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從我身后靠過來,提高嗓門,聲音蓋過了船艙里回響的引擎聲和海浪聲:“到時候你會怎么選?做男人還是女人?”
如果這對他真的很重要,我會回答的。不過我們正在出海,駛向大骸堆,他不過是找話搭訕,填補空虛的漫漫旅途。他并不真的在意我選男還是選女,不管我什么性別,我都是他的死黨羅洛。我能感到這艘船在偷聽著,但她知道我不想讓她開口,如果她話太多,我會把揚聲器關掉。
所以我繼續駕駛著瑪麗·瑪德蓮娜號,回答說自己不知道,也覺得無所謂,我只關心這次能否搶在大公司的打撈船之前趕到大骸堆,打撈到能變現的東西。之后我們陷入沉默,只剩隆隆引擎聲震過腳底。掛吊床的鉤子釘在船艙鑲板的兩邊,喬治·菲利普在吊床里翻過身,發出一聲悶響,不知是打了個呼嚕還是放了個屁,或者兼而有之。
是喬治·菲利普告訴我們大骸堆的消息的。目擊者說直徑有四五公里,全是漂浮在海上的可以變賣的殘骸、舊塑料、破木頭,還有天知道其他什么玩意。這些東西被海流卷著堆到了一起,每磅能值五分新幣。不消一周,大公司的打撈船就會趕到,拆撈所有值錢的東西,把錢揣進自己腰包。
但我們會搶先趕到,分一杯羹,值回票價。我想湊夠性別選擇手術的醫療費用。尼克說他沒有什么要買的東西,但這筆錢能讓他輕松一個月,不用為母親和那一大家子的生計發愁。
喬治·菲利普想走出圣新村。只要能離開怎樣都行,第一步就是攢夠票款。他想在風暴季之前成行,因為在那之后,村里便斷了經濟來源,只能挨到來年春季新一批游客到訪的時候。
冬季是蕭索的時節,在他酣甜的鼾聲之下,是一顆被絕望啃噬的心。他為了借用我的瑪麗·瑪德蓮娜號,讓我入了伙。因為自己沒有擁有漁船的朋友,他讓尼克聯系了我。雖然我覺得,他這人卑鄙刻薄又危險,但沒辦法,他知道大骸堆的坐標。
我側耳傾聽引擎的聲音,確保一切運轉正常。船尾激起水流的突突聲和穩定器啟動時的轟鳴都沒什么好擔心的,我熟悉瑪麗·瑪德蓮娜號身上所有的聲響。雖然她很老舊,但還堪用。在水輪機和太陽能驅動的夾縫間,她存活了下來。
有時候,我想將她撞上珊瑚礁,然后自己游走,丟她在那兒接鳥糞、掛水草,留她在那兒不斷懇求,直到電池耗盡。有時候,我想用激光切割機把她大卸八塊,只剩船艙襯板下無力抵抗的AI主箱,最后把主箱里面的輸入電路一根根拔掉。有時候,我還想象過使用更糟的手段。
這艘船是我從弗特納多叔叔那里繼承的。叔叔把這艘船當作女人來愛,而她也為他全力效勞,比如用盡最后一滴燃料或轉彎時更靈活那么一點。類似的事情她從不會為我或其他任何人做。她就像一個棄婦,苦苦思念移情別戀的愛人。我本可以初始化AI系統,但這會丟失所有儲存信息,她會連我也不記得了。
叔叔的駕駛艙我原封未動:他的棒球帽還掛在門邊,照片還釘在嵌板上。有時候,我會想把照片涂黑。但照片可以時刻提醒我,提醒我永遠不原諒他。有人可能覺得,總看著這些照片就麻木了。但這也可能更刺激我的恨。有些人說看毛片就是這樣,越看越多,最后就會失去自制力。我還沒到那個程度。
弗特納多叔叔之所以把瑪麗·瑪德蓮娜號留給我,是出于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愧疚心理,愧疚侄女因為他選擇無性化,甚至能為不再做女性而拋棄一切。我是村里第一個抹除性別的人,當然,不是世界首例。這一做法曾流行一時,大票名人出于“健康”考慮給孩子做這種手術。我的祖母菲格說這種做法反自然反教理。島上的每個牧師都找我談過話。沒人能改變我的決定。當時有一個針對性侵受害者的項目為手術提供資金。我就是這樣做成了手術,但我沒說出施暴者是誰。
我不能讓他坐牢,否則祖母就會失去唯一的經濟來源。我選擇讓自己無性化,遠離他的魔爪,直到某天我自愿選擇性別。不過他們沒告訴我,雖然抹除性別免費,但重新選擇性別需要很多,很多錢。
聽說他把船留給我時,起先我并不想要。我把她扔在碼頭兩個禮拜,任船底長了兩個禮拜的藤壺。
我本想永遠不去認領她,但冬季讓人抓狂。找不到活兒,無所事事,只能待在家里聽祖母嘮叨著她老友家孩子的瑣事兒和肥皂劇的劇情。
我去找瑪麗·瑪德蓮娜號時,她最初并沒有說話,等我登上甲板時她才開口。我站在那里看著她:這是一艘不起眼的船,四四方方,三十年前就該淘汰了。原本沒有語音AI,靠技術改裝才看上去像一艘本世紀的船。
我想過向她潑灑酸液,看著甲板滋滋冒煙,腐蝕殆盡。
走在登船踏板上,我能感到腳下的細微搖晃。船上的體驗是獨一無二的,我閉上眼,感受腳下傳來熟悉的眩暈感。
我曾想過她被磁鐵撕裂成兩半,螺釘零件像卡通片里那樣夸張地飛濺。
“勞拉,”揚聲器打招呼,好像我每天都來,而不是六年不見,“勞拉,你叔叔呢?”
我曾想過讓她分崩離析,碎成齏粉,無法再講話。
“我不叫勞拉了,現在性別中立。叫我羅洛。”
“我不明白。”
“你聯網去查‘性別中立’和‘生物改性手術’。”
我不確定隨后的短暫沉默是出于追求戲劇效果,還是她在理解和查詢信息上真的有困難。然后她說:“啊,我知道了。你什么時候做的?”
“六年前。”
“你叔叔在哪?”
“死了。”我干脆地說,希望AI也會傷心,所以接著補了一刀,“在酒吧打架,被人拿刀刺死了。”
但她的語音總是平板無波,我想象著、希望自己能聽到些許悲傷與驚慌。“我現在的所有者是誰?”
“我。除非我賣掉你。”
“你不能賣,勞拉。”
“叫我羅洛。而且我能。”
“出海、釣魚,還有運輸的許可證,是不會隨船轉給新買家的,而且也沒人會為用不了的船花多少錢。”
“哦,這我就不知道了。就算把你當廢鐵賣掉也能換個好價錢。”
她又沉默半晌。“讓我工作起來吧,羅洛,足以養活你和菲格奶奶。你叔叔有擺渡合同,每季起碼能接點散客。”
她保持了足夠的體面,沒再勸說更多。我也沒多少選擇余地,這確實是我養家的唯一途徑。有了瑪麗·瑪德蓮娜號,我才能比尼克和菲利普過得好些,還偶爾能添件新襯衫或買張新唱片,而不是去淘舊貨。
一年后,我和這艘船達成了協議。現在她大多數時候都能識趣地不找我說話。船上到處都有對話裝置。船首欄桿上、廁所里,甚至側掛的救生筏上都有紐扣麥克風。但她只在船艙里才開口,告訴我水深、天氣、水溫信息。我向她下達指令。一切公事公辦,不觸及過往。
尼克去甲板上了。也不能怪他,艙里確實太熱。雖然如果有緊急情況,瑪德蓮娜會提醒我,不過我還是習慣在艙內親自看著。
菲利普起身,頭探出吊床邊,深色頭發像破掃帚條一樣四處支棱著。
“早上了嗎?”
“還得再過幾個小時。”
“尼克呢?”
“抽煙去了。”
他抱怨了一句“真他媽熱”,然后把腿伸出毯子,一腳踩在地上, “還有湯么?”
“櫥柜暖瓶里有。”
身后的微波爐因為給他熱湯而嗶嗶作響。眼前的顯示屏是一片不變的綠色,顯示水下深處,海流和海底山脊的情況。人們說可以從不自然的直線線條和突兀的轉角甄別出殘骸。不過,也只是聽說,還是那種“聽我鄰居的表弟的朋友說的”。
“給我也熱一杯。”我說。
“湯還是咖啡?”
“咖啡。”他又拿了一個杯子塞進微波爐。
尼克走進門,說:“這片海里有人魚,游泳的話要小心。”
菲利普把咖啡遞給我,杯子燙得我差點把它扔了。
“去他媽的人魚,它們比鯊魚更可惡。有一條還和我妹吵過一架,差點殺了她。”
“你妹跟島上所有人都吵架。我拿杯咖啡,再出去呆會兒。”尼克說著,端著杯子又出去了。
菲利普看著他的背影說:“這小子著了人魚的魔嗎?”
人魚。在我出生前,島上游客絡繹不絕。現在雖然也有一些,但情況大不如前。有些人來這里是為了享受這里的海灘,而有些則是為黑市的生物科技。其中一名黑市生物科學家專門做人魚改造手術。
我猜這得花很多錢。改造后的身體可以讓他們像海洋動物那樣暢游海底。菲格奶奶說有一年這種手術特別時興。
但或許這位科學家的技術沒那么高超,或許是他沒完全搞清自己使用的基因,也有人說他是有意為之。
總之,人魚一次產卵數百枚——起碼改造出來的人魚都是如此——但那些后代,卻不具備指導其行為的人類意識。他們像鯊魚一樣,只會進食,捕殺,再進食。大多數改造者在發現海洋滿是化學垃圾、沒有鯨歌、只有潛艇聲吶和船只信號音后,就再做手術重回陸地了。剩下的少數改造者發現種群已經不由他們控制而繁衍太快時,也退出了。估計只有一兩個留了下來,與他們兇殘狂暴的子孫一起生活在海里。
我讓菲利普幫我盯著顯示屏,自己也來到甲板上。太陽緩緩升起,金色的天光與海面在東方交織成一片。陽光掠過船圍欄上的處處小凹坑。那是我用刀戳出來的,就像這艘船的天花痘痕。
尼克盯著水面。海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睜不開眼。浪花乘風飛濺,刺進眼里。我舔掉嘴唇上漸干的鹽分。
“你在哪看到它們的?”我問。
他伸手一指。起初我什么都沒看到,過一會才發現有魚鱗的微光。波浪起伏,把水下陰影截成一段一段。
“你總是能在那么深的水里發現它們。”我說。尼克并不常出海,因為水深超過十米他就會暈船。菲利普這次為了拉我合作,把他也叫上了,還給他帶了各式各樣的防暈船貼片。我扭頭看他,有一片防暈片像魚鰓一樣貼在他脖子側面。
“是嗎?”他還盯著水面,沒有抬眼。我看著他的側臉,想把所有細節像照片一樣印入腦海。他頜線流暢,綴著胡青,耳畔卷發被枕頭壓得有點扁,睫毛很長,比我還長。太陽越升越高,越來越亮,讓我眼睛發疼。
“你去戴個帽子,今天太陽會很毒。”我對他說。
他點點頭,人卻沒動。我本要多說幾句,但想想還是聳了一下肩膀回艙里了。跟我又沒有關系。不過,看到他那掉在地上的草帽時,我還是撿起來遞給菲利普,說:“你出去的時候把這個給尼克。”
隔著圍欄眺望,我看到前方有三艘打撈公司的大船,起先我還納悶,它們為什么分得那么開,然后才意識到大骸堆的面積。非常巨大,有幾千米寬。船只分散著將它圍住。幾艘小型快艇停泊不動,展開太陽能板充著電。
對方一定也看到了我的船。一艘小艇收起遍布銀色脈絡的深色太陽能板,向我們駛來。船到近前,我看到了船側和水手反光頭盔上印著諾瓦根公司的標志。
“這片打撈物已歸我公司所有。”同樣打著公司標志的擴音器傳來聲音。
我用雙手圈在嘴邊喊話回去:“打撈物在捆扎帶走后才算有歸屬。除非你能把這一整片都拖走,否則我們也有權打撈。”
“已歸我公司所有。”對方領航員重復道。他打量了一下瑪麗·瑪德蓮娜號,勾了一下嘴角。大多數時候我都樂于見她寒酸破爛,但此時卻感覺受到了屈辱。“那你得當心點,小毛頭。個體戶要是礙事,可是很容易出事故的。”
是容易出事故。大公司的船最喜歡搞沉競爭者,他們有的是上不得臺面的陰招。
菲利普在我身邊說:“咱們就這么被趕走了?”
“不,”我一邊向對方領航員頷首示意,一邊命令道,“瑪德蓮娜,退后。”
我們迂回到了殘骸的另一側。
“你打算怎么做?”尼克問。
“關掉引擎,讓海流把船推向大骸堆。他們一直監測著附近的引擎。我們先裝作打漁,甚至不用假裝,干脆就撈點魚。等天一黑再偷偷關掉引擎漂過去。”
我們放下捕魚設備。人魚沒跟過來,我希望好歹能撈上來點海產,哪怕是小魚小蝦什么的。然而,大骸堆周圍一片死寂。塑料繩像不安分的海草,糾纏在漁網上,起網的吊臂隨著海浪被拽彎。
我希望對方的船能看到我們這場戲。每個小時,都有一艘快艇呼嘯而過,穿梭于兩艘大船之間。
太陽落山后,他們兩個跟我一起走下船艙。我研究了下滿是劃痕的主控臺上的天氣讀數。打撈殘骸花的時間比我預計得要長。當我們終于用光小型激光切割機的電池,把拉得走的一塊殘骸切下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今天的霧比以往更重,感謝大霧讓我們更難被發現。
大家拼命干活,扔出船鉤,切開大塊殘骸,弄進拖網。我們尋找著值錢貨:能回收利用的貴金屬電氣設備、整塊的玻璃、能在網上賣的小件紀念品,還有海貝—— 一周以來我們幾乎就沒吃過這玩意兒以外的東西。有兩只橡皮小黃鴨隨著一個酒瓶網套從水里冒了出來。我把小鴨撈起,揣進兜里。
“那是什么?”菲利普在我身邊問。
“什么是什么?”我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往回拉掛著海草的橙色拖網。
“你把什么揣起來了?”他眼神中滿是懷疑。
我把小黃鴨掏出來,“你想要一個嗎?”
他頓住,仍然瞥著我的褲兜。
“你想自己來掏掏看?”我說著把胯頂過去,火氣也上來了。
他臉一紅。“不了。但你得給我記著,一切都平分。”
“我會的。”
我們當地有一種鷹,島民叫它“棕翅”。去年,我曾見過菲利普抓著一只,然后跟停靠在碼頭游船上的旅客要價。
“想買只鳥嗎?”他坐在獨木舟里,抬頭看著金棕色高級游船上的旅客,把鷹擎起。
“孩子,這可是瀕危物種。”其中一位客人已經被曬紅的臉,更漲紅了一層。
菲利普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抓著鳥頭按進水里,待了一會提出水面,那只鳥一邊慘叫一邊撲騰。
有個女人叫道:“快讓他住手!”
“想買只鳥嗎?”菲利普重復。
他們忙不迭地掏錢扔給他。接著菲利普松開手,鳥兒飛走了。那天晚上大家喝酒都是他請客,甚至也有我的份。但我記得在酒館里他那雙始終毫無感情的眼睛,不禁想如果當時游客不買賬會怎樣。
等快艇注意到有什么不對的時候,我們已經在返航的路上了。他們一定會看到殘骸被切掉了一塊,我讓瑪德蓮娜監聽了他們的無線通信。
不過我期待的目標已經達成。我們只是小角色,這杯羹已經超乎想象的豐厚。這點損失大公司應該擔得起,與他們的所得比起來簡直九牛一毛,。
就這樣,我讓瑪德蓮娜設定歸程航路。最糟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但我大錯特錯。
尼克蹲在引擎旁邊,看著陽光在拖網中的廢品上跳舞。拖網在水面下,里面的東西有塑料啦、瓶子啦、海藻啦,只能隱約看到一點,就像欲言又止的思緒。
我跪在他身邊問:“怎么了?”
他盯著水面,好像在等著海水跟他說些什么。
“好安靜。”他說。
菲利普坐在艙頂上,拉起他的塑料風琴,沾滿污泥的鞋跟勾在扶梯橫檔上。橫檔的塑料磨損得起了毛邊,活像一把舊牙刷。琴聲在海上綿延幾公里遠,除了水聲和人魚叫聲再無其他。
“安靜。”我重復道,口氣介于陳述和疑問之間。
“安靜可以給你時間去思考。”
“思考什么?”
“我的出生地離這里不算很遠。”他凝視著灑滿陽光的水面下的動靜。
“哦?”
他轉頭看著我,眼睛里雜糅著巧克力、啤酒和肉桂的顏色。“我媽說爸爸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皺眉。“誰們?”
“人魚。”
我笑了。“她逗你呢。人魚不能和人類搞。”
“在他下水當人魚之前,傻瓜。”
“哦,那他什么時候回岸上的?”
“她說他再也沒有回來。”
“所以你覺得他還在海里?伙計,那幫有錢人一發現大海又臟又臭、脾氣又差,就放棄在里面生活了。如果你爸沒回來,可能是已經死了。”
我觀察著離船體最近的回收品,明白了他為什么會想到這個話題。人魚又回來了。它們跟著拖網游動。幾只人魚拉扯拖網的時候我不禁一激靈。
“它們在干嗎?”我問。
“在揪東西,”尼克說,“我觀察半天了,只揪了一些零碎下來,不知道做什么用。”
“大骸堆那邊沒見到它們啊,為什么現在來了?”
“也許那邊毒性太強了吧。可能這也是為什么那兒附近沒有任何魚類。這邊只有很小的一塊,人魚能忍受。”
菲利普一步跳上甲板。“把它們轟走!”他看著我們的戰利品皺眉。
“別,”尼克反駁道,“他們只揪走了一點而已,不過是外面掛著的一些松散零碎罷了。興許還能幫咱們減重提速。”
菲利普盯著他,好像在盤算什么,和他去年看那幾個游客的眼神一樣。最后他只是說了句“好吧。如果有情況就告訴我。”然后就轉身離開了。
我倆站在原地,聆聽人魚的歌聲。
我想去握住尼克的手,但那又能怎樣呢?如果他抽開怎么辦?最后我轉身回艙里去檢查航路。
到了晚上,水里的人魚越聚越多,我眼見著戰利品越來越少,就像掉進水里的泡騰片。
菲利普提槍走了出來。
“別這樣!”尼克說。
菲利普笑了。“如果你不讓我開槍,它們拿走的,都算在你那份報酬里。你要是同意,我不碰它們一片鱗。”
“行。”
“這不公平。”我提出異議,“他干活的時候和我們一樣賣力。”
菲利普舉槍對著水面。
“沒事的。”尼克對我說。
我已經想好,到時候把自己的那份分一半給尼克。雖然剩下的不夠去做手術,但也算湊到了一半,又讓他欠了我人情,算起來還不賴。
我知道自己會怎么選擇。尼克喜歡男孩。而我喜歡尼克。簡單的等式。這就是性別選擇給的機會:在你決定好之后選擇你想要的性別,而不是在絲毫沒有準備的時候被迫接受你的性別。
瑪麗·瑪德蓮娜號安裝在甲板的攝像頭可以觀察到一切。所以我進艙后,她的問話并不讓我意外:“你喜歡尼克,對嗎?”
“閉嘴。”我看向顯示屏,人魚在上面形成了一大塊不斷變幻的陰影。
“我不信任喬治·菲利普。”她說。
“我也不。但我還是想讓你閉嘴。”
“羅洛,那件事,你會原諒我嗎?”
我伸手關掉了AI語音。
然而,菲利普采取行動的時候仍然讓我大吃一驚。我開了自動導航,準備去吊床上打個盹。醒來的時候,他正在翻我身上的口袋。
“你到底撿了什么,啊?你在水里找到了什么?”他的呼吸中滿是咖啡發酵、煙卷和金屬的臭味。
“我什么也沒找到。”我說著,把他推開一些。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手上還在翻找。
我想喊,卻被他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人人都想要錢,但我是必須拿到這筆錢。你可以繼續這么變態下去,繼續圍著尼克轉。他呢,大可以繼續這么大大咧咧。而我不一樣,我要離開這里。我估計你不會想惹禍上身。把你的那份給我,否則我會讓你不得安寧。”
如果沒有關閉語音,瑪德蓮娜會提醒我有人偷偷進來了吧。雖然上一次,她也沒有說話。
“你會乖乖的嗎?”菲利普問。我點頭,他松開了手。
“沒人會再跟你出海了,永遠不會。”
他笑了。“外面的世界比這里大得多了,你這小變態。有了錢,我就不在這個小圈子里混了。”
我想到了他的槍。為了那張票,他會不擇手段到什么地步?“就這樣吧。”我說,滿嘴都是他手上的煙草味。
他火熱的嘴唇貼在我耳邊。“成交。只要你老實呆著,我就不會把你怎么樣。”
我聽著他走出船艙關上門,然后爬下吊床來到控制臺,打開了AI語音。
“你不能相信他。”瑪德蓮娜說。
我笑了,聲音里帶著恐懼。“當然不。哪里有人可以信任?”
如果她是人類,可能會接一句“你可以信任我。”
但身為機器,她有自知之明。所以她什么也沒說。
小時候的我,對瑪麗·瑪德蓮娜號有一種獨特的感情。我把她想象成母親,覺得媽媽去世后沒有去天堂,而是把靈魂駐留在這艘船上,繼續守護我。
我也愛叔叔。他讓我坐在他腿上開船,讓我跑去甲板上檢查船纜,確認索具,讓我跟他一起捕獵鯊魚和鰩魚。有一次,回航途中駛過多明戈將軍大橋時,他指著水里讓我看。
起先我只看到一團陰影,好像一個即將浮出水面的巨大的棕色氣泡,然后才意識到那是一群鰩魚,可能有上百條,正逐浪前行。
不知它們要游向哪里。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一定要等我到十三歲的那一天。我明明還和前一天十二歲的時候一樣瘦瘦小小,身量未足毫無身材。那天他帶我坐瑪麗·瑪德蓮娜號出行,駛到了遠離岸邊的大海深處。
他強暴了我。完事之后,他說如果我講出去,他就會坐牢。我祖母就沒人養活。
第二天我就去申請了去性別化手術,我在診所講述了自己的遭遇,說是陌生人干的,說自己希望無性化。他們按照流程規定,勸我打消念頭。但我心意已決。手術之后,我在街頭流浪了幾年,直到聽聞叔叔的死訊。而當時沉默不語、袖手旁觀的瑪麗·瑪德蓮娜號,竟歸我所有。
我聽見菲利普又在甲板上拉起了風琴。不知道尼克此時在做什么,大概還在看海。
“真不知該怎么辦。”我低聲對自己說。但瑪德蓮娜還是回答了。
“你不能相信他。”
“能不能說點我不知道的。”
顯示屏上,人魚亂糟糟的身影已經與廢品造影交織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想要干嘛,弄走這些塑料和廢品有什么用。我想象不出在深海之中它們除了腮里的海水和血管里的血液之外,還能保留住什么東西。
趁著菲利普進艙弄咖啡的時候,我走上甲板蹲在尼克身邊。他還在看那些人魚。我急切地說:“尼克,菲利普在上岸前可能會動手。他想獨吞這次的貨,還看上了這艘船,這個貪心的雜種。”
尼克盯著水面。“你覺得我爸也在那群人魚里么?”
“你是不是嗑藥了?”
他的瞳孔擴張得像鰈魚的眼睛,身邊的甲板上還放著一個馬克杯。
“那是菲利普給你端過來的?”
“對呀。”他伸手去拿杯子,我搶過來把里面的東西潑掉,“你得打起精神來,尼克。現在可是生死關頭。我們還有十六個小時。他會等快到港時才動手。他懶得自己開船。”
我不知道尼克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他的雙頰曬得通紅,我從艙里取出叔叔的舊棒球帽給他戴上。他一只手搭出船外,被我拽了回來。
“這樣可能會被人魚咬到或是被拖進海里,你懂不懂?”
菲利普從船艙探出頭來笑著說:“在那里待著挺爽吧,尼克。你是不是想去找你爸來個父子戲水呀?”他沖尼克勾了勾手指。
“不許這么說!”我打斷他,“尼克,別聽他的。”
有什么東西拍打著水面,我們一齊回頭看去。是一條巨大的人魚。他上半身探出水面,扒上廢品堆。我不知道它要干嘛。是想抓走什么東西?還是在和廢品堆交配?
一聲槍響。人魚落回水里,尼克大叫,好像中彈的是自己。我扭頭,看到槍口轉而又對準了尼克。來不及反應,又是一槍。尼克向后倒去,跌進裝著廢品的拖網。
他的手像垂死鳥兒一般拍打著水面。有東西在往下拽他,可能是人魚,也可能是拖網的拉力。
我想去抓住他,但菲利普揪住我的衣領猛地向后一拽。這一下勒得我喉嚨很痛。我雙手在喉嚨處抓撓,那種能勒出淤青的力道讓我好半天喘不上來氣。
“哦,尼克真是太不幸了。”菲利普說,“我還得留著你領航。進艙去,別搞事情。”我踉蹌著被他推進駕駛艙,海風和水聲被阻隔在門外。
在艙里,我扶著控制臺,試著平復呼吸。不知道尼克會不會淹死,菲利普是不是也打算這么殺掉我。耳邊是發動機運轉的嗡鳴,這曾經是仿若回歸母親子宮一般讓人安心的聲音。
我等著她能說些什么,隨便什么。她是等著我開口求助嗎?還是自知無能為力?
在發動機的嗡鳴下,我還能聽到外面人魚的歌聲,那是在金屬船體內不斷回響的哀歌。
當我問“還有多久到岸?”時,她并沒有假裝聽不懂。
“十五小時零二十分鐘。”
“船上有藏著武器嗎?”我想著叔叔會藏點家伙,什么都行,魚槍、捕鯊刀,只要是足夠致命的家伙。
但她回答:“沒有。”還是那平板無波的語音。
我好想大哭一場,但這樣太小女生了。我如今已經不同了,我是瑪麗·瑪德蓮娜號的主人。我會想辦法殺掉菲利普,為朋友報仇。
什么辦法,我還沒想出來。
在艙外,有什么東西掛在拖網上。我推門而出,菲利普正盯著水里。我把他推到一旁,也沒想過他會不會攔我。然后他竟然也伸手,和我一起把掛在拖網上,奄奄一息的尼克拉上甲板。
尼克跪趴在地,狂吐海水和膽汁。菲利普說:“歡迎回來,伙計。”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一切都會沒事的”。菲利普放棄殺人越貨的念頭,我們開船回港,賣貨變現,他拿走他的那份錢,從此大家各走各路。
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把手放在槍上,朝我一笑。當看到我眼中重新升起的恐懼,他笑意更甚。
在我身后,尼克喘著粗氣,咳著水。還有一個聲音摻雜在海浪的拍打聲里。是瑪德蓮娜在低語。她在對他說什么?他在想什么,在水下看到了什么?人魚會不會用凌寒如冬的眼神直視他的面龐?他的父親會不會也在其中,被唯我論和人魚之歌逼瘋,看著兒子的臉,腦中卻空空如也?
我站在那里,菲利普盯著我。我盤算著如果我把自己反鎖在駕駛艙里,他多久會破門而入?但在我向艙門走過去時,他示意我不要動。
“太晚了。”他音調里有遺憾,我想是因為到時候他只能自己掌舵開船。
她還在低語,對著尼克輕輕低語。為什么我出事的時候她沒有警告我?她一定知道這艘船上醞釀著什么陰謀,就像知道海平線外醞釀的風暴。我不可能是第一個受害者。
我轉過去面向菲利普,瑪德蓮娜的耳語聲就像故障燈泡發出的咝咝聲,攪亂了我的腦袋。甲板上忽然重心一偏,尼克跑過的地方留下濕漉漉的腳印。他飛撲上前,一把抱住菲利普,與他一起翻過側舷,墜入海里。
如果是在童話里,人魚一定會送尼克回到船上,再把菲利普拖下深海,用牙齒咬他。在有些故事里,在海豚還沒有滅絕的時候,海豚會救起落水的海員。巨鯨還會伴著漁船輕語,星空朗朗,人魚也不會哀歌。
但事實是,海面上再也沒有兩人的任何蹤跡。我駕船繞著大圈,一遍又一遍用拖網打撈,最后才指示瑪德蓮娜返航。天上下起冷得透骨的雨,昭示冬天即將來臨。
我從兜里掏出小黃鴨,放在主控臺上。菲利普到底以為我撿到了什么?我凝視著顯示屏里海水之下的地球骨架那緩緩變換著的模糊圖景。
“你對尼克說了什么?”我問。
“我說如果他不反抗的話,他父親也會被殺。我同時啟動了超聲波,會對他的腦神經產生一些影響。”
我打了個冷戰。“我也受到了影響?”
“不會有副作用的。”
“謝謝。”我在咖啡里加了三包砂糖和奶精。從微波爐里拿出來的時候,咖啡燙得無法入口。但握著溫熱的杯子,能讓我安心一些。
我應該去休息,但只要我一躺下,就會聞到吊床上菲利普的味道,幻聽到他爬出水面的聲音。
我走出駕駛艙,看著船尾翻滾的海水。瑪德蓮娜給我放了音樂,是柔和的薩爾薩舞曲,唱著聽不懂的歌詞。又下起了雨,雨滴敲打著甲板,也落在我披著的雨衣上。
等到進港時,人魚幾乎已經把貨物拿盡,只剩下拖網上掛著的零星廢品。能換杯咖啡錢已經算是幸運,更別提這一趟的燃料費。無所謂了。如果沒有意外,再仔細一點過日子,過幾年我自己應該能攢夠錢。
拖網里沒有尸體。可能尼克的父親帶走了他。
當我在甲板上看向水里的時候,大風差點把我掀下去。綠色的拖網在水下翻騰,就像黑暗中隱匿的罪惡。
身后的瑪德蓮娜叫住我,像是鼓起了多年的勇氣。“睡個好覺,羅洛。代我向菲格奶奶問好。”
我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她的輪廓在風雨中幾乎看不清楚。
有時候,我想一把火燒了她。有時候,我想把她開到一處海溝,再在船底鉆個洞。有時候,我想讓她被海浪拍散、被地震撕碎、被街上跑過的巨型公牛踩爛。
但是冬天漫長,守著祖母坐在家里又會很孤單,比和她出海、被人魚的歌聲縈繞更加孤單。
“晚安,瑪麗·瑪德蓮娜。”我溫柔地回應道。
責任編輯:李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