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渡
我的成年禮
□ 楊 渡

未離家前,父親做生意常常帶著我。有一次,幾個商家一起取得投標權利,其中一家當場開出支票,幾十萬元新臺幣拿出來給四家平分,但還剩下幾萬元零頭。于是,有人就提議說:“這樣吧,我們去北投把它喝掉算了,咱們很久沒在一起?!?/p>
“去北投洗溫泉也不錯?!?/p>
“可是我帶了兒子哩?!备赣H有些尷尬地說。
“兒子不是讀大學了嗎?”有人問。
“都大三了?!备赣H說。
“啊呀,帶去啦,帶去見見世面,試一試粉味的?!庇腥嘶仡^看著我說。
“今天晚上,替你娶媳婦,哈哈哈。”有人對父親說。
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的北投,還未被取締情色世界,酒家隱藏在山腰樹林之間。
夏夜剛剛開始,白白的溫泉氣體,自山谷中流動上升。我們繞著山路穿行,耳中傳來時斷時續的那卡西的節奏。
陪酒女聲的演唱,細致而幽微。那哀傷或者撒嬌的嗓音,讓你仿佛會碰見一個藝伎,從遠遠的山路上走來。
我們停在一間酒家的停車場,再繞山路走上一段階梯,到達一個小小園林的竹籬笆前,便見一個媽媽桑穿著和服,站在門口說“歡迎光臨”,向父親喊著“佑桑”(楊先生),然后迎進里頭。有些人已經來了,便點了酒菜和魷魚螺肉蒜火鍋。
陪侍的女子來了一群,站成一列,好讓客人挑。照例,是由熟識的媽媽桑介紹。父親找了自己的老相識,很快活地說:“找一個年輕的喲,我帶了兒子來,今天替我娶一個媳婦,要卡水(閩南語,‘比較漂亮’)的姑娘?!?/p>
我非常尷尬地坐在一邊,手足無措,卻聽見媽媽桑一串成熟的笑聲,說:“佑桑喲,要辦桌,請吃喜酒哩?!?/p>
隨即,她笑瞇瞇地對我說:“你挑一個,沒關系,只要找一個自己中意的人。”
我未曾見過這種場面,無法決定,目光飄移,只能說“隨便”。
媽媽桑于是推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年輕的女孩子,說:“就你去吧?!蹦桥⒆用媛段⑿?,只默默在我身邊坐下來。
父親于是快活起來:“哦,來叫爸爸,你今天是我媳婦?!?/p>
于是,眾人都快樂起來,起哄說:“快叫爸爸,馬上有紅包哦?!?/p>
父親說:“對,快快叫?!蹦桥右娺^世面,非常大方,毫不猶豫,立即對父親就叫:“歐多桑。”日語聲還帶幾分撒嬌。
在眾人起哄聲中,父親就把錢給包上,叫那女子來接。滿桌的酒客立即要那卡西奏起結婚進行曲。音樂聲中,那女子握著我的手,我愈發尷尬。父親倒非常熟練,哈哈笑著說:“來來來,喝酒啦。”跟他們喝起酒來。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所謂“酒家”。滿座俱是中年商人,唯有我一個大學生,生澀稚嫩。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便和那年輕陪侍聊天,才知道她家鄉在彰化花壇,種田人家的孩子,出來學做頭發,因長得清秀漂亮,就轉來北投。她當然也談過戀愛,但是,剛剛和男朋友分手。那男人移情別戀,讓她非常傷心。她現在自己過日子,希望以后可以賺一些錢,好好回家鄉開一間美容院……
我聽得非常感動,覺得自己的家鄉離彰化不遠,我看病的烏日醫院里,也有一個花壇來的女護士,長得相當清秀,像歌星江蕾。我們仿佛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似的。
我們終于一起站起來,站到那卡西前面,一起合唱《港都夜雨》和幾首臺灣老歌。那女孩子抱著我的身體,柔軟的胸部緊緊貼著我的手臂,酒后的我抱著她,唱著古老的歌,情欲和幻想逐漸上涌,但仍壓抑著。
或許看我有點害羞,父親的朋友刻意找我喝酒,直到臉孔泛紅。父親倒是非常自在,時而喝酒,說黃色笑話,時而和酒家女劃拳賭酒,還賭說等一下如果輸拳,就要動手脫那女人衣服。那酒家女賭我父親是男子漢,不會對女人動手,便努力劃拳。不料,我父親果然輸了。他作勢起身,作惡狼狀。作為兒子,我實在有點尷尬,正在不知如何反應間,只見我父親拉起那女子的手,說:“好了,動‘手’了?!贝藭r眾人皆不平,說要真的動手。偏偏父親只是無賴地笑著喝酒。
約莫喝了兩三個小時,大家都已六七分醉,才提議散去。依照“社會規矩”,他們本應續攤,或者另外開房間的,但可能因我在,就放過了。
臨去時,陪著我聊天的女子還特地留下電話,她知道我在臺北讀書,希望有空約出來見面,也希望我有空常常來,而后用力抱別。酒后的心情容易飄浮,她的柔軟身體竟讓我身體發燙,異樣沉迷?!叭绻挥形覀兂鰜?,要帶她去哪里?”我忍不住自問。
酒家外是黑暗的夜,樹影婆娑,夏夜的晚風異樣溫柔清涼。我和父親各自點起一根香煙,走向停車場。父親在點著香煙的剎那,吐出一口煙,用一種極為清醒的口吻說:“回家吧。酒家歡場,就是這樣?!?/p>
我和父親說了那女孩子的故事,父親只是淡淡地說:“在這種地方,玩歸玩,不要欺負人,這也是一種職業。人的命運,會走到這里,一定有她不得已的地方,咱要尊重人?!?/p>
父親的聲音如此冷靜,竟和剛剛在酒場狂亂嬉鬧,判若兩人。我仿佛被他嚇到似的,完全清醒。自此,無論在什么酒場,如何歡樂與玩笑,我總是想起父親的冷靜與分際,以及他對女人的態度。
這是父親給我的成年禮嗎?
(摘自三聯書店《一百年漂泊 臺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