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 瓊
母愛,至死方休
□ 盛 瓊

好多年前,我五六歲時,外婆來我家吃飯??吹侥赣H在廚房里忙碌,想過去幫忙,但被母親推了出來。母親說:“吃了那么多年你做的飯,今天你就嘗嘗我的手藝吧?!?/p>
于是,外婆就和我、我姐姐,在客廳里聊天。她摸摸我們的手,掀掀我們的衣襟,看我們穿得夠不夠暖和,還夸了我們不少話。她對我們的喜愛,酒香一樣地彌漫開來。很快,她就把話題轉到了她的女兒、我的母親身上:“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的媽媽是最辛苦的了,她又要上班,又要干家務,性格又特別好強,一定很累。你們平時要勤快一點兒,多為她分擔一點兒?!?/p>
她突然問:“你們會不會洗衣服啊?”
我與姐姐搖搖頭。
外婆迅速地站起身來,說:“現在洗衣服方便得很,來,我來教你們?!?/p>
外婆很快在我家尋出了幾件穿過的衣服,她又讓我們取了盆、洗衣粉。然后,外婆仔細地向我們示范了如何放洗衣粉,放多少水,浸多長時間,怎么搓衣領、袖口,搓完再用清水漂洗。我們第一次知道了如何洗衣。似乎并不復雜,但對于兩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來說,其實,也不算簡單了。
洗完衣服,外婆反復叮囑我們:“你們現在都學會了,今后,你們就要幫媽媽多干一點兒?!彼€半開玩笑地補充道,“這就是外婆布置給你們的作業,以后外婆還要來檢查的哦!”
一直以來,外婆對我和姐姐非常親熱。每次見到我,都會抱我親我,有時還要叫幾聲:“小寶貝!”我原以為她最寵愛的人是我。那天之后,外婆對我還是那么親熱,我也還是特別喜歡她,但我的心里有了一些失落。因為我從她的神情中,敏銳地捕捉到,她最在乎最關心的人,是我的母親。她對我與姐姐的愛,是對我母親的愛的轉移。
雖然外婆有八個孩子,雖然在我母親成家立業之后,外婆對我母親便甚少關照,但我知道,母親就跟外婆的每一個孩子一樣,一直在我外婆的心里,最深最深處。只是,她實在抽不出身,為我母親分擔,于是,她不得不無奈地讓自己的外孫女,來為她們的母親分擔。
外婆再一次來我家,差不多是一年后了。她提來的幾件小禮物中,竟然有一包洗衣粉。她把洗衣粉取出來時,特意問道:“你們兩姐妹,平時有沒有幫媽媽洗衣服啊?”
沒想到,她還記著這個。一直記著。
我讀小學時,和姐姐上的是同一所小學,同年級不同班。三年級時,我倆同時被老師選進了文藝班。文藝班四十多個學生,組成一支混合樂隊。操西洋樂器和民族樂器的,在一起排練。姐姐先學二胡,后來被老師選為小提琴手。而我呢,被老師一眼相中,學的是班級里唯一的揚琴。
學弦樂的同學比較多,學校只能提供幾把質量上乘的二胡和提琴。老師便讓其他同學自己去買。當然,練習琴價格便宜。父母也給姐姐買了一把。她每天提著琴上學,放學后,還可以在家里吱吱呀呀地練習。而我學的是揚琴,學校只有一臺,龐大、昂貴、沉重,只能在學校練習。
我自己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可是,母親記在了心里。她覺得,我沒有一架自己的揚琴,不能在家里練習,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她去樂器店看了幾次,揚琴的價格,比她兩三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還要高,實在超出了她的購買能力。我不知道,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離開那里的。
我只知道,三年后,我已升入初中。有一天,她從武漢出差回家,突然提回來一只沉重的揚琴。她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可是眼睛里的光像閃電一樣透亮。她一到家,就興奮地對我叫道:“快看呀,我給你買了什么?”
這是一架舊揚琴,斷了不少琴弦。她用一個月的工資為我買了下來,又一路奔波地背了回來。我敲了敲這架揚琴,音色非常漂亮,只是一些音調因琴弦斷了一兩根,而不敢用力敲響。
“你自己去買弦補上,不就行了?”母親用熱切的眼光望向我。
我不忍掃母親的興。其實,初中的我對揚琴已無多大的興趣。再說,我學的揚琴技藝,只是一些皮毛,諸如換弦、調音這些專業活,離開了老師,我怎能辦到?
我看著母親額上的汗水,還有她手上被勒出的深深的紅印,遲疑地說:“這樣就挺好了,不用補弦,我也能彈?!?/p>
我感到,一塊石頭,終于在母親心里落了地。
多年之后,我成了一個三歲孩子的母親。那天,我領著女兒在步行街上閑逛。她被一只放在櫥窗里展示的沙皮狗玩具吸引住了。女兒站在櫥窗前,我看到了她眼睛里那種閃亮的欣喜之光。
我進去問店主,這狗賣不賣。店主說,這狗是裝飾的,不賣。這時候,我又看到了女兒眼睛里陡然暗淡下去的光,像風吹熄了蠟燭。
我牽著女兒的小手,依依不舍地和那只沙皮狗道別回家。
女兒再沒有提起過那只狗。而那只狗卻讓我若有所失,坐立不安。
第三天,我終于下了決心。下班后,我直奔那家商店,沒有看一眼店里的其他商品,徑直指著櫥窗里的玩具狗,問店主:“要出多少錢,你才肯賣呢?”
店主認出了我。他知道我的急迫,開出高價,不容商量。
我咬咬牙,付了款。那是一筆對我來說非常舍不得的花費。如果是為自己,我肯定不買。但那時,當我抱著那只大大的沙皮狗往家走時,我想的都是女兒眼里那興奮的亮光。
那天,我走得特別急,玩具狗又特別重?;氐郊視r,已是一身大汗。
我至今仍記得,我那急于想給女兒一個驚喜的迫切與激動,那種想把一切奉上去,只為換回女兒一個笑容的至誠至切。
然而,這只玩具狗給女兒帶來的快樂,并沒有維持多久。實際上,一兩個月后,她的興趣點就轉移了。等到下一次搬家,這只玩具狗就已經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只沙皮狗,讓我想到了很多年前,母親為我千里迢迢背回來的那臺斷了弦的揚琴。那臺揚琴,我沒有敲過多少次。我還記得,揚琴也是在一次搬家之后,不知所蹤的。
我又想到了外婆。她教幼小的我們如何用洗衣粉洗衣服,向我們布置“作業”。她談起母親時,那發自內心的深深的憐惜。
從洗衣粉,到揚琴,到沙皮狗,我覺出了一種甜蜜的傷感,一種溫馨的恍惚。我透徹地明白,這條道路是一望無際的。走在這條道路上的女人,也是一望無際的。而這些女人便是——母親。
母親,她們前仆后繼地跋涉著。孩子眼睛里閃動的光芒,就是她們心中永遠的路標。
不會停歇。至死方休。
(摘自《人民文學》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