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棟:尊重科學講真話

□ 王建蒙

孫家棟:尊重科學講真話

□ 王建蒙

孫家棟，1929年4月生于遼寧瓦房店市，中科院院士，“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擔任我國第一代多個首發衛星的技術負責人、總設計師，擔任探月工程等多項重大航天工程大系統總設計師，領導研制了20多顆衛星。

1950年1月，孫家棟從哈工大報名參軍

一頓紅燒肉的機遇

古往今來，人們總說機遇只留給有準備的人；總說愚者錯失機遇，智者善抓機遇，成功者創造機遇。然而，能否抓住機遇、利用機遇，關鍵在于個人的努力勤奮和準備程度。

孫家棟說過：“我這輩子還真是喜歡吃紅燒肉，不僅僅是口味的問題，還有一些與紅燒肉相關的其他原因促成了我喜歡紅燒肉，比如我的人生道路選擇就是由一頓紅燒肉而促成的。”

1950年農歷正月十五，是中國的傳統節日——元宵節。這天，孫家棟本來準備午飯后去住在哈爾濱的姐姐家，但聽說晚飯加餐有紅燒肉，便改變了主意，那年月能吃上紅燒肉可不容易。正是為了這頓紅燒肉，他決定等吃了晚飯后再去姐姐家。

吃晚飯時，學校主管人員來到飯堂向學員們宣讀通知：為了加快建設中國空軍的步伐，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要在他們這批學生中挑選人員去空軍航校，有意者可立即自愿報名接受挑選。

不滿21歲的孫家棟，聯想到幾個月前毛澤東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動人情景，想到中國人民解放軍伴隨嘹亮的軍歌，邁著雄壯的步伐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的威武軍姿，這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心里泛起一陣陣的激動。

孫家棟毅然填報了從軍申請，當天報名、當天獲得批準，當晚便懷著對祖國、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登上了前往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第四航校的列車。1950年1月，孫家棟由一名躊躇滿志、單純的學生，一夜之間穿上軍裝、戴上制式帽，精神抖擻地成為了一名軍人。

當時空軍的幾個航校都急需俄語翻譯人才，孫家棟優秀的俄文成績又一次派上了用場。報到后，四航校分配孫家棟給蘇聯航空教官當授課翻譯。孫家棟后來回憶說，當時我國空軍的一批優秀飛行員，如趙寶桐、張積慧、王海、劉玉堤等都是在這所學校里學成后參加戰斗的，這些出名的飛行員充分發揮了他們個人的聰明才智，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為國家和人民爭得了榮譽，成為震驚世界的戰斗英雄。

孫家棟在蘇聯留學時使用的牛皮文件包

鑲有毛主席像章的《東方紅》樂音裝置

1958年4月，孫家棟（最上排中）與學習的22位中國同學在蘇聯茹科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

寶貝的舊皮箱

新中國剛剛建立，百廢待興，百業待舉。為迅速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黨中央、毛澤東高瞻遠矚，決定向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派出大批留學生，學習他們先進的科學文化和管理經驗，并把這項工作納入國家科學教育發展十年規劃。中央設立了由聶榮臻、李富春、陸定一組成的留學生領導小組，每年的選派人數、專業都由周恩來總理親自審批。從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中國共向蘇聯派出了近萬名留學生，向東歐等社會主義國家派出了1000多名留學生，1956年后又向與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和周邊國家派遣了留學生。

1951年7月，經過多輪考核、層層選拔審批，孫家棟以優異的工作業績與另外20多名軍人前往北京，接受去蘇聯留學的最后一輪面試選拔。那時，北京的空軍招待所在前門附近，全軍選送來的300多名優秀軍人在這里接受多種內容的考核。炎熱的盛夏，英姿颯爽的年輕軍人在棋盤街（現為天安門廣場南側毛主席紀念堂處）進行操課，最終有30人被選送去蘇聯茹科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讀書，孫家棟榮幸中選。這30人中有10名從新四軍中選出，有10名從八路軍中選出，還有10名從哈工大和航校中選出。這樣的人員搭配主要是考慮到文化水平和基礎知識參差不齊，從新四軍、八路軍中選拔出來的學員雖然大多有過戰斗經歷，但文化水平低，而孫家棟他們這些從哈工大或航校選拔來的學員正好可與他們結對互助。孫家棟被確定在學院的飛機設計維修及管理專業學習。

中年時期的孫家棟

孫家棟與被選定的學員們立即開始了奔赴蘇聯的行前準備。在當時物資匱乏的年代，空軍方面特地選擇了質地最好的毛嗶嘰衣料為被選定的學員量體裁衣，定做了合體筆挺的軍裝。一米八個頭的孫家棟本來就身材魁梧，穿上定做合體的新軍裝后，更加顯得英俊瀟灑，在那個艱苦樸素的歲月，試穿新軍裝時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不僅在國內，以至后來在莫斯科街頭，身著筆挺軍裝的這群人也常常會招來異國他鄉的人們尤其是漂亮的俄羅斯姑娘扭頭注視的目光。

組織上除了為這批前往蘇聯的留學生配備合體的軍裝外，還為每人配備了一個當時很時髦的牛皮箱和上課用的牛皮文件包。孫家棟的牛皮箱里裝著他的一片憧憬，裝著他的滿腹理想和拳拳報國之心。所以，孫家棟對這只牛皮箱和牛皮包情有獨鐘。

幾十年后，孫家棟搬家時，幫助搬家的人在堆放的行李中看見一個顏色發舊、癟癟塌塌的舊式旅行箱與幾個新式旅行箱十分不協調地排放在一起，便提議把這個舊箱子扔了。孫家棟瞇著眼睛笑了笑：“哎，這個可不能扔。再說這房子也不缺放它的一塊兒地方嘛。”孫家棟的老伴趕緊說：“別看這個箱子舊，但千萬不能扔，這可是我們老孫的寶貝疙瘩，我可是一直都沒敢怠慢它。”說完，悄悄向孫家棟瞥了一眼，慈祥友善的目光里有著幾絲神秘。

原來，這個牛皮旅行箱和上課用的牛皮文件包是空軍司令員劉亞樓送的。司令員不僅親自與他們這些優選到蘇聯上學的幸運者單獨談話，還特別下令給每個人添置這兩件奢侈品。后來，孫家棟把這個旅行箱從北京帶到莫斯科，又從莫斯科帶回北京，這寶貝家當一直伴隨了孫家棟幾十年。現在，它已經成為孫家棟永恒的紀念。

孫家棟視察整星出口研制現場

面對總理說真話

1969年10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孫家棟作為衛星總體技術總負責人和錢學森的助手，與錢學森一同來到人民大會堂江蘇廳，孫家棟的心情無比振奮也非常激動。他們剛把衛星初樣匆匆忙忙擺放好，周恩來、李先念、余秋里等中央領導和參加會議的有關部委負責人就來到了會議大廳。

周恩來對錢學森和孫家棟的匯報聽得很認真，還不時提出一些問題，尤其是對衛星上每一個環節的質量和質量保障措施，問得很詳細。

孫家棟匯報結束時，周恩來突然像考場里的考官那樣問孫家棟：“衛星上總共有多少根電纜呀？”

孫家棟如數作了回答。

周恩來又問：“衛星上總共有多少個插頭呢？”

這下可難住了孫家棟，他一時有些語寨。要知道衛星上有許多分系統，分系統與分系統之間、衛星與地面測試設備之間、衛星與火箭之間，有電源連接插頭，有無線電信號插頭，還有機械配合插頭，孫家棟只顧總體把關和嚴格要求各分系統完成指標，卻沒有將全部插頭進行準確的統計。

孫家棟紅著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總理，我回去認真統計好后向您匯報。’

周恩來笑了笑，和藹地說道：“這些數字對我來說沒有什么用處，但對你們來說應該是重要的。你們搞衛星工作首先要仔細認真，應該像外科醫生那樣，對病人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都很熟悉，才能保證衛星的萬無一失。

其實，孫家棟在得到他將參加匯報的通知后，就在反復考慮幾個問題：該不該向總理提出在衛星許多儀器上鑲嵌毛澤東金屬像章對衛星部件的影響？如何處理尊重科學與突出政治的矛盾？會前準備的方案是否能將問題匯報清楚？怎樣才能既解決問題，又不至于使領導為難？

此時正值“文革”個人崇拜的鼎盛時期，佩戴毛主席像章成為社會時尚。之前，各分系統的儀器做出來后，都認真鑲嵌了一個毛主席像章，有的像章還很大，因為像章越大越漂亮，就越能顯示出對毛主席的熱愛。豈不知加上去的這些像章給儀器帶來很多問題。首先是比原定的總體質量超了許多，比如某儀器的額定設計質量是3千克，但往星上安裝時卻成了3.5千克，這個分系統的研制人員名正言順地告訴總體設計人員，超重的0.5千克是毛主席像章，這在當時是沒人敢站出來反對的。但那么多儀器綜合在一起，將會使火箭的運載余量減小，必然會降低火箭的可靠性。另外，每臺儀器都有特定的散熱條件，儀器所涂的顏色不同，結構材料的厚度不同，散熱的情況也不同。儀器上增加毛主席像章，有可能帶來許多沒有想到的技術問題。但如果肯定地說在儀器上加個毛主席像章就會把儀器弄壞，從技術角度來講還沒有經過充分論證，也沒有完整的計算和試驗數據對此加以說明，所以誰也不敢貿然說這話，唯恐多了這句活招致什么政治帽子落到向己的頭上。一邊是政治崇拜，一邊是衛星的質量保障，雖然大家對這件事情的本質心知肚明，可搞技術的人心里再明白也沒人敢說。在衛星即將出廠前要向總理匯報衛星質量情況，孫家棟頭天想了一晚上都沒睡好覺。這件事情到底應該怎么辦？要不要坦誠報告？因為事關重大，在這次會上不說將錯失良機，況且這也是總理非常關心的質量隱患呀。

孫家棟與老伴在慶典晚會上

孫家棟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留影

于是，孫家棟很鄭重地說：“從政治感情上來說，大家出于對毛主席的熱愛，在衛星儀器上裝了毛主席像章，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從技術角度講，—是質量超限，二是衛星上天后將會對運行質量產生影向。”

孫家棟簡單明了地提出了毛主席像章問題，馬上引起周恩來總理的重視。周恩來沒有正面評價這件事情的對與錯，說：“大家對毛主席熱愛是對的，但是大家看看我們人民大會堂這個政治上這么嚴肅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要掛滿毛主席的像，有的地方是寫了主席的字，但是放在什么地方都是非常嚴肅的，得認真考慮什么地方能掛什么，你看咱們這個會議室就并沒有掛毛主席的像嘛，政治掛帥的目的是要把工作做好，而不是要把政治掛帥庸俗化，搞衛星一定要講科學，要有科學態度。你們回去以后好好考慮一下，只要把道理給群眾講清楚，我想就不會有什么問題嘛。”

周恩來一字一句、句句在理的話語，不僅使孫家棟心中豁然開朗，而且使在座的人放下了懸在心里的一塊石頭。會后，錢學森、孫家棟向有關人員傳達了周恩來總理的原話，大家馬上按總理說的做了安排，使這件棘手的難題得到了解決。★

（本文摘自中國宇航出版有限責任公司《中國航天院士傳記叢書·孫家棟院士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