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門口沒有任何招牌,門內被竹簾遮了一半,從外面什么都看不見。祝西在外面徘徊了好一陣,才鼓足勇氣推開了門。
一個人趴在柜臺上一動不動,不知是不是在睡覺。他站得遠遠的,止不住探頭探腦地問:“打擾一下,這里是……”
不等他說完,桌子上趴著的人坐了起來,雙手像擦玻璃似的大力抹了兩把臉,帶著點起床氣地朝他看了過來。是個相當年輕的女孩,五官都很小巧可愛,但臉上帶著口水和手表硌出來的圓印子,讓祝西暫時無法欣賞。
這家店是他同社團的學長告訴他的。三天前,祝西養了四年多的貓突發急病死了,這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于是學長神神秘秘地給了他這家店的地址,據說是專門做寵物遺物的,可以把寵物的毛發、牙齒之類的在消毒、除菌之后做成掛件之類的小物品,給主人留作紀念。起初祝西還以為學長態度之所以神秘,是因為這種店可能讓有些人心理上接受不了,但親眼看到他才明白,這個店確實……“神秘”到開和沒開是一樣的。
這里的費用并不貴,但做什么不能自選,做好了之后,店家會打電話讓顧客來取。過了一周多,祝西接到了女孩的電話。然而,當女孩把貓毛做成的毛氈掛件交給他時,他竟像被人扼住了喉嚨,許久說不出話來。
那是個“四不像”,初衷可能是一只老鼠,但耳朵太大了,尾巴和腿都太長,身子又太圓,以至于誰看了都不會認為是只老鼠??勺N髅靼?,這不是什么失敗品,它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這是他剛剛從街上把幼貓撿回家之后,唯一一次動手給它做的玩具。他剪了兩件衣服,拿布縫的。他原以為很簡單,結果做出來后根本不成樣子。但即便如此,貓還是很喜歡,玩了兩年多,直到后來他擔心貓會不小心將碎布吃進去,才把它扔掉的。
往事浮現在眼前,祝西在人前強撐著的不在乎徹底崩潰了。他握著那個掛件,眼淚一滴滴落在桌子上。女孩在一旁一聲不吭,只是把紙巾拿了過來。一會兒,祝西冷靜了一些,才忽然覺得奇怪。他抬起頭,不解地問:“你是怎么知道這個的?”
女孩今天的打扮很得體,頭發用絲帶綁著,就像是從古畫軸里走出來的一樣。她沉吟了一會兒,才勉強笑了笑,竟然顯得有些悲涼。
“說了你也不會信。是你家貓告訴我的?!?/p>
2.
女孩名叫秦依,比祝西還小幾個月。
這個活計是她媽媽傳給她的。她是單親媽媽帶大的小孩,她爸爸在她還在媽媽肚子里時就出意外去世了,當時媽媽力排眾議,堅持生下了她。這家店面是爸爸留給她們的唯一的東西,一開始的時候,也只是賣一些手工制品,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她們接觸了寵物遺物,后來就零零星星地開始有了這樣的生意。
然而在秦依十六歲那年,媽媽去世了,她本來不想繼續把店開下去,畢竟她的手可沒有那么巧。然而就在她打算關店的那天,一個人進來了,非要求著她為去世的倉鼠留下些什么。看那人可憐巴巴的,她只好答應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自己動手,腦袋空空,根本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然而就在當晚,秦依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用倉鼠的視角,看到了她不可能知道的倉鼠主人的日常生活。第一次她可以當作是巧合,第二次也可以當作是偶然,但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她都會做奇怪的夢。她漸漸明白,與其說委托她的是人,不如說委托她的是那些離開的動物,它們希望能給主人留下些什么。
她漸漸地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就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著店。接到祝西的委托后,秦依并沒有特別對待,只是很顯然,祝西家的貓是個話癆,或許它有太多太多的不放心,才會在掛件交出去好幾天后還在她的夢里喋喋不休。
總是夢見一個跟自己毫無關系的同齡男生,說起來真是太尷尬了,更讓她覺得難為情的是,久而久之,她居然無法自控地對祝西涌起了一種熟悉感,就像跟他認識了幾輩子一樣。她雖然有祝西的手機號,卻根本沒有理由去撥。
他會不會把她當作一個愛搭訕的怪女生啊?秦依認真地發起了愁。
在夢里,祝西一直是一個人。秦依知道祝西愛做噩夢,偶爾有夢游的毛病,也知道他是個非常愛逞強、實則又非常怕孤獨的人。
可夢能作數嗎?秦依非常努力地想要將祝西這個人僅僅留在夢里。可在因夢見祝西摔下樓梯而驚醒的那個深夜,她終究還是從床上跳了起來。等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時,她已經跑到了大街上。
她輕車熟路地找到祝西的家,氣喘吁吁地蹲在門前不知所措。這會兒她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現在凌晨三點半,她卻出現在一個連認識都算不上的男生門外。
沖動如潮水般退去了,她根本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敲門。難不成要開口說“我擔心你”嗎?秦依站起來想下樓梯,卻不小心踢到了門口的垃圾袋。想著好人做到底,她彎腰去拾垃圾袋,然而就在這時,門開了。她低著頭,看到門縫里出現了一雙男士拖鞋,于是把腰直起來的這個動作,幾乎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祝西愣愣地看著她。秦依的臉“噌噌噌”地紅得節節高,如果是在漫畫里的話,這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變成了螺旋狀。
“又是我家貓讓你來的?”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半天,樓道的燈都黑了,祝西終于冒出了這么一句。
雖然說完之后,他倆都笑了。
祝西本來想讓秦依進屋,可時間尷尬,他便撓了撓頭說:“我正好有點餓了,樓下有便利店,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說是樓下,但其實兩個人也走了十幾分鐘。已是深秋,馬路上鋪了一層金黃的落葉,踩上去窸窸窣窣的。路上無比清靜,半天才有一輛車經過,這一切都讓秦依覺得不真實。她甚至想掐自己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夢,夢里她從來都不會是跟男生并排坐在便利店、捧著熱騰騰的關東煮聊天的少女。夢里的溫暖都不是屬于她的,可現在是。
“你別覺得我奇怪,我就隨便問問,你有從樓梯上摔下去過嗎?”
“有,兩年前吧,”祝西露出了又納悶又開心的微妙表情,說,“我出去倒貓砂,可能是漏了一些,腳下一滑就摔了。腳腕裂了,不過不嚴重?!?/p>
怪不得。秦依心里想著,嘴上說:“你真的對它很好呢。”
“又是它和你說的嗎?”
“你相信我?”
祝西撇了撇嘴:“相信也沒有壞處啊。”
秦依從未想過會有人相信她。雖然同樣的話她曾經也對其他委托人講過,但那些人可能只當是安慰,或者是營銷手段。
肩上壓著的石頭紛紛滾落下去,秦依覺得自己一下子從一個神秘人變成了普通人,并前所未有地輕松起來。她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那只貓不是為了讓她幫忙做什么,而是為了將她帶到如今的局面、帶到祝西面前。
3.
“你養過寵物嗎?”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夜里根本沒有人來,收銀員小哥在柜臺里面戴著耳機開小差。氣氛溫馨又安全,讓本來因為失眠而心焦的祝西感覺到了些許舒心。
“沒有?!鼻匾罁u了搖頭,說,“從養它們的那刻我就知道,它們最多也只能活十幾年,十幾年后注定要面臨離別,這個注定我接受不來。而且我會擔心,萬一有一天我突然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來不及托付他人,那誰來照顧它呢?要擔心的事情太多了,我是個自私的人?!?/p>
“你不是自私,你只是比其他人更心軟?!?/p>
秦依轉過頭,看見祝西朝她笑,笑容里不包含任何的刻意,就好像他說的這句話不是安慰,不是夸獎,而僅僅是在陳述事實。
一些回憶忽然涌上心間,深夜總是讓人更脆弱一點,她回想起了媽媽去世的時候,之前兩天只是小小的胃痛,她們根本沒當回事,第三天媽媽卻心臟病發作,送到醫院時已經來不及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一點緩沖的時間都沒給她。之后她一個人花了好久好久,才讓生活恢復正常。
這樣的經歷,她不想再重來了。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么會深更半夜跑到這里見一個跟自己無關的人呢?
秦依突然醒悟過來,嚇得一激靈。她從高高的椅子上跳下來,搓著手說:“我先……回去了?!?/p>
祝西也沒攔著:“我送你回去吧?!?/p>
“不用不用,我打車回去就好了!”秦依一邊說,一邊往外跑,但在路邊跺著腳等了半天也沒車來。祝西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身旁,問:“你后天有空嗎?”
“啊?”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帶你去個地方。”
秦依一直沉默著,直到來了輛空車,臨關上車門時,才終于回答:“好,你給我打電話吧。”
回到家,秦依倒頭就睡,困意卻遲遲不來。她望著天花板,不住地想:他要帶她去哪里呢,為什么要帶她去呢?不是很清楚不應該牽扯過深嗎,不是下了好多次決心不再在乎了嗎?反正生意都做完了,而且,不是有個聲音在心里叫著“不能答應”嗎!
為什么她竟然還在期待呢?
之后兩天,秦依無論去哪兒,手中都死死地抓著手機。祝西打來電話時是下午三點多,她剛好下了課。接完電話,她興奮地“耶”了一聲,把路人嚇得夠嗆。
他們約在祝西住的小區門口碰面。在小區邊上有一座矮房,外沿有樓梯可以爬上房頂,他們順著樓梯爬上去,中途秦依往里探頭,發現是存車處。房子比普通的一層樓可能還要矮一些,即使站在樓頂也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只是樓頂光禿禿的,沒什么景觀可看。正當秦依不知他是何用意之時,一只黑白花相間的小貓竟然從旁邊跳了上來,不偏不倚地走到了他們倆面前,坐了下來。
“咦?”秦依沒掩飾住驚訝。
“等著。”祝西朝她挑了挑眉毛,打開了手里一直提著的塑料袋。秦依這才發現,那居然是一袋貓糧。塑料袋一放在地上,周圍便陸陸續續地靠過來一群貓,抬頭還能看到遠處有正飛奔著過來的幾只。
最后,他們倆的腳下聚集了十六只花色不同、大小不一的流浪貓。
“一開始的時候,有一只貓趴在上面叫個不停,我就上來給了它一點吃的。結果過了兩天,我偶然經過,發現它還在這兒。后來,它每天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在這里等我。我不是每天都有空來,可我來的時候它肯定在。”祝西蹲在那里,手肘支在膝蓋上,托著腮,輕輕地說,“然后久而久之,變成了兩只、三只……然后越來越多。就像是有約定一樣,雖然它們并不會講話。所以我還是覺得,即使離別注定會到來,我還是不后悔有過那些在一起的回憶。”
雖然自己都覺得矯情,可在那一刻,秦依還是不由自主地想,他的眼睛里有星星啊。
白日里也灼灼發亮的星星。
沉墮里兀自上升的星星。
灰蒙里仍然存在的星星。
她生命里一直缺少的那顆星星。
這算什么,移情作用嗎?會不會是貓的思想左右了自己???秦依心跳過速、呼吸困難地胡思亂想著。但她知道,她心中過不去的那道坎,她僅剩的一些遲疑,都消散了。
4.
那天之后,有關祝西的夢少了一些,這讓秦依暗暗覺得,大概藥勁兒快過了。但她和祝西的關系,已經覆水難收了。
祝西上課,而她有空的時候,她會替祝西去喂那些流浪貓。她蹲在那里跟它們說話:“你說,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呢?”
想也知道,她開著奇怪的店,說是奇怪的話,做著奇怪的事,怎么看都是個怪咖吧。“誰會喜歡一個怪咖呢……”她的話說了一半,身后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祝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你怎么不提前給我打個電話!”她驚慌失措地跳起來,下意識拽了拽衣角。
“我就是走過來看一下,沒想到你真的在。”
“我閑著沒事順路過來,我先走……”
秦依轉身就要離開。沒想到祝西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力氣不大,卻讓她踉蹌了一下。他說:“等一下,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你能不能再幫我做一件寵物遺物?”
“可以啊。不過是誰家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祝西握著她手臂的手上。
“我的……朋友?!?/p>
“男的女的?”
還不等秦依擺手說“我隨便問問的”,祝西就先一步回答:“男的?!?/p>
“沒問題,”秦依一下放了心,“給你打八折?!?/p>
“八折”并沒有讓祝西露出開心的樣子,他遲疑的神色讓秦依忽然覺得這好像不是樁生意,而是很重要的托付。
她逐漸收斂起玩笑的神情,正經地追問:“怎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可能有些麻煩,需要上門服務?!?/p>
上門服務其實比較困難,但她明白祝西會向她開口,一定是不想敷衍了事。上門服務需要帶的東西多得很,裝滿了一個工具箱。
在她扛著箱子鎖店門的時候,一旁伸出一只手來,從她肩上卸下了箱子,反倒嚇了她一跳。
“不是說不用特意過來了嗎,我找得到地方的?!笨匆娛亲N?,秦依也就沒推脫,心底生出絲絲喜悅來。
“我想你應該有不少東西要帶?!?/p>
兩個人站在地鐵門前等待,距離下一班車還有一分鐘。門上映出他倆并排站著的模糊的影子,個子看起來很般配。這個站點是三條地鐵站的交匯站,人非常多,外面的門打開的瞬間,里面的人蜂擁而出,外面排好的隊形也都亂了。
祝西倒是幾步就擠了上去,秦依反應慢半拍,被一個大叔撞得退了兩步,再往里擠就費勁了。
正在這時,人與人之間的夾縫里伸出了一只手,拽住秦依身前的衣服,硬生生地把她揪了進去。秦依被站臺與車廂間的落差絆了一下,于是八爪魚一樣實打實地撲在了祝西懷里。
車門即將關閉的警報聲“嘟嘟嘟”地、尖銳地響了起來,如同此刻秦依的心跳。
她裝作見過世面的樣子,轉身扶住欄桿,視線不知往哪里放,只好去看上方的站名。不期然地,她看見了祝西那沒什么波瀾的臉和……紅得像要滴血的耳朵。
她低下頭,險些就笑出了聲。
從地鐵站出口向右轉,走了一兩分鐘,他們就看見了一幢灰白的樓,繞到近處一看,院門前豎著寫有“療養院”的牌子。住在這里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吧,秦依在心里想了想,提步就要往里走,卻發現祝西立在門口沒有動。她微微歪頭,等著一個答復。
她等到的是祝西說:“我還有件事想求你。”
“你說?!?/p>
“做我女朋友。”
秦依嘴半張著,凝固成了一個很癡呆的表情,她幾次想反應,但腦袋像卡帶一樣一下一下緩沖著,就是過不去。她不反感,甚至有點高興,可又覺得不太對勁。
果不其然,祝西緊接著說:“幾個小時就行?!?/p>
心中的熱度剛剛涌上來,還沒暖透,就猛地吹起了一陣冷風。秦依即使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被難過逼得步步后退,卻還是不甘心就這樣冷下去。
“對不起,這個忙我不能幫?!辈活欁N餮劬锏墓饬料纾匾罌]有停頓地說,“要做就做真的?!?/p>
一記直球,徹底把祝西擊蒙了。這次輪到他目瞪口呆,但他的內心沒有任何喜悅。所有的電流都像落入了泥潭一樣,變成了艱澀的翻攪,攪得他五內郁結。
“對不起?!彼瓜卵酆煟噲D蓋住發紅的眼眶。
除此之外,再沒有下一句。
秦依等啊等,等到她不得不明白,這就是拒絕的意思。
當她打開心門,愿意嘗試接受生命里另一段注定的離別時,另一個人卻沒有從門口走出來,而是揮了揮手,關上了門。
5.
那天的尾聲,是秦依沒有進療養院,掉頭走了。
再之后,他們許久沒有聯絡。
但秦依的心里根本沒放下。她不停不停地倒帶,回想著往日種種。如果說祝西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那他繞那么大一個圈子,只是為了求她幫忙?
她越想越后悔,那天她應該進去的,也許那樣就能有個了結了。
掙扎了一段時間,最后秦依還是站在了療養院門口,獨自一人。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誰,不過她倒也聰明,張嘴就對工作人員說:“我是替祝西來的。”
“咦,他怎么自己沒來啊?”雖然工作人員還是這樣問了一句,但并沒有深究,而是和她說,“你等一等吧,這會兒王叔有人探望?!?/p>
王叔?是個中年人?可祝西說是“朋友”啊……秦依滿頭問號,只能杵在一旁等著。人來來往往的,究竟誰走了誰來了她也沒留意,直到工作人員朝她招了招手:“跟我來吧?!?/p>
她被領到一扇門前。門沒關,她一眼便望見一個年紀很大的叔叔正坐在輪椅上看報紙。工作人員似乎不太放心,站在屋外沒走。她僵硬地走進去,小聲地說:“叔叔,我是替祝西來看你的。”
男人頭發花白,但精神很好,聞聲撂下報紙就朝她笑道:“你就是祝西的女朋友吧,那小子果然沒騙我啊。”
秦依沒想到會是這個狀況。她眨巴著眼睛,最終還是沒說出辯解的話來。
但沒聊幾句她就發覺不對勁了,面前這位叔叔雖然精神矍鑠,但顯然腦筋不太清楚了,一會兒認得她,一會兒好像又拿她當作別人。不過糊涂歸糊涂,來來回回拉扯了幾次,秦依還是聽明白了,這位叔叔應該是祝西的繼父。他還有其他兒女,恐怕剛剛來看他的就是了。從工作人員的態度上來看,叔叔的其他兒女似乎和祝西不太合得來,所以他們總是分開來的。
“叔叔啊,您還記得您從前養的那只……小東西嗎?”想到自己的來意,秦依開始打聽。
但叔叔沒什么反應。
她又換了幾種說辭。最后叔叔都覺得奇怪了:“我沒養過什么啊?!?/p>
即使人糊涂了,也大都是記不清眼下的事,她都這樣提醒了,他不會還一點都想不起吧?秦依不禁皺眉:既然如此,祝西到底想讓她做什么呢?
她托著腮,微微出神。她這才意識到,她和祝西之間有一道縱深的峽谷,這或許就是祝西走不過來,或者不愿意走過來的原因。
“你來啦?!惫ぷ魅藛T看到祝西也來了,略微有些詫異。祝西往屋內看了一眼,立刻在唇前豎起了手指。他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別說我來過?!?/p>
他藏在療養院側面的墻邊,看著秦依從他身旁走過,她并沒有發現他。他忍不住在后面悄悄地跟了一會兒,卻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轉頭回了療養院。
他的口袋里還裝著一簇頭發。
他的頭發。
6.
秦依原以為去了療養院就能解開疑惑,卻不料掉入更深的迷惘中。而在這時,她竟然又開始做夢了。這種間歇性的夢境是她從沒遇見過的,所以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那只貓的原因,還是她自己日有所思。
總之,她做了個噩夢。夢里面,祝西躺在救護車里,被一路送到醫院。擔架車發瘋似的向前跑著,灰白的冷光一閃一閃。就在他的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的瞬間,秦依揪著胸前的衣服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半天,才漸漸緩過神,接著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再次站在祝西家門口,又是深夜,可這次秦依絲毫沒遲疑,抬手猛敲門。
可她一直敲,一直敲,最后把鄰居都敲了出來,把她數落了三輪,應該開的那扇門還是沒開。她給他打電話,始終是關機。
她在門口的地墊上坐到了天亮,上一次從天黑等到天亮,是媽媽被推進搶救室的那天。好孤單啊,她環抱住自己,下巴支在膝蓋上,卻堅持著不愿放棄。天亮了,還是敲不開門,她馬不停蹄地往祝西的學校跑,但她只知道他是哪個系的,不確定班級,只好到男生宿舍樓下,像發傳單一樣挨個找人問,結果雖然沒攔到認識祝西的人,卻遇到了認識她的人。一個男生主動走到她面前,驚訝地叫道:“你不是……那家店的店主嗎?”
“啊,是你啊……”那些寵物與主人間的回憶,即使過去了許久,對她來說都清晰如昨。她知道面前的是去過她店里的人,“你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p>
“是啊,還是我推薦一個學弟去你那兒的呢!他叫祝西,你還記得吧?”
人生或許就是如此,想要的東西,尋找時不知躲在何處,可該遇到時總是會遇到。秦依猛地上前一步,揚著頭問:“他現在在哪兒?”
“他……”男生被她嚇了一跳,說,“這兩天沒碰到他,社團他也好久沒去了。哎?他不就在那兒嗎!”
順著男生的目光,秦依赫然轉身,正看到祝西好好地從宿舍樓里走出來。男生舉起胳膊打招呼,那句“喂”剛喊出來,祝西也抬起了頭。視線還沒停穩,一陣風就撲向了他的胸口。
一時間空氣像凝結了一樣,周圍人的動作、目光,全部變慢了,只有祝西和秦依的時間還正常。祝西能清楚地感覺到秦依揪著他胸口衣服的力氣與溫度,和她深深的擔憂。她擔憂到眼底紅著,涌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
“你沒死啊……”
可她反反復復也只是說出了這么一句奇怪又不吉利的話。
“我當然沒死啊,不然你現在看見的是什么?”
早就該退后一步隔開距離的,但最終,秦依還是貪婪地維持了這個動作那么一小會兒。而祝西也還是艱難地做出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也是啊。可是……”
“別可是了,我要去上課了,你快回去吧?!?/p>
聽到祝西這么說,秦依才發現他背著單肩包。她恍然大悟,吸了吸鼻子,換上了笑容,說:“那你先去吧!回頭……”
“沒有回頭了?!?/p>
“什么?”
像是怕她聽不明白,祝西正對著她,凝視著她的眼睛,毫無躲閃地說:“上次我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以后不用再來找我了。本來,你也不需要對顧客這么好的?!?/p>
顧客?所以他們倆之間就只是店家和消費者的關系?
不是的,不是這樣。如果說之前秦依還有一絲彷徨,不確定祝西對她的心意是怎樣的,但當這一刻,她站在懸崖邊上,祝西堅定不移地想要推她下去時,她卻忽然明白了。
他們之間的裂縫是跨不過的,因為她往前一步,祝西就后退一步,因此裂縫又隨之變寬了。如今,祝西不想再耗下去,于是對她說,你跳下去吧,跳下去一了百了。
她能如何呢?她只能跳下去。
跳下去不過是面對和從前一般無二的生活,回到沒有和祝西產生糾葛之前的一個人的生活。
既然這是他想要的,那她成全。
7.
就在對秦依撂下狠話的第三天,祝西從學校搬離了。醫生早在一個月前就給他下了最后通牒,他必須住院,一個人住是不安全的。
他硬是拖到了這個時候。他有太多事情想做,他想滿足繼父的愿望。雖然他媽媽嫁過去五年就去世了,他和繼父只有五年的父子緣分,但繼父硬是不顧前任兒女的阻攔,把房子留給了他住。他想著,要是能在最后讓繼父見見他的女朋友就好了。也許等他走了之后,繼父會糊糊涂涂地以為他去結婚生子了。
那件事是他不好,是他太自私了。以至于秦依選擇離開時,他竟然覺得如釋重負。
畢竟,那是他第一個真心喜歡的女孩啊。
只可惜,她為什么來得這樣遲呢?為什么非要等到他已經檢查出來患有跟生父一樣致死的遺傳病時,才遇到她呢?
那是個心思柔軟、細膩的女孩,那是個見多了生死的女孩,那是個雖然不說,但特別懼怕孤獨的女孩,那是個祈求長久的陪伴的女孩。他不能把她拉進一場可能很快就要離別的相遇里,他不能用那么短的時間去換她之后長久的悲傷。
他不能這樣做。
離開學校那天,他把一個信封交給了學長,拜托學長有空送到她的店里。他說:“是感謝信。”
當然了,那天見識過他和秦依的互動后,學長是不可能信這句話的。
那封信是兩天后送到秦依手上的。她接過信封,聽完學長的話,冷靜地目送學長離開了。
直到合攏店門,她的手才抖了起來,接著把信封撕得像狗啃的一樣。她那么急,生怕自己還沒看到信就已經哭了出來??尚欧饫锊]有信,掉落在桌面上的是一小簇短短的頭發,打成了一個圈,用紅繩系著,如同一件禮物。
她看著媽媽為其他人做了無數最后的禮物,她也親手為很多人做過不一樣的禮物。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成為一名“顧客”,收到一份相遇的見證。
真沒新意啊……
秦依顫抖著手想去拿起那簇發圈,竟幾下都沒拿起來。她泄憤似的大力拍打了幾下桌面,身子緩緩地滑了下去,額頭抵在桌沿上,哭出了聲音。
遺傳病什么的,其實一開始她就知道了。她接到委托的當晚做的夢,就是祝西在吃藥。所以她才放心不下啊,所以她才會大半夜跑去找他,所以她才會幾天收不到消息就緊張啊……可這些和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他,并不沖突啊。
不是他說的嗎?雖然離別注定會到來,可相遇永遠值得。
可事到如今,她不能再去找他了。她要裝作不知道,裝作是生氣地離開了,這樣祝西才能安心。他會覺得自己做了對的事,無所顧慮,毫無歉疚。
“如果有天他問你有沒有把信封交給我,你就跟他說,我看都沒看就丟進垃圾桶了。拜托了?!?/p>
就在剛剛,秦依是這樣對學長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