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的喜劇

自己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鄉下人的固執與畏怯還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眼前飛動著汽車電車的影子，天空里交織著電線，大街小街錯綜交叉著：這一切織成了一張有魔力的網。我惘然地跟著別人走，像在一片茫無涯際的大海里摸索。我第一次感覺到表的需要，它能告訴我，什么時候去吃飯，什么時候去訪人。

到自己要按鐘點掙面包的時候，才買了一只表。然而換車時，因為急著搬行李，竟把表盤的玻璃罩碰碎了。

于是由一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陪我去修理。仍然有一張充滿了魔力的網籠罩著我，我迷惘地隨了他走，在康德街找到了一家表鋪，說明要換一個玻璃罩，表匠給了我一張紙條，答應第二天去拿。

第二天，我不愿意再讓別人陪我走無意義的路，便自己去取表。但一想到到什么地方去取，立刻有一團迷離錯雜交織著電線的長長的街的影子浮動在我的眼前。我拿出紙條看，才發現沒有鋪子的名字，更沒有地址。我迷惑了，本能地沿著康德街走去，把注意力集中到每個鋪子的招牌上、窗子里，時刻預備著接受一個奇跡：驀地會有一個表字或一只表呈現到我的眼前。然而得到的是失望，康德街為什么竟這樣長呢？

走到街的盡頭，折回來再看看，終于發現了一個表鋪的招牌。我仿佛到了圣地似的快活，一步跨進去。但立刻覺得有點不對，昨天進表鋪時，那位修理表的老頭正伏在窗子前工作，背后有一架放滿了表的小玻璃櫥，但今天那櫥子移到哪兒去了呢？主人出來了，也是一位老頭。我只好把紙條給他，他立刻去找表。看他的神氣，想到剛才自己的懷疑，我笑了。但找了半天，表沒找到。他搔著發亮的頭皮，告訴我他太太或者知道表放在什么地方，讓我第二天再來。他把地址寫在那張紙條的后面。我心里充滿了疑惑和不安定。踏著暮色回去時，對著這大海似的柏林，我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個雜念繚繞的夜，我又走到昨天去的鋪子。老頭不在，出來的是他太太。我遞給她紙條。她看到上面的字是她丈夫寫的，立刻去找表。她拉開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櫥子，把每一個紙包全打開，然而沒找到。我的懷疑一點都沒有了，我覺得表的確是送到這兒來的。老太婆更焦急了，白發在燈下閃著光，有點顫動。她只好讓我過午再去。我懷了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定走了出來。

要近黃昏，我又走了去。看到是我，老頭顯得驚惶，老太婆露出不安定的神色。兩個人把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全找了，但終于沒找到。老頭更用力地搔著發亮的頭皮；老太婆的頭發在燈影里更顫動得厲害。最后老頭終于忍不住問，是不是我自己送來的。我昨天的懷疑立刻又活躍起來，于是解釋說，我到柏林還不到四天，街道弄不清楚。他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趕忙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紙條，同我給他的比著：兩者顯然有極大的區別。我完全明白了，我走錯了鋪子。我向他道歉，把我腦筋里所有的在這情形下用得著的德文單詞全搜尋出來，老人臉上浮起一片誠摯而會意的微笑。

我沿著康德街走去，心里仿佛墜上了一塊石頭。天空里交織著電線，眼前是一條條錯綜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電燈都亮起來了，一盞盞沿著街道散發出明黃色的光，極目處是半面讓電燈照得暈紅了起來的天空。柏林是大海，我正在這大海里漂浮著，找一塊比我自己還要渺小的表。我下意識地走到我那位朋友家里，把找表的經過說給他聽。他立刻領我出來到康德街西半邊的一個表鋪，離我去的那個最少有二里路。

一拿到表，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想到兩天來演的這一幕小小的喜劇，想到那位誠摯的老頭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的神色，對著這大海似的柏林，自己笑起來了。

1935年12月2日于德國哥廷根

（選自《季羨林散文》，有刪改）

閱讀上文，回答下列各題。

1.請結合文章內容，說明第一自然段中“固執與畏怯”的含義。

答：

2.文中第一自然段和第八自然段中都有關于柏林街景的描寫，它們分別有什么作用？

答：

3.文中德國老夫婦有哪些特點？請簡要概括。

答：

4.請探究文中最后一自然段中畫橫線句子的含義。

答：

[本版參考答案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