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歡可向東坡求

蓋龍云

東坡是個出世、入世自如的人。不論在其位還是不在其位，都能憂國憂民。在山東密州任太守時，國家西北邊疆不太平，西夏常犯擾大宋。作為一方土地上的軍政“一把手”，為體現政府“愛武”，他有時也帶著手下出外打獵。一次出獵歸來，他興奮地填詞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孫郎是指三國時年輕的孫權，他威武勇猛，曾親自射虎為部下做示范。漢文帝時，云中（今山西大同一帶）守將魏尚戰功卓著，后因故被撤職，朝中大臣馮唐上書文帝不應如此對待名將，文帝即遣馮唐持符節前往云中赦魏，復任云中守。天狼，一兇星名，古人認為此星主貪殘。此詞以勇武的激情，借述事抒懷，寫出了出獵時千騎飛馳的豪俠氣象，以及傾城轟動、圍觀太守一行打獵的熱烈場面，表達了作者渴望有朝一日能夠為國家效命疆場的雄心。東坡在給朋友的信中，談到此詞時說：“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密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也是他在密州任太守的時候，聽說他的家鄉益州（今成都）太守馮當世平定了茂州（今茂縣、汶川一帶）地區少數民族叛亂，即作詞表示祝賀。詞中涉及不少內容：馮當世曾做過參知政事（副宰相），宋代宰相副宰相一般三至四人，他們辦公的地方稱為“東府”。唐朝時四川一帶的少數民族地區有八個部落。成都府是一個宜人的好地方，那里有一條浣花溪，也稱花溪。每年從農歷正月十五到四月十九，是成都人游春賞景的時節。其中浣花溪是最熱鬧的地方。當時成都還有一個很繁華的藥市，每年七、八、九三個月，四鄰的人們都趕來買賣藥品，生意十分興隆。西漢時的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的故事眾所周知，但不太清楚的是后來他們生活十分貧困，不得不開一個小酒館，卓文君這樣一個有名的美人，也只得放下身段，親自當壚賣酒。西漢時還有一位四川人王褒，字子淵，著名詞賦家，尤其作喜慶歡樂方面的詞曲是高手。這首《河滿子·密州寄益守馮當世》是這樣寫的：

“見說岷峨凄愴，旋聞江漢澄清。但覺秋來歸夢好，西南自有長城。東府三子最少，西山八國初平。 莫負花溪縱賞，何妨藥市微行。試問當壚人在否，空教是處聞名。唱著子淵新曲，應須分外含情。”

詞中把四川地區的地理風俗、人文故事融入其中，讓人輕松愉快中又獲益匪淺。

東坡精熟歷史，深懷憂國之心。他進入官場后的第一個職位是鳳翔府簽判。那時他只有27歲，上任后他到過西安，還專門去游了臨潼驪山。驪山附近集中了歷史盛衰的遺跡，有周烽火臺、秦始皇陵、秦阿房宮、唐華清宮、唐朝元閣等，想想前朝那些故事，周幽王舉烽戲諸侯，趙高指鹿為馬，秦始皇舉十五年之力建起來的阿房宮被項羽一把火燒沒了，晚年的唐玄宗李隆基不接受前代教訓，荒淫享樂，發生了“安史之亂”，卻委罪于女人，晚年的秦始皇相信方士的無稽之談，派人到海上尋找蓬萊、方丈、瀛洲三山，求長生不老之藥等等，東坡用普通人都懂的語言寫下了《驪山三絕句》：

其一

功盛惟欲善持盈，可嘆前王恃太平。

辛苦驪山山下土，阿房才廢又華清。

其二

幾變雕墻幾變灰，舉烽指鹿事悠哉。

上皇不念前車戒，卻恐驪山是禍胎。

其三

海上方士覓三山，萬古明知去不還。

咫尺秦陵是商鑒，朝元何必苦躋攀。

即使是遭貶之時，東坡也不忘忠心報國。晚年在儋州，他與弟子秦觀（字少游）相互唱和，作詞《千秋歲·島邊天外》，他表示自己身處海外，卻感覺還在廟堂之上，遠隔京都萬里，斜陽里心中念念不忘國家大事。他希望弟子莫要悲觀喪志，要銘記“君命在，臣節在”。不論處于何地何境，都要保持憂國憂民的精神支柱屹立不倒：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己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東坡自幼即研究國家盛衰之理，深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古訓。他對黎民百姓始終抱有同情關愛之心。到山東密州任太守的當年元宵節（也稱上元節），他和百姓一起共歡樂，想到繁華的錢塘（杭州），看看眼前偏僻的密州小城，他作詞《蝶戀花·密州上元》，流露出對杭州的思念和對“寂寞山城"的惆悵：

“燈火錢塘三五夜（正月十五），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東坡一貫秉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念，在徐州任太守時曾遭遇大洪水，他組織軍民順利抗擊了洪水，保住了民眾的生命財產安全。第二年逢干旱，他按當地風俗為民祈雨，下過雨后，又到城外石潭鎮去謝雨。謝雨途中見到鮮活的農村生產生活情景，讓他受到感染。他連寫五首《浣溪沙》，記錄了濃郁的農村生活氣息，也表現了他與民眾在一起的喜悅心情。

其一，寫溪魚、烏鴉、兒童、老叟、田野、動物等，情態引人注目，充盈了濃濃的生活情趣：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村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家說與采桑姑。”

其二，寫農村姑娘擁擁擠擠地去看太守這位大官，又有些羞澀，農民扶老攜幼去參加迎神賽會，天空的飛鳥，躺地上的醉漢，構成一幅鄉村特有的歡樂氣象：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其三，寫途中所見麻苘的茂密，村中婦女煮繭，鄰居女人隔籬對話，農民青黃不接采摘新麥臨時充饑，與老農交談等：

“麻葉層層苘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麨軟肌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其四，寫農村瓜果、蠶繭豐收后的繁忙景象，古柳下一位農民在賣黃瓜，天熱人困口渴，向農家求茶喝的生動場景歷歷在目：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其五，寫雨后歸途中看到嫩草茸茸，道路上濕潤無塵，遍野桑麻閃光，田間農作物飄香，想到自己本來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作者不禁觸發了歸耕田園的興致：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貶居黃州時，他以一個普通人身份，生活自由自在，心情很舒暢。他常到村外、古城邊閑走閑聊。一個夏日的晚上，下了一場雨，他為蒼生得降甘霖而高興，作詩一首：

“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在海南儋州時，他與當地百姓一起春耕勞動，一起飲酒解乏。作詞《減字木蘭花·立春》：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與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他看到百姓整日為生計奔波，勞累苦乏，不禁生出憐憫和感慨，賦詩曰：

“人生本無事，苦為世味誘。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

東坡在海南生活了五年，天天與民眾在一起，結下了濃厚的情誼，離開這里北返大陸時，許多百姓自發地前來送行，讓他感動不已，戀戀不舍，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個海南人。他賦詩《別海南黎民表》：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生死夢是佛家語，指人生的三階段。三年儋州生活乃至一生都是一眨眼過去了，東坡愈加相信，人生不過生、死、夢三種境界，三者無甚優劣可言，還有什么可計較的呢？

（作者系國防大學軍事學碩士，少將軍銜。1958年出生，1976年入伍，山東萊陽人。喜好研究北宋文化及蘇軾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