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讀景
◎蔣勛

因為還沒有習慣時差,常常半夜突然清醒過來。我有一點想念臺灣的熱、皮膚上汗的黏膩以及那種思考不能集中的夏日的懶困。我也想念臺灣的風景,那富裕的大地好像躺著的身體肥胖的婦人。
這亞熱帶可以生養與繁殖生命的大地,我常常祈愿,它能永遠那樣富裕豐美,承擔著山脈、房舍、田畝、脈脈的溪河。
西方人總是把樹剪得整整齊齊,而且要排列成隊伍,好像穿著制服的士兵。我們贊美的歐洲宮廷大花園,如凡爾賽宮大花園,便滿是幾何形的樹的行伍、幾何形的花圃,沒有一分一寸不經過人工的修剪處理。
所以西方的畫里有焦點透視法(perspective):在一張平面的畫布上,用比例長短來排列出樹或柱子的遠近,造成一種深度的假象。這在畫布上的假象的“遠”是用數學推算出來的,無論如何精密,還是有限。
中國畫中的“遠”卻是縹緲、無窮盡、大荒、空無,是視覺到了極限之后心的悠揚飛逝!
那是陶淵明詩中“心遠地自偏”的“遠”,不能用數學來計算,不能規范成比例。超越了視覺極限,破壞了理智的障礙,風景便剩了墨的擴散和筆的拖延,解散了形象,在空白無物的宇宙天地間行走、起伏、堆疊和錯落……
臺灣的風景沒有宋元畫里的風景那么縹緲孤秀、那么悠遠,卻有一種繁茂蕪雜的原始的生命力,蒸騰著熱氣和亮麗的陽光,它的南國婦人般的婉媚富厚也使我念念不忘。
感謝這時差,使我在異國的晚上有一部分不愿睡去的故鄉,使我清醒起來。那富裕豐美的大地在我的身上塑造了一片風景,有山巒、丘陵的起伏,有脈脈四去的山路和溪河啊!
(摘自《路上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