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賽邇
1
他又做那個噩夢了。
無邊無際的沒有方向感的虛空、冰冷、黑暗、窒息,孤獨一人。無論他如何嗚咽掙扎,都沒法穩住自己步步踩空的身體。
朦朧中,似乎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柔絮語沒事的,賀嘉年,你看我在這里呢,沒事的。
賀嘉年再度沉沉睡去。
2
“人無完人。”這是張老師掛在嘴邊的話。
賀嘉年不以為然地扁起嘴。和其他習慣了謹小慎微的前輩不同,張老師會在課堂上公開批評學生,賀嘉年就是常年挨批的對象,“思考問題太直愣,根本不會拐彎。”引起底下一陣竊竊的低笑。
賀嘉年放下泡沫噴槍,偷偷看了一眼安沙。
安沙沒有在笑。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手里的實驗用罩板,小心地移動噴槍,修補內層細若蛛網的破損。
班上七個孩子都是同齡,天資也差不多,但所處的學級并不同,上的課也就不同。而幾門技術實操課是大家一起上大課,他才得以在教室看到她。——賀嘉年上個月剛通過跳級考試,可安沙依然比他高上一級。
“有沒有在聽老師說話!賀嘉年!”
安沙的視線倏地抬起,斜斜飛過來。十四歲的少女,精致如剔透的果實,缺乏曰照而分外蒼白的臉上,一雙惹眼的眸子又黑又亮。見他依然愣怔著,唇線幾不可見地勾起。
下課后,安沙在教室門口等他。
“聽說年底有大測試的事了嗎?”
“不知道具體內容。”賀嘉年做了個鬼臉,“我打探過了,沒人知道。”
幾個孩子無聲地走出教室,眼神淡漠地掃過兩人,轉頭彼此低聲說了些什么。
“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挖到什么消息了吧。”安沙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尚沾著些固化了的泡沫的指尖,無意識地繞著耳側一縷細軟的青黑色短發。
“學級較高,不代表老師會對我們特別對待啊。”
安沙抬眼淡淡一笑,“說到學級,你今年落后了我不少?”
他不自在地向后靠去。賀嘉年現在還是九年級生。七人中,安沙是唯一比他高一級的學生。
“去食堂嗎?”
賀嘉年猶豫了一下,“你先走吧。我覺得……老師們好像不喜歡我們總在一起。”
“‘我們鼓勵團結協作!但不鼓勵這種明顯的小團體行為!”安沙板著臉學老師的語調,賀嘉年大笑起來。自小,安沙是唯一讓他能這樣坦然大笑的人,即便這樣的親密,并不受這狹小而嚴苛的小世界歡迎。
“總之還是小心點啦,不要影響了學級表現評價才好。”笑完了,他還是打算回教室復習一遍今天的課程。
“笨蛋。”轉身后,賀嘉年似乎聽見安沙小聲說。
3
他們有規律的作息時間表。“是為了強健身體,更是為了塑造你們最強大的精神。”從小到大,三餐時間固定,娛樂和學習時間固定,只有睡眠時間隨年齡漸長而更改過。
剛升入一年級,他們每天都在晚九點時,各自在單人房間入睡,早八點醒來。
那時蘇涼是七名孩童里個子最高的。下午加餐后的休息時間,他繞著娛樂室亂跑,故意踢散了安沙已經搭好了大半的積木。
初具雛形的自走貓咪變成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積木塊,賀嘉年看不過,不知哪來的勇氣走過去推了他一把。
“笨蛋小孩幫!”比兩人高了大半頭的小男孩做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跑了。娛樂室門口,張老師和元老師都始終往這邊看著,但他們什么也沒說,更沒有走過來干預蘇涼的欺負行為。
賀嘉年知道,老師們是有意觀察孩子們的反應。他埋下頭,默默撿起積木堆中的電動元件塊,遞給安沙。
“那家伙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別理他。”
“他才是笨蛋,”安沙仰起雪白的小臉,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燃燒,“一次入學考試又說明不了什么。下次我一定會考過他!”
“好呀,我也考過他!”賀嘉年興沖沖地說。安沙是個尤為獨立的孩子,他之前都沒有跟她說過什么話。安沙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叫他分外開心。
他想了想,把口袋里的熒光星星掏出來,“你要星星嗎?上次老師獎的,能一直發光呢。你可以黏在你房間墻上。”
安沙正垂頭把積木收攏起來。她望了望門口,臉上的憤怒表情忽然消失了。“老師走了……你想跟我去看星星嗎?”
賀嘉年有些失望,“你自己有星星?你不想要我的星星?”
“不,”她拼命搖頭,短發亂七八糟地黏在皮膚上,“我是說真正的星星。”
他不太明白安沙在說什么。他那時是班上最瘦小的孩子,安靜,順服,從不犯錯,但那天他鼓起勇氣牽起安沙的手,跟她輕車熟路地從娛樂室溜了出去。
他們一路朝教育區邊緣鉆,拐進一道道低矮無人的走廊。賀嘉年屏息靜氣,滿腹疑惑卻不敢發問。
“到了。”安沙說,打開墻壁上一道手動閥門。
——整塊墻壁無聲地分開。巨大的觀察窗外,是刺目的星星。
那些是真正的星星,沒有可愛的圓角,沒有柔軟的熒光,安放在無邊無際的純黑色背景上,稀少,疏遠,冷漠,安寧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發現安沙的手已被自己無意識地捏到發白。
安沙始終忍著痛,不發一聲。她抱住賀嘉年顫抖的無力身體,輕聲說,沒事的,我在這里呢,老師說太空就是這樣子,我們人類會害怕是正常的。
“可是,那里好黑……那里什么都沒有啊,什么都沒有……”他努力咬住嘴唇,可牙齒依然彼此打顫。
“不不,你聽我說,”安沙緊緊摟住他,緊得他透不過氣來——可他需要這樣被緊緊鉗制在地面上,不然……他就會飄到那個什么都沒有的浩大空間里去了。“那里有我們的家啊,等我們的飛船回到家,就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事了。”
那幾天,無論去哪里,安沙都一直跟在他身邊緊緊牽著他的手。
一年級就是遠航船的正式學生了,船上所有區域逐漸向他們開放,包括研究數據。安沙的房間里總是在播放各種星空資料——她對“真正的星星”有著固執的沉迷,賀嘉年送的玩具星星只在她墻上自慚形穢地發著微小的熒光。
賀嘉年的太空物理理論成績很好,但他內心深處仍是不喜歡觀星課,站在觀察窗前,親眼看那深不見底的漆黑世界。他的自尊,早在安沙面前碎了一地,站在她身邊總不免心虛。他們是在偉大的星際遠航船上出生的孩子,他卻在第一次面對太空時差點尿了褲子。
4
遠航船飛向人類的新家。聽說那顆路途遙遠的希望之星,是無數世代前,從億萬顆行星的探測數據中遴選出來的。
應許之地。人們愿以雙手使其豐饒,流淌奶與蜜。
生活在教育區的七人是飛船上僅有的小孩,成人卻更少,多在工作區活動,除了兩個老師,他們很少看到其他人。
船上的人口是嚴格計劃過的。預計航程還有數百年,飛船無法提供太多生活資源,更多人被冷凍在深度休眠區。
賀嘉年偷偷跟安沙透露過自己的秘密:難過時,他會朝休眠區的方向,想象自己正在沉睡的父母會在深不可及的夢中無聲安慰他。這樣的想法太過幼稚,太過軟弱,如果被老師或其他孩子知道了,一定會在檔案上留下污點。
安沙貼上他的額頭,認真望進他的眼睛,“以后難過時,你就來跟我說。”
生活再規律,模擬再真實,狹窄的生存空間中并沒有什么余地留給溫情脈脈。周而復始的日程表,都是為了彼此競爭。每一學級是競爭,每一項課目是競爭,每一次進食與鍛煉,都是為了將其他人拋在身后。——最優秀的學生,將成為這艘生命之舟曰后的執舵人。
沒有合不合格一說,只有優秀和完美之分。他們接受的教育不是娛樂競技,而是接下去的整個人生,課程很多,每一門都必須精通。跳級所需的天分與勤奮,更是不可計算。
十五歲時賀嘉年拼命完成課程,終于跳到了十一年級。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碾壓了安沙。
他雀躍著去找安沙,卻在哪里都找不到她。誤打誤撞地,他疾步路過老師辦公室時瞥見安沙正站在里面。
安沙背對門口,尚未趕上發育高峰的細瘦肩頭瑟縮著,細細抖動。他正要叫她,一個古怪的頓悟幾乎是刺痛地閃過腦海:她正在哭。
他從來沒有見過安沙哭泣的樣子。
張老師看見他,低聲對安沙說了幾句什么。她回過頭,那雙被淚水浸潤過的雙眼神色沉沉,晦暗不清。
她跟老師點頭作別,朝賀嘉年走過來。不知為何,賀嘉年的心猛跳起來——好像該尷尬的是他,是他撞見了自己不該看到的秘密。
那些淚水凝結在安沙的睫毛上,脆弱而美麗,星星般,閃閃發亮。
他拼命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我聽說了你跳級的事,恭喜了。”安沙平靜地用瓷白的手背抹去眼淚,“我不會輸給你。”
賀嘉年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是因為這個嗎?安沙,你眼里的痛苦……就為了這個?
安沙,我們為什么一定要這樣死命競爭呢?“最優”不過是一個來自其他人的認證,一個戳印,一個稱呼,就算是送給你我也無所謂。像我曾心愛的玩具星星一樣,送給你貼在墻上,一再冷落,我也無怨無悔。
安沙垂著頭,語氣毫無波瀾,“我們是在飛船上出生,也很可能在飛船上死去的一代人。我們的選擇比這艘遠航船更為逼仄。——如果不能做到最優秀,那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那雙黑亮的眼睛抬起來,燃燒一般,“你很強,但我可以做到比你更強。”
5
十一月的時候,不安的氣氛在班上已經蔓延得厲害。傳聞有幾個學生已經被找去進行了單人“大測試”,但沒人確定是哪些人、測試內容是什么,以及他們有否通過。
無論是上課的教室、宿舍區低矮細長的走廊,還是在用餐時間里安靜如舊的食堂,一種心照不宣的焦躁感充塞了所有,空間似乎逼仄得幾乎讓人發瘋。
到某天,賀嘉年從自己房間被老師叫走的時候,他已經猜出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雖有許多緊張,令他胃部絞緊,更多卻是如釋重負。
一路照老師在耳機中的提示前進,他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休眠區。
這里仍是船上學生的禁地。
重重安全門在賀嘉年面前滑開。這里很冷,目力所及處,密集的全封閉休眠艙整齊地往各個方向排開去,仿佛蜂巢。張老師站在其中一個艙體前面,背著手若有所思,看到今天的應試者進來,沖他點了點頭。
賀嘉年走近了,才發現這個艙體的外蓋是打開的,他可以通過那寒霧繚繞的透明面板看到里面的休眠者。
……不,不可能。
他又走近了些,步子僵硬地拽過地板。他全身發冷,手心卻不覺已經汗濕。
沒錯……那是一張和他仿若孿生的面孔,只是,比他更年長些。
“你知道我們的休眠區體積,并不足以承載進行星球開發和殖民的足夠人數吧?”張老師說,“我們船上裝載著幾十萬健康人的冷凍細胞,等待殖民星球初具雛形后解凍克隆。只有其中十五個是會被反復克隆的頂尖人才,屬尋找、檢測和改造原始星球的先頭軍隊。”
賀嘉年想說些什么,可他的聲帶此時并不肯聽從調遣。
“漫長的航行中正是武裝這十五人‘大軍的最佳時機。分批教育成人,分批冷凍,一旦到了目的地,馬上可以有足夠優秀人才投入工作。”
“我們,都是克隆人”…,?”
“最優秀基因的克隆人。你們都是,我也是。”
“那……為什么還要彼此競爭?誰最優秀,不是從上一代克隆人就能看出來嗎?”
多可笑,這種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卻是安沙倔強的眼淚。
“人類不是機器,克隆不是文件備份,”張老師嚴厲地說,“我們的任務環境復雜多變,人腦經過了漫長的學習和修正,才可能形成對突發情況的最佳應變機制。不同的成長過程,自然也會產生差異巨大的個體。”
賀嘉年看了看艙中人毫無生氣的臉,又轉身看了看四周成排的冷凍艙。他已經不是小孩子,早猜得出自己不存在什么正常的“父母”——他們七個孩子都恰好是同樣歲數,根本不可能是自然出生。但這個地方,曾給了童年的他多少慰藉,只有他和安沙知道。
“為什么要到現在才告訴我們?”
“這也是對學生心理素質的一項重要測試。讓我問你:即使知道了真相,你還愿意為這項不容考慮自我的事業獻身嗎?”
賀嘉年做了個深呼吸。不,安沙,我也不會輸給你。
“我愿意。”
6
大測試的有關情況,是不允許和別人交流的。
偶爾,賀嘉年在恍惚間,似乎能在四周看到前世的‘自己留下的痕跡。
那個他也會喜歡喝燕麥綠豆粥嗎?他攪弄著面前的早餐,半心半意地想著。安沙就坐在離他對面,相對無言。他很想問她有沒有通過大測試,又不知如何開口。
——嘿,安沙,你知道我們都是不斷復制黏貼過了的克隆人嗎?
——嘿,安沙,你知道我們的細胞都經過了改造嗎?雖然有外表上的青春期,但沒有生育能力。就因為那對我們的工作來說,是多余的干擾?
——安沙,你覺得……以前的那些“我們”,會是什么樣的?會無話不談嗎?
——安沙,如果你贏過了我這一次……是不是就證明所有“安沙”,比所有“賀嘉年”更優秀……?
正胡思亂想,突然,外面颶風般沖進一個人來。
“你們都在這里。”蘇涼語調譏諷地說,“元老師說你們都已經知道真相了……我們都只是成打備用品之一的真相。”
一片死寂。
張老師站起身來,嚴厲地喝道:“蘇涼!控制好你的情緒!”
蘇涼笑了起來。“每個人在飛船上只會存在一個克隆體,對吧?”他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如果這個‘蘇涼沒了,你們會馬上再克隆一個‘蘇涼出來嗎?”
張老師直直望進他的眼睛,“別說傻話,你就是唯一的你。”
蘇涼甩開他想放到自己肩上的手,冷冷地后退了兩步。
“你們,都不生氣嗎?”蘇涼雙臂攤開,漂亮的五官被盛怒揉作一團,“為什么你們不生氣?!”
賀嘉年下意識望了安沙一眼。安沙仿佛感應到了,也向他看過來。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捕捉到了一絲少見的慌亂,但他想不出那意味著什么。
一周后的飛船外殼保養實習任務,蘇涼沒有回來。
只是一次慣例的太空行走,他們已經做過無數次。而這次,掛住蘇涼的固定繩鎖扣壞了,檢測結果是物理撞擊,可能是太過細小而未檢測出的太空碎片。
蘇涼漂向茫茫虛空時,通訊線路里一片寂靜,并沒有呼救聲。
“恐怕通訊器在碰撞瞬間也損壞了。”元老師說。
那晚,賀嘉年從噩夢中醒來,輾轉反側,再無法入睡。
夢中,固定繩松開而漂離的是他自己。飛船的燈光在漆黑的巨大背景上無聲遠離,化作一顆冷漠的星星,終至消失。他在空無一物的無盡虛空中漂浮,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包括自己的呼喊聲。他像是暴風雨里失去了控制的舢板,在狂風中無助打轉的枯葉。
他死死咬著牙,命令自己停止顫抖。不知何時,黑暗中傳來溫軟而熟悉的呼吸聲。他一驚。
是安沙,他倆從小就有對方房間的進出權限。“賀嘉年……”她輕輕呼喚,像是黑暗里自空中灑下的星星微光。
賀嘉年摸索著握住她探過來的手。“我睡不著。”
安沙沒說話,只是手上更用力了些。她當然懂,她懂他一切深埋的恐懼,自小便是。
“我一直忍不住想,可能他是故意沒有呼救的,又或者,他是有意……”他說不下去了。蘇涼是那么驕傲的男孩。
安沙半擁著他的肩膀,額頭相抵。他的恐慌已無所遁形,但他不在乎,他需要安沙。
“賀嘉年,你知道嗎?從地球看到的星星,一點也不可怕,”她說,“就像你以前送我的玩具,又可愛,又溫暖。”
“我,沒見過……”
“我會讓你看到。”安沙輕拍他的頭發,“我發誓,一定讓你看到那樣的星星。”
原來是這樣。沉沉墜入安眠前,賀嘉年模糊中忽然意識到,長久以來他沒有慌亂,沒有絕望,是因為站在他身邊的還有安沙。他從不孤獨。
人類生來就該被重力穩穩固定在大地上。太空中沒有錨,一切都缺乏安定感。
而安沙就是他的錨。
只要安沙在身邊,他就不會飄到那空無一物的黑色虛空中去。
7
第二天,賀嘉年醒來時,握住他的手哄他入睡的人早已離開。
他在模擬室遇到安沙。巨大的行星構造模擬在她蒼白的皮膚上閃耀,繁多的土壤化學數據來回躍動。他叫了幾次,全神貫注的女孩子才聽到。
與那雙深黑色眸子相對,他才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呃,我想說謝謝……還有對不起,”他轉開了目光,假裝旁邊那些化學符號和數字無比迷人,“萬一你不遵守就寢時間的事被發現,會被記大過吧……”
有什么古怪的小妖魔鉆進了他胸口,正用細小的手指捏弄他的心臟血管。這種感覺全然陌生,叫他手足無措。
“你不會認為我連預先把門禁系統記錄改掉的技術能力都沒有吧?”
他一愣。“啊不是……”
“我沒那么笨,”安沙淡淡地說,“用不著謝我。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很多作業要做。”
……可是,我以為我們還有很多話可說?
安沙沒有回頭。傻傻站了一會兒,賀嘉年終于幾乎是踉蹌著離開了模擬室,雙眼干涸而滾燙。
那個小妖魔,還有無數尚未明狀的東西,就那樣死在了賀嘉年心里。留下一堆粘稠而透明的遺骸,像是眼淚。
十七歲過大半時,賀嘉年終于修完了十二年級,自教育區畢業。
而那時的安沙已經做了半年實習船員。她早已以完美成績畢業,獨自一人告別童年與少年時代,也告別了他這個曾經的幼稚朋友。比之不靠譜的少年同伴,和上一輩船員待在一起工作、學習如何爭取船長職位顯然更有趣味。
——那是當然,安沙從來都比他早熟得多。
她的刻苦,只讓賀嘉年更為不甘,也更為疲乏。
安沙,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同期六人的實習期結束時,所有人都認為安沙會是接任的船長。上一期的船員和老師都將進入深度休眠。二十年的訓練加上二十年的船員生活,他們已經成熟,可以做漫長的休息,等待醒來后架構一個新地球的新任務了。
然而就在交接儀式的不久前,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叫賀嘉年差點砸了手里的螺絲起子。
將接任下屆船長的,是他。因為安沙即將去執行一個遠航探測任務。那是針對某個可能的宜居行星的探測。路程加上調查、測試,估計至少需要三十年,那時的遠航船早已駛離,以探測飛船的能力無法追上。
換言之,安沙要獨自去往那茫茫虛空深處,再也回不來了。
8
探測任務執行者在對方自愿的情況下,有權指派副手,可安沙選擇孤身上路,誰也不帶。賀嘉年提出了單方面申請,果不其然被立刻駁回。
她就是這樣高傲的混蛋。
出發前,安沙對他一直避而不見。賀嘉年想在艦橋、食堂……隨便什么地方都好,抓住她,把她狠狠按在墻上,逼她聽進那個要把他的四肢百骸燃燒殆盡的問題:為什么?安沙,為什么?
然而,一直有個尖利的聲音在他腦后嘲笑——你有什么資格去質問她?你想得到什么答案?而這答案又能改變什么嗎?
那叫他夙夜難安。
安沙的出發儀式同時也是他的就職儀式,他從前輩手中接過了代表責任的胸章,起誓必不負全人類所托。張老師的表情極為欣慰,卻也有些許悲傷。
看來安沙為這次任務訓練得很辛苦。她更瘦了些,仿佛一尊由纖長有力的肌肉和光滑發亮的皮膚組成的原始神靈,或是一頭年輕的豹子。
他們兩人禮貌性地握了手,那溫度淡薄得近乎于無,什么也沒說。安沙上船前給了他一個微笑,然后轉頭,去看即將橫亙在她腳下的漫漫黑色長途。他忽然想起童年時,安沙偷偷帶他去看星星的那次。
他不加思索地走過去,擁住那制服之下的纖細肩膀,“安沙,一定要保重。”
安沙顫抖了一下。她短暫地將臉埋在他胸口,然后輕輕拍了拍賀嘉年的背,轉身離去,被那艘狹小而脆弱的探測飛船吞入。
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現在賀嘉年的心臟——原來那個小妖魔從來沒有死去,它要折磨他,直到宇宙盡頭。
這晚,他躺了很久也無法睡著。他的頭很重,身體卻似乎輕到要飛起。第二天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作為新繼任的領導者,他實在不該如此。
躺到早上,他才終于甘心放棄,起身翻看文件。忽然,他發現自己收到了一則延時提示的私人留言。
是安沙在自己房間內的錄影。
他好久沒能這樣專注凝視她的模樣。他這才發現她新剪的短發,短過頭了,但這根本無損她的美麗。
她的眼睛,曾是屬于賀嘉年的星星。
“賀嘉年,你還好嗎?”
不好。你不在了,我怎么會好?我的錨不在了,我就快飄走了,飄往不知何方。
一個停頓。她苦笑了一下,“我才發現,二十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把對方稱為‘朋友過……個人覺得我們算是吧。我可以叫你朋友嗎?”
“賀嘉年,”她稱呼他的名字,仿佛在舌尖上品味一抹虛無縹緲的嘆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這一生,只有你。我想對你說聲抱歉。”
安沙騙了他,騙過了他整個懵懂的少年時代。十五歲的她在辦公室痛哭的那天,就已經從張老師口中確認了她的疑惑:他們在前往目的地的路途中,無意中檢測到另一個可能的宜居星球。遠航船其實早已偏離航線,只為進入探測飛船的航程區域內,而她通過長期觀星,發現了這個異常。
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絕不能放過,可遠航船上沒有針對這種情況的無人探測設備,載人任務無可避免。而他們這一期學生的培育和選拔,就有意針對了探測任務的執行者。
“我只有兩個選擇,或者希望你失敗,或者……確保超過你,讓你沒有做執行者的機會。”
賀嘉年忽然明白了張老師眼中的那一絲復雜的悲傷。他給他的評語一直是多么精準啊:他的思考問題從不會拐彎,無法看到簡單表象下的暗涌。安沙的聰明和隱忍,都虛擲在了他這個笨蛋身上。
安沙又沉默了一陣。她摘下墻上的玩具星星,指尖輕撫過那柔和的熒光。
“我知道,只要我開口,你就會跟我走。但副手與否,我都不能讓你去那種地方。”她笑著搖頭,“你又聰明,又好勝,可你不適合那種……什么都沒有的地方……”
賀嘉年瘋了一樣沖進安沙的房間。
他們童年時曾一同游戲的地方,現在只剩一些簡單的標配家具,白色的墻壁和床架,白色的櫥柜。安沙消失得那么徹底,今后住進來的孩子完全不會意識到她曾經的存在。
“我想送給你那些我們只在故事里聽過的美麗事物。我想送給你朝陽,送給你雨滴,送給你喧鬧的人群,送給你極地松林上的積雪,雨林河流上的閃光,和金字塔上的夕陽……我想送給你這世上所有、所有的東西。
“雖然我們僅有的世界太荒蕪,無法滿足我慷慨的愿望,但至少還有星星。”
賀嘉年撫著現在空白一片的墻壁,再也忍不住哭泣。
安沙把那些玩具星星帶走了。
安沙把他的一部分靈魂也帶走了。
“我查證過了,我們前往的那顆行星上的大氣結構很適合觀星,繁星會像我們離開的故鄉一樣美——完全沒有威脅感的安穩之美。
“對不起,不能送給你我想送給你的那些禮物。
“替我好好欣賞夜空上的星星呀,賀嘉年,然后安度一生。”
9
賀嘉年去教育區看望過小朋友幾次。他是親和型的船長,會回答小朋友們很多關于遠航船的古怪問題。
這一批的小孩子里,有小小的蘇涼,和小小的安沙。小蘇涼是個活潑卻性格隨和的孩子,和他的“前任”很不一樣。小安沙依然聰敏、細致,她毫無陰霾的笑容跟她很合適。
她依然喜愛星星。
賀嘉年參與了第一次觀星課。小安沙興奮地趴在觀察窗上,一瞬不瞬地望著迫人的太空,毫無懼意。賀嘉年時隔多年地感到了心虛的羞怯,在被扯動衣角前,都沒意識到小安沙站在了自己身邊。
“長官,我有事問你。”
“什么事?”賀嘉年蹲下身,有些好笑地盯著眼前一臉認真的小孩。
“我長大后可以接任你的船長嗎?”
賀嘉年頓了頓。“當然可以。”
瓷白的小臉一下子亮起來。賀嘉年點點頭。
小女孩開心地往同伴的方向跑去,忽然停下腳步,又折返,從口袋里認真掏出什么東西來,塞在他手里。
“這是老師獎勵的,送你。”
賀嘉年張開手,是一顆發出熒光的玩具星星。
見他久久沒有回話,小女孩著急地說:“我還有很多哦,一顆一顆地貼在墻上呢。你也可以貼在自己房間里,會很漂亮。”
“……謝謝。”
你錯了,我不會再害怕星星了。看著驚奇地凝望窗外的孩子們,賀嘉年在心里,對往日的那個安沙說道。
曾經,安沙是他的錨,現在知道了安沙就在那黑暗深處,那黑暗便也不再虛無空茫。當他看向群星閃耀的太空,他看到的是故人溫柔的眼睛。
——安沙,所有的星星,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