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那個溫泉療養地。在那里他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將你淹死,只要你喜歡。當然,這都要收費。你不會真的被淹死,因為他們在你的頭骨里加了條輸氧管,以保證大腦的供氧。但你的身體并不知道這點,求生的本能會讓你噎住、窒息、掙扎,就好像你真的在接近死亡。你可能會掙扎幾個小時。泉水冰冷,顏色深如濃茶。如果你過于驚慌而對身體造成太大損害,旁邊就有一家診所供你休息,白衣天使們會將你治愈。
管理員清空了尼克肺里的積水,移去了輸氧管,再點燃一堆小小的篝火,遞給他一條毯子之后,管理員退了出去,留他一個人在森林里靜靜地回味剛才的經歷。
尼克將毯子裹在身上,渾身發抖。他并沒有覺得更好,也根本沒覺得有多放松。他的情緒還是一如既往地凄涼,生活依舊令人絕望。
幾分鐘后,他穿上管理員留下的衣服,疊好毯子。熄滅篝火后,他站了起來。夜晚寂靜而漆黑,只有地平線上的一輪圓月發著微光。前方的小路穿過山丘,通向旅館。他聽到兩個職員正在因為其中一人的笑話而大笑,他們的丙烷火把剛剛消失在路的盡頭。不過尼克還不想回旅館,不想回到那花錢雇來的溫暖友愛的氛圍中,現在還不想。
相反,他轉身走向另一邊,深入森林。雖然很快就迷了路,但他并不介意。林子里的樹木胡亂地糾結在一起,一些朽掉的樹干倒在地上,還有些靠在其他樹上。沒有什么規律可循,他想道,眼睛都不知道要看哪兒。真是一個對于生活的完美比喻。
就在這時,透過蒼白的月光,他看到了小無花果樹圍成的樹籬。
樹籬在一片漆黑中圍了個圈,看上去就像德魯伊教①的神廟。他一開始還以為這樹籬是以前留下來的圍欄,標記出一座早已變為廢墟的房子的地界——不到一百年以前這里還是人口稠密的市郊。隨后他發現樹籬里面的地面在向內下沉,這才明白圍起來的碗狀地形就像他溺水的地方一樣也是一個湖泊,至少是個小沼澤。
尼克向樹籬內走去,一束蒼白的光芒出現在黑暗的中心。他瞇著眼看了看,不確定那光芒是不是真實存在。他繼續向前,看到那白色的身影彎下了腰,聽到水花飛濺的聲音。
“喂!”他說。
那個身影畏縮了一下,轉過身,“你是誰?”是個女人的聲音。
“我叫尼克。需要我離開嗎?”
“不用,我就快洗完了。你可以幫我擦干。”
尼克走到水邊。那個女人正站在齊膝深的水中,因為陰暗的天氣,尼克看得并不清楚。她的大腿只是一片陰影,肚臍就像一塊污跡。尼克根本分辨不出她的嘴和鼻子,只看得到她那傲人的雙峰、烏黑的長發,還有那倒映在她眼中的黑色湖水。
“毛巾就在你腳邊。”
就在他要撿起毛巾的時候,有個東西從朦朧的夜色中跳了出來。是只獵犬,體態修長,如同瑞士的古董名表般優雅。“碰一下夫人你就死定了。”它低聲咆哮道,小腹中發出“咔嗒”的一聲。
“別用武器,奧托。他沒有威脅到我。”
隨著一聲機械的嗚咽,獵犬坐了下來。林子里還有其他的機器,灰色的影子們不停地在四周巡邏。尼克試著數了數,三、六——太多了,根本數不過來。
那個女人站在尼克面前,轉過身,“好了。”
尼克小心翼翼地將她擦干,先是肩膀和頭發,然后是后背和臀部。她的身體就像布朗·庫西①的大理石雕像般完美。他蹲下身來擦拭她的雙腿,正要擦到腳踝時,她轉過了身。他們離得如此之近,尼克都可以嗅到她的氣息:鮮活、干凈,伴隨著濃濃的橡樹葉與雪松的氣味。
她接過毛巾,擦拭身體的正面,然后蹲下身來,讓奧托噴出的熱空氣來烘干。
隨后,女人穿上了T恤和牛仔褲。她用毛巾將頭發包裹起來,就像戴著穆斯林的頭巾,“我的房子就在山坡下,去喝杯可可?”
“好啊。”
她的廚房干凈明亮。他們坐在餐桌邊,聊了起來。她說她叫希琳妮。獵犬們來回走動,時不時還安靜地趴在她腳邊,金屬尾巴輕輕敲打著地面。
聊了一會兒之后,希琳妮問道:“為什么你想死呢?”
“我不想死——只是想要從潛意識中清除一些東西。不過當你經歷過父母過世、兄弟姐妹死亡、第一個孤兒院中十分之九的同伴死去、第二個中又有一半死亡之后……嗯,仍然活著總會有一點愧疚。”
她觀察著他的表情,“不,不是因為這個。”
“那我就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了。”
“嗯,你是不知道。”
“你就知道嗎?”
“我沒那么說。不過如果我有你那樣的問題,至少我會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敢打賭你就住在那些新興城市的市中心。煙霧繚繞的酒吧里充滿氖光燈和噪音,所有人都盡可能地擠在一起。”
“是又怎么樣?”
“那你的問題就是逃避了。你想要了解自己,就得體驗一點疏離感。要一個人離開。冬天的時候,我就經常離開,有時候幾周都見不到一個人。”
“你外出都干些什么?”
“打獵。這些狗就是干這個的。我有點小錢,還負擔得起費用。大部分時候獵到的都是鹿,不過前些天我還捕到只美洲獅。”
“看上去一點都不公平。這么多機器對付一只小小的鹿。”
她沒有什么表情,“沙發床在那兒,去睡會兒吧。早晨我會叫醒你和我一起出去的。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希琳妮走進飄著薄霧的林子里,帶著尼克。獵犬們在她的身后,就像一條水銀的河流。她穿了一件格子花呢襯衣,外面套著特氟綸的夾克,腰帶上別著一把獵刀,脖子上還戴著一條琥珀穿成的項鏈。
“那么,到底要怎么做呢?”尼克問。
“首先,部署獵犬。”希琳妮揮動了一下胳膊,一半的獵犬就分散到了樹林里。剩下的六只跟著她,不知疲倦地警惕著周圍的情況。機械犬的聲音在矮灌木叢中很快就消失了。
“現在呢?”
“享受叢林風光。”她做了個深呼吸,“聞聞這松樹的味道!遇到值得獵取的東西時獵犬會讓我們知道的。”
“我覺得……”
“別。不要想,也不要說,只要走、聽。試著去感激,你能在這里是多么幸運。”
打獵的絕大部分時間似乎都在走路。希琳妮不慌不忙地走著,挑選好走的小路,一步步深入樹林。偶爾會有一兩只獵犬叫幾聲。“只是在告訴我它們在那兒。”尼克問到時,希琳妮回答說,“現在,安靜。”
有時候她就那么很隨意地漫步,根本不在意四周。有時候她又緊張地傾聽、觀察,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尼克看不出有什么規律。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她。
中午時他們派了一只狗回房去取三明治和裝著草藥茶的暖水瓶。坐在半山腰一堵垮塌的墻基邊,他們開始吃午飯。一只獵犬蜷伏在希琳妮的腳邊,凝視著樹林的深處。
樹木似乎無邊無際。“這兒的每一處,只要你目力所及,都曾是城市的一部分。沒有其他東西,只是不斷蔓延的無名房屋、商場、手工作坊,還有污水處理廠。而現在——”
“把你的狗關掉吧。”尼克說。
“什么?”
“只有你和我,單獨在一起。關掉那些狗。”
“不。”
他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條線,“你到底怕什么?”
她又看了看他,用那雙深不可測的綠色眼睛,“我丈夫。”
“你有丈夫?”
“這事兒比較復雜。”
“講給我聽。”
她沉默了一會兒,梳理一下思緒,然后說:“我倆在有些方面很像。我們都是孤兒。只不過我的父母不是死于霍亂、瘧疾或者傷寒。他們被神圣疫苗殺害了。”
“我不——”
“那是一種邪教,這樣的還有很多。他們認為人類將要面臨滅絕,因此決定用活人獻祭來對抗細菌。你覺得這有意義嗎?”
“嗯,從某些方面來說,有意義。你害怕某樣東西,于是你就通過變成那樣東西來奪取控制權。”
“我父母有三個孩子,都很健康。他們帶我們遠離城市,與外面的瘟疫隔絕。他們有的是錢這么做。”
尼克點點頭。他很了解這種人。瘟疫的幸存者,也是遺產繼承人——還是那種有好幾筆遺產可以繼承的。估計她這輩子都沒工作的必要。
“一天有人敲門,是我們的鄰居。他們殺了所有人,只留下我,因為我是最小的。他們用鮮血在我額頭上抹上神圣標記,然后把我嫁給了他們的一員。之后他們放了我。那年我才五歲,喬舒亞——我的丈夫——七歲。”
“很抱歉。”尼克說。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有足夠長的時間來撫平傷口,最壞的日子已經結束,我愛我的生活。只不過……我的父母是和平主義者,而我不是。”她握緊拳頭有點用力地打在尼克的胸膛上,“記住這一點。”
“那么這個喬舒亞——他再騷擾過你嗎?”
“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吠叫。希琳妮停住腳步,仔細聽著。獵犬們用吠叫互相回應,直到所有的狗都叫了起來。
希琳妮飛快地戴上護目鏡,“這叫聲多可愛。”
“是啊。”確實如此。
“是錄音。這樣吠叫的那種狗在大瘟疫時期已經滅絕了。就像許多無人保護的東西一樣,消失了。”她仔細觀察地平線,將遠處的山脈與護目鏡上顯示的地圖相對應,然后用手一指,“那邊,它們會把他趕到那里去。快!”
“從這兒下去!”
希琳妮將夾克系在腰上。每次她從溝壑山坡上跳下,夾克都會像一面旗幟一樣舞動。尼克則笨拙地跟在后面。
到達谷底后,希琳妮指給他站位的地方,就在兩棵樹中間。“獵犬會將他趕過來,從你右側通過,小心別擋著路。鹿角可是很鋒利的,蹄子也很有殺傷力。而在那邊,領頭的獵犬會出現在他面前,鹿會因為受驚跳起,這樣他的咽喉就會變得容易攻擊。而我則會瞄準他的頸動脈。”她在自己的喉嚨上比畫著。
“你就用這個?這把刀?”
“有獵犬的時候用這個,否則我會用弓箭。”
忽然之間,樹叢中爆發出一陣吠叫。一個大家伙橫沖直撞地穿過樹叢,直奔尼克而來。雄鹿跳出灌木叢,眼露兇光。獵犬們吠叫著,猛咬它的腹側。
尼克下意識地側退一步,狩獵的隊伍從他眼前跑了過去。希琳妮笑了笑,站到了雄鹿的必經之路上。
她看上去真是英姿颯爽。
一只獵犬從側面包抄到雄鹿的前頭,站住腳,大聲吠叫著挑釁。和之前預計的一樣,獵物抬起了前腿。
希琳妮飛身一躍,一只手摸向腰間的同時,另一只手抓住鹿角往回猛拉,將鹿的長脖子彎過來。獵犬們在四周來回跳動,希琳妮的獵刀一下又一下地刺進獵物的脖頸。
鮮血濺得到處都是,噴了尼克一身,還濺到了他臉上,感覺暖暖的。
雄鹿一死,獵犬們就安靜下來。感覺有些詭異。希琳妮從獵物身邊退后幾步,深吸了一口氣,“險勝一局。”
“是啊。”
“你沒事吧?”她問,“你在發抖呢。”
我想我墜入愛河了,他想這么說。但是不,這樣不好,一點都不好。相反,他說:“沒事,真的。我很好。”
希琳妮又笑了,“第一次總是這樣的。”
她取出獵物的內臟,將尸體扛在肩上。尼克想要幫忙的時候,她還笑話他。
回到家后,希琳妮將宰好的牲畜掛在屋后的架子上,“進來吧。”她說,“我倆清理一下。”
不一會兒,希琳妮從浴室走出來,毛巾包著她的秀發,一件淺藍色浴袍松垮地穿在身上。光是看著她的軀體在袍子里晃動就讓尼克感到一陣興奮。
“那么,我想該我去洗了。”尼克說。
她看著他,沉默無言,目光鎮定。她將一只腳伸到尼克身后,毫無警告地雙手一推,尼克摔倒在沙發床上。
她騎在他的身上,脫掉他的襯衣,解開他的腰帶。他還沒搞清怎么回事,她就開始了。
這幾乎可以算強奸。一開始他并不確定是否喜歡。之后就不同了,他想要永遠持續下去,然而還是很快就結束了。
之后她帶他到浴室,他們又做了一次。這次更加溫和。
“別期望過高。”事后她說,“我不喜歡糾纏不清。”
“糾纏不清?”
“男人,我不是很喜歡他們。”
“需要我離開嗎?”尼克問。
“哦,待到早上吧。我給你做早餐。”她翻過身,睡了過去。
獵犬們安靜地進進出出,高度警覺,不斷地巡邏。
尼克在半夜時醒了過來。希琳妮還在睡覺。月光淹沒了整間屋子。
他輕輕地穿上衣服。
獵犬的中央控制器發射出330赫茲的“嗡嗡”聲。他對這種東西很敏感。通過這聲音,他找到了偽裝成女士內衣櫥柜的中央控制器,然后輕輕扳動總開關,解除了所有防衛。“嗡嗡”聲消失了。
她從來沒費心問過他干什么營生。這就是他的工作,他銷售并安裝安全系統。
尼克拿起希琳妮的獵刀。
他聽到一陣“沙沙”聲,轉過身,發現希琳妮正看著他。
“怎么了?”她平靜地問。
尼克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懼。他想要放下刀,讓希琳妮安心。但是他說:“從床上下來。”
希琳妮掀開床單站了起來,全身赤裸,毫無防備。現在她知道他是誰了,“喬舒亞……”
“現在是尼克了。我被釋放后就改了名字。我想要拋棄過去。”
“尼克。大瘟疫已經結束了。”
“我以前也這么想。但疾病會變異。它們變異得很快,人類的技術是跟不上的。”他發現說話能給自己信心,讓他覺得最后站在正確一邊的會是自己,“就是這些東西帶來了大量的死亡:自大、傲慢還有廣譜抗生素。一百多年以來,每一種疾病都被藥物戰勝了,藥物的應用如此之廣,以至于所有人都認為不會再有大疾病肆虐。但是疾病變異了,它們具有了抗藥性,它們回來了。
“你以為我們已經再次抑制住了細菌與病毒,我們已經控制住了惡魔。但他會換個名字再回來。看看你自己!你就得了一種邪惡的病——恐懼。你已經快要爛掉了,你看,你在發抖。我的家人是對的,瘟疫永遠不會結束。你可以藏在林子里,你可以讓獵犬保護你。但瘟疫知道你住在哪兒。它知道你什么時候會覺得無助,遲早有一天,它會回來找你。”尼克揮動著刀子,“我們出去。”
他把希琳妮帶到懸掛鹿肉的地方,下方的地上有一層黑黑的血。“夠遠了。待在這兒,背對我。”
希琳妮按要求做了,人恐懼時就會這樣。她比他更強壯,也更敏捷。但她還是服從了。
“我猜你就要殺我了。”說出最后一個字時她有些失聲,盡管如此,語調中還是沒有泄露一絲情感。
“不。”尼克深吸了一口氣,“我要自殺。我想你應該看到這一幕。”
希琳妮吃驚地轉過身,尼克正將刀架在脖子上。頸動脈,他已經見過這么做是多么有效了。
“他們說我已經治好了,還放我出來。我找到了工作,甚至有段時間還有個女朋友。但之后我就開始給你寫那些信。疾病又回來了。”刀刃令人不快地刺激著喉嚨,“我已經想了很久。”
“為什么要把我卷進來?你這是在干什么?該死的!”
“我花了好多年才明白我父母一直努力在做的事。這叫作分診儀式:接種健康的,殺掉被感染的,讓垂死的自生自滅。好吧,是有些瘋狂。如果你把它想成一種減少痛苦的方式,那么它確實有很大的——”
“痛苦!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她將雙手放在胸前,指著胸部的傷疤。疤痕皺褶在一起,傷口很深。不知為何,在他們做愛的時候他并沒有注意到。“我被一頭雄鹿頂傷,他那該死的角都插到了我的體內。你知不知道那有多痛?”
“你——”
“很痛啊。我幾乎都要死了過去。我很幸運能走回到公路上,很幸運有人開車經過,很幸運那人停下了車,我真他媽的幸運,傷口感染的時候我沒有抱怨,那幾乎讓我又死了一次。知道嗎?簡直讓人痛不欲生。而你,你還有膽子談論痛苦!”
尼克不知道說什么好。
“出院之后,我一直害怕打獵。痛是那么劇烈。害怕打獵!你知道我怎么做了嗎?”
尼克搖了搖頭。
“我到林子里,追捕那只頂我的雄鹿,然后殺了它。我嚇壞了,但是我直面自己的恐懼。我正視它,然后征服它。”
她怒火中燒,“你有麻煩了,你害怕。我也是啊!我沒有向恐懼投降。我制伏了它。為什么你就不可以?”
尼克放下脖子上的刀。他低頭看著這個沉重而無用的東西。片刻之后,他將獵刀扔進了無盡的黑暗中。
“對不起。”他最后說道,“我這就走。”
在房前的路上,尼克感到一種奇怪的情感抓住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然而盡管林子對他來說還是那么黑,那么寂靜,但卻再沒有讓他感到壓抑。
那種感覺還是跟著他,他知道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忽然間,他想起了過去人們如何稱呼這種感覺。
希望。
身后的燈光亮起來。他聽到了獵犬啟動時的嗚咽,以及隨后這些機器奔向警戒點時的嘈雜。
他知道這些機器要把他撕碎是多么容易,只要有命令它們就會這么做。但他沒有回頭,他不能向恐懼投降。
決不。
尼克做了個深呼吸,平生第一次感覺到自由。他想要大笑,想要歡呼。他想回去再和希琳妮做一次愛。夜晚不再是威脅,而是充滿著承諾的黑暗。
希琳妮是對的!他可以直面自己的恐懼。有一天他甚至可以控制住恐懼。
金屬爪子的奔跑聲穿透夜色。一只獵犬跑過他身旁,轉過身,坐在路中間等他。
是奧托。他認出了它的特征。獵犬張開嘴,發出的不是尼克期望的那種生硬的金屬嗓音,而是希琳妮清晰、鎮靜的女高音。
“轉過身,尼克。”
他照做了。
希琳妮正站在前院里。窗戶里的燈光讓她的臉看上去像骨頭一樣白,眼窩則向墨水一般黑。她披著一件寬松的上衣,沒有費心去系扣子。尼克可以從衣襟處看到她那蒼白的胴體。
她手里握著一張弓。
腳邊的獵犬急切地盼望著命令。
“希琳妮——”
“你不能向你的恐懼投降。”她說,“你必須制伏它,消滅它。”
一聲奇怪的響動,就像布料被撕碎,一支箭插入了尼克腳邊的泥土。
“我會讓你先跑。你要是現在開始跑,說不定還有機會回到溫泉。”
她又拿出一支箭。
尼克邁出一步,又邁出一步,他發現自己正在奔跑。前面的道路平整開闊。他一轉身,跳進路邊的灌木叢。枝葉抽打著他的臉,撕扯著他的衣服,但他顧不上這些。他只想著逃離。
就在他的身后,一只接一只,獵狗們開始吠叫起來。
【責任編輯:梁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