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

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現為云南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已出版詩學著作《論詩教》和《詞的倫理》，譯著有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等，并曾在《世界哲學》《詩刊》《新詩評論》《南方文壇》《作家》《大家》《天涯》《飛地》《新詩品》等期刊發表哲學、詩學論文和詩歌若干。

口吃者

每次他想要說出“我愛你”，

他的聲音就卡在第一個字。

“我，我，我……”這連續的“我”

像一串朝自己發射的炮彈，

讓他受傷，讓人替他干著急。

有時，他也會卡在第二個字上：

“我愛，愛，愛……”

這非并猶疑，是無限的“愛”

永遠無法抵達自己的對象。

他說，這正是“浪漫”的定義。

當他終于來到第三個字，

“你”卻變成了一個回聲：

“我愛你，你，你……”

這聽起來像是指責，又像是

洞悉了“你”之中無盡的分離。

而如果他要說出“我愛死你了”，

他只能在“死”字上永遠停留。

死戰勝了愛，這不是他的過錯：

誰叫他的舌頭不聽使喚，

如一條被魚怪寄生的魚。

海邊的石頭記

一堆石頭在海邊出神，吐納。

四十余人進入石頭道場，

開始議論詩的生態問題。

噢，浪沫是大海的口水

飛濺到了沉默的石頭上，

猶如此刻，也濺到你的臉上。

只要你愿意，沉重的話題

可以馬上轉換為輕盈：你站在

一堆石頭中間，就仿佛

站在一堆白色的云朵中間。

于是碧藍、虛無的海面

瞬間就變成倒置的天空。

你被曬得發紅的臉龐

像是因爭論而激動，又像是

第一次在地面卻感到是在天上。

你踩著這些石頭，如同踩著

一些被吹得膨脹、綿軟的詞語，

你控制著自己不在上面打滑，

并想象自己能把它們從這里帶回，

鋪成一條通往大海的私人通道。

晚餐

黝黑的土灶被木柴照亮。貓

蹲伏在角落，等著魚被剔出的內臟。

刀在砧板上輕快落下。女人聽到了

走廊傳來的孩子們的嚷叫。

這是金星剛剛亮起的時分。

屋外的池塘里，兩株藕長年并生，

像兩位溺水的早夭者，互相摸著

對方新長出的潔白的骨頭。

荷葉間藏起的臉，露出害羞的紅暈。

女人來到堂前，孩子們

已在木桌旁坐好。油燈的火焰

透過他們的眼睛不斷變幻。

桌上，熱騰騰的飯菜氣息

像戰場的煙一樣久久不散。

有兩個座位空著，但

都擺好了干凈的碗筷。

弟弟和妹妹們邊吃邊聽到

黑暗中兩位哥哥進餐時的笑聲。

沸

落葉蒸騰出腐肉氣息，天上的鳥雀

盤桓著盯緊土里冒出的一小截蟲軀。

在河源打水的村婦，渾身咸味地狂奔

至脈象凌亂的丈夫床邊。“村口有人

說你蹬腿了。我連水桶都沒拿，就跑

回來。你怎么還不死？”黑色藥罐中

汁液暗紅，像嘔出的血，從一些草的

根葉處擠出粘稠腥味。而更致命的

是言詞中旋轉如楓葉的刀子。咽氣

被爐火推遲至濃湯沸騰的一刻，

骨頭在鍋里尖叫，要借水霧成形

并喚出宰殺它的屠夫前來索命。

新年

院中的樹開始融冰。被積雪掩埋了半月的死者

從山里趕回了自己的家。所有祖先都在大堂中

等待著新年的供奉，而穿新衣的女童將三炷香

分別插進香爐，纖塵不染的手隱藏著黑色指骨。

她給死去的父親磕完頭，再給活著的母親磕頭，

然后起身給失明的祖父遞過一根暗青拐杖。

細雪又在屋外飄起，眾人圍坐爐邊，看明亮的

火舌在灰中攪拌，將深紅抹勻在每一塊炭上。

山坡

暗青色的原野被雨沖洗。泥從草葉縫隙

濺起，抹茶般粘附于褲腳。我們的腳步

無法輕盈，像兩只崴了腳的綿羊，在這

沼澤般的山坡深陷。這時霧氣剛從懸崖

涌上來，一團一團，像打著哈欠的魔鬼

將我們的臉糊成一些悲傷的面具。我們

看不清彼此，即使我們的肩頭正在靠近

即使我們像兩只鳥一樣交換友愛的清鳴

天空繼續滋養著陰郁，如同漏水的屋角

而死者們正競相從這片無光的地帶起身

沐浴于雨，并用腐爛的舌根開始了歌唱

秋

——悼葉秀山

落葉返回了秀山……當寒鴉

在樹林起霧時飛向飲水的河灘。

河邊，無名的小花顫抖著

咽下自身的白色，仿佛一些

哀傷的、正在抽泣的老人。

我們全部的秋天從黃昏開始，

像風一樣從河灘向樹林回溯。

從一個人的老年回到他的童年，

那吹拂的氣息來自無名的時間。

我們有些人為此哀傷、抽泣，

目送寒鴉在霧中掠過的影子。

冰涼的水從喙流進它們的胃，

而我們顫抖著，咽下自己的淚。

時間也這樣進入我們的身體，

帶著冰涼的寒氣。噢，我們看見

那些小花披上了一層潔凈的薄霧。

抽泣者的影子被河水卷走，寒鴉

已飛回樹林，如同落葉被秀山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