題記

在那個雪夜，我們是迷途又饑寒的羊只

如果不是腰頂水桶的牧女停下腳步

如果不是母性的博愛與慈悲

我們怎能走向雪原深處的帳房

怎會有神話中的溫暖和盛典

起初是酒，舉過頭頂

青稞的精液高于一切

晶瑩的露珠自龍碗口沿

滴滴落下，落地無聲

（而滴在心上，卻有純金的顆粒

滾落鋼板的清脆之音）

而后是肉：整鍋是綿羊的肋骨

而后是奶茶、糌粑

而后是民歌：親切如歸途者眼中的炊煙

又像鷹的飛翔，悠然而高遠

而后也必須是民歌：贊唱或者傾訴

都是心靈帶血的聲音

草原的聲音

那個夜晚，如果不是民歌照亮了道路

白雪的草原照亮了天空

想象中奔馳的白馬

怎能進入歷史與神話

達肯達坂的雪

是誰的鋒利的目光擊傷了飛翔的天鵝

亮麗的鵝毛片片飛揚，留戀八月的天空

而不肯飄落大地

達肯達坂的雪是饑餓者眼中的面包屑

那時候，是誰剛剛走出了敦煌

是誰飽食過精神晚餐，又被

苦難的靈魂旅程一次次感動之后

淪落為面包的貧困者

是我和我腳下的八百里瀚海

有人想得一把鑿石之斧

忘卻一首歌

忘卻一首歌

就是忘卻一件往事

就是讓與這往事有關的人

忘卻你自己

就是關閉聽覺之門

就是麻木心靈最敏感的觸角

就是保持兔子的睡態

就是將伸向蘋果的手

定格在半空里

起落不得

忘卻一首歌

就是靈魂經得住煉獄的

全部過程

獨坐走廊

自從走廊誕生，人類

迫不及待的腳步茁壯起來

聲聲叩響：誘惑的漫長的走廊啊

走廊以外

誰在聽頭顱敲擊黑暗的節奏

窺視第三十本日記即將焚盡

一角插圖倏地翹起：幽藍的火苗

漸漸熄滅。走廊以外

雨在光明中滂沱：跳躍的魚

守望的漁人和網。在他頭頂

彩虹燦爛如七月的麥田

而餓的意念總在走廊以內瘋長

假如所有的仇恨根植于愛戀

人們將懷念荒原，頌贊

那一匹黑狼

獨坐走廊。一個不眠的瘦人

在無盡走廊的某一處缺口

坐禪已久，那時候

戀人淚干的微笑

永恒如綻放的頑石

想象中的小屋

想象中的小屋，在想象能及

而此程終難抵達的遠方

它背靠青山——

卵石砌起的墻壁

綠藤爬滿屋頂

它面朝金沙的海——

在早晨，還有傍晚

遠處的海輕輕呼吸，而海岸

金色的沙灘蕩涌著波浪

鴿落窗臺，鴿哨的余音久久繚繞

石頭的凳，石頭的桌

石頭的花紋，在斜照著的陽光下

歲月的流線清晰可辨。書

占領所有的空間：合著還是敞開

都是智者的行動，船與船長的情節

海洋與陸地永恒的故事

想象中的小屋，遠離鳥籠

遠離鋼鐵、電視、金錢和血

它寧無音樂、道路、酒、女人

不能沒有藍的天空、綠的水、紅的花朵

可以饑餓，方能顯出糧食的高貴

可以孤獨，以便徹底沐浴在月光中

親近久已遺忘的星群，找尋星座

可以寂寞，有狼的嗥叫聲聲傳來

就是不能沒有自由和痛苦

不能沒有思想的篝火

在暗夜里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