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鄉(xiāng)村的胎記

曹文生，1982年生于河南杞縣，現(xiàn)客居陜西洛川。喜歡在文字里尋找生活的溫度，作品散見于《作品》《散文選刊》《山西文學》《時代文學》《奔流》《歲月》《當代人》《躬耕》《紅豆》《東京文學》《延安文學》《秦都》《北方作家》等雜志，多篇隨筆發(fā)表于《河南日報》《華商報》。

也許，對于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老房子是唯一能揭開回憶的方式。

——題記

瓦：瓦藍的頭發(fā)

故鄉(xiāng)的瓦，是對于鄉(xiāng)村生活的一種陳舊描繪。你看，那些豫東的老房子，總是能捕捉一段遠去的時光。

故鄉(xiāng)的瓦，應該有一個貼身的名片，但是它沒有，人們只知道，它是豫東平原上一頭瓦藍的頭發(fā)。它們盤踞在生活的高處，吃著集體主義的大鍋飯。在豫東平原，沒有人喜歡一片英雄主義的瓦，如果一片瓦充當了英雄，那么房子內，一定有不間斷的漏雨聲。

故鄉(xiāng)的瓦，從不兒女情長，因為這是一群具有哥們兒義氣的瓦，信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盟約，所以在豫東平原上，總會看到一些抱團的瓦，在鄉(xiāng)村中站立。這些瓦，其實是最孤獨的風物，它們高高在上的恐懼感，唯有瓦工了解。

這些整齊的頭發(fā)，很有層次感，不禁讓我想起，曾經(jīng)暗戀過的女孩的百褶裙，一層一層地疊在一起。但是百褶裙可以飄逸，這些瓦藍的頭發(fā)必須穩(wěn)重，否則就可能面臨頭發(fā)脫落的危險。

這些瓦藍的瓦掉了下來，成為童年溫馨的底片。姐姐將這些瓦片磨成小石子的模樣，表面打磨得光滑，然后躲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玩起了“抓子”的游戲。我和一些小男子漢，則會抱著一些破碎的瓦塊，走到村西的小河邊，用力一甩，河面上打起一長串的水漂，然后看它們一頭扎進這個清澈的小河里。多年以后，黃河的水再也沒有來過，這干涸的河底上，殘留一層破碎的瓦，等待著故人來認領，我常常在干涸的河床上，和牛羊一起懷舊。

我讀鬼子的小說《被雨淋濕的河》，突然想起這片瓦藍的頭發(fā)。這淋沐于四季的瓦片，不知是否能讀出春雨的嬌貴、夏雨的狂熱、秋雨的多情、冬雨的荒誕。我想一定會讀得出的，正如我能讀出這片瓦的心理一樣：它深藏著自卑和敏感。

如果一片瓦，消失了敏感度，那么就會失去瓦藍色的語言。它最了解風雨過后身體的漏洞，一絲瀉下來的陽光，會暴露身體的弱點。鄉(xiāng)人們則會彎腰上房頂，整理這一片溫暖的頭發(fā)。

其實，對于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直不甚理解，這凌亂的茅草，原來是瓦片的先祖，竟然經(jīng)受不住一場西風，還是故鄉(xiāng)瓦藍的頭發(fā)更靠譜些。

在豫東平原上，有一個詞語讓我坐立不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歧視，但是它們似乎不為流言所動。這一片隔風擋雨的頭發(fā)，是如此的坦然，它們盤踞在屋頂上，笑看風雨和霜雪。

瓦能保全的時候固然好，但是生活的深處，卻還藏有一段悲愴的文化。一個死者在出殯之前，要有親人為他摔瓦，這瓦一摔，這死人的魂魄就再也回不來了，陽間吃飯的東西已經(jīng)被打碎，絕了念想。小的時候，看死人的家屬一臉嚴肅地摔瓦，總覺得很恐懼，一種文化，用一段瓦來承載它的痕跡。我頓時看出瓦的卑賤來。也許只有不值一文的瓦，才能充當一碎的功用，其他的事物多半舍不得摔碎。這摔瓦里包含著一種相比之中取其輕的味道，讓我很為這片瓦藍的頭發(fā)叫屈。

試想，在豫東平原上，有幾個人懂得這片瓦藍的瓦，在鄉(xiāng)村的血液里飛翔？又有多少人懂得這片高處衍生的“瓦松”，它們在中藥房內安居一室，品味低處？

如今，再也沒有人對著“瓦松”說話，一些亂蓬蓬的枝椏，只能在牛皮紙圍住的中藥里看到，但是再也沒人能認出這“生小出野里”的植物來。

這片瓦，包含著諸多女人氣息，從古語“弄瓦之喜”的詞句中散發(fā)出來。

磚：沉重的肉身

鄉(xiāng)村的房子，落滿了塵埃，更落滿了歷史的變遷。那時候的房子，藍色的瓦，藍色的磚，像一襲身著藍袍的秀才，和天空的蔚藍色顯得如此和諧。

在鄉(xiāng)下，藍磚和泥土相伴至死，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豫東平原是用藍磚的力量堆砌出來的繁華，每一座房子上，都刻寫著鄉(xiāng)村淳樸的箴言。在它們抱緊的身體內，總會有一些黃泥，經(jīng)受不住西風的瘦，更耐不住北風的寒，一場風過，就會有一些黃土蕭蕭地落下，留下斑駁的老屋，在豫東平原上咀嚼著鄉(xiāng)村的孤獨。

那些年，墻和土地，總會在生活的檢閱中變白。這些微不足道的白，堆滿了墻根。但是這些白，嘗試著在豫東平原的文化中突圍，漏土、篩鹽，讓生活中的冷艷轉化成生活的溫度，居然變得可愛起來。

我無法忘記，豫東平原的鄉(xiāng)野漢子，在烈日下，將泥坯倒在平坦的麥場上，井然有序，像唐詩里面的七言律詩，工整平坦。烈日普照當然是好的，就怕一片烏云遮住了天空，一滴雨的落下，就讓鄉(xiāng)野漢子和女人，匆忙地歸攏泥坯的身體。

鄉(xiāng)村最壯觀的場景，莫過于燒窯的盛狀。四爺是村里的一尊佛，有他的地方就有威嚴。他喜歡站在高處，將手背在后面，然后吆喝著一群虎騰騰的后生運磚、封口，每一個細節(jié)都必須精確到完美。當然，在封口之前，最難把握的就是燒火，炭火多了，磚就成了琉璃疙瘩，全成了砌牛棚、羊圈的下等貨色；炭火少了，燒出的磚半生不熟，更是無用。豫東常常戲謔一個人的呆，是“燒不熟的磚”，這帶有貶義的詞由此而來。

四爺站在窯頂，對著烈日嘰嘰咕咕說個不停，鄉(xiāng)親們聽不懂他說的怪話，然后看他開始點燃炭火。四爺每燒成一窯磚，他的威望就多了一分。后來，村里的窯絕跡了，四爺便像沒有了魂魄似的，眼睛里滿是落寞和孤寂。

豫東平原的磚，經(jīng)歷了兩個王朝：一個是藍天下，一個是磚土紅。藍天下，靠著古典的色彩取勝，因為在它的燒制過程中，需要大量的洇水。正如《紅樓夢》中賈寶玉說的那樣：女人的身子是水做的，那么藍天下里，暗藏一汪清澈的井水。而磚土紅，則是窯的通風技術完善后的私生子，只需要保持風的流通。然而豫東平原的風，是廉價的物種，所以磚土紅很快就壟斷了整個豫東平原。藍天下，成了落魄的文人，總是在深夜時分，讀著當初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寫出的皇皇巨著。我知道，凡是上了歲數(shù)的房子，都裸露著歲月的舊傷，或者說是他們的內心深處，總有幾個放不下的兒女。而磚土紅則不同，以“一枝紅杏出墻來”的姿態(tài)，迅速上位，將豫東平原遼闊的領地，填滿高聳的肉身，留下那些藍天下，在低矮處蝸居。

這豫東平原上的磚，文靜地守住了家園。可是有時候，一些目光短淺的人，為了一些雞零狗碎的生活瑣事，一下子露出猙獰的面孔來。這些磚，成為最傷人的武器，讓和睦的鄉(xiāng)村出現(xiàn)一堵圍墻。

梁：鄉(xiāng)村的骨頭

豫東平原上的樹是安靜的，但是鄉(xiāng)人的心里卻有一個日歷。當一棵樹的腰圍足夠豐滿時，就會引來鄉(xiāng)人的熱議，也就意味著它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三叔說，這棵樹成了，是一根好梁啊！梁在豫東平原有著特殊的意義，一根好梁，相當于一篇文章里有一條好的敘事筆法。梁有了，房子的骨頭就有了，檁子和椽子早就備好，就等這根梁功成名就。在院子的空曠處，村里人一起理順這棵樹的紋理，就如同書寫前將宣紙鋪展一樣，平整的梁占據(jù)院落的重要位置，然后細細地刨光、打眼、剔槽。

房子到了上梁的時候，整個村莊都熱鬧了起來，是梁將鄉(xiāng)親們聚在一起，讓彼此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了。我突然想起“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的俗語，這是哪一個不懂生活的人，說出這樣荒誕的話啊！這個人，一定是一個心冷似鐵的人，他將草木冷落到了極點。這草木之軀的梁，不是一個讓鄉(xiāng)村溫暖的風物嗎？我討厭那些以個人為中心的想當然的認為。

鞭炮準時響起，這個時候，院落里滿是女人和孩子，男人們都在高處，齊心協(xié)力地喊著號子。魯迅先生曾說過，那抑揚頓挫的“杭育杭育”聲，是遠古《詩經(jīng)》里的樂音。勞動中，隱藏著音樂的情愫，所以說，每一個鄉(xiāng)村的人，都是土地上最好的歌者，他們在遼闊的天地間歌唱。女人們卻聚在一起收拾菜肴，她們不顧滿手的面泥，斜眼偷看這些粗獷的漢子，享受著生活的樂趣。

村里的老秀才，將毛筆蘸滿濃墨，寫下“青龍扶玉柱，白虎架金梁”的對聯(lián)，這飽含五行之說的風水，安逸地躺在了屋頂?shù)母咛帯?/p>

一些梁，與鄉(xiāng)村有關，我喜歡“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在生活的低處，奮發(fā)刻苦是鄉(xiāng)下人出人頭地的最好方式，但是一些人卻不懂生活所暗含的灰色。

父母總是希望我輩像梁一樣挺著身軀活著，或者是具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風骨，但是我輩常常在生活的圍城里矮了下來。

特邀編輯 趙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