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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的苦棗樹

2017-04-17 22:49:12張吉安
湖南文學 2017年4期

張吉安

坐在辦公室,我讓身子窩在轉椅里,雙腳擱到桌子上,樣子不雅,人卻很舒服,據說這種姿勢還有利于腦部供血。當然這是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還得把門虛掩,有人來了,一敲門或一推門,那雙臭腳趕緊放下還來得及,不給自己難堪,也是對別人尊重。我隔壁辦公室的文化館哈副館長也有這個“嗜好”,不過他沒有我“講文明”,可能是覺得自己好歹是個官,沒顧忌了,有時見人來了,那雙臭腳也不放下。有次我實在忍不下了,就說:哈館長,你有高血壓吧。他說是啊,老是下不來。我說,你這個坐相不行!你把腳抬高,血就倒流到你腦部,腦血管承受的壓力就增大了……

他一驚,忙把雙腳放下,眼睛瞪得像牛卵子:真的?我說,當然不是煮的,是蒸的(真的)!一個醫生講的。他彈弓般從座位上起來,伸出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謝謝!謝謝你的寶貴提醒!他忽呈沉思狀,稍后口里念道:雙腳擱桌上,全身蠻舒暢;趕緊放下來——健康!我面帶微笑,心里卻說,狗屁!他原在屠宰場工作,寫過一些批判“四人幫”的曲藝作品,在宣傳部工作的表姨父推薦他進了文化館。

其實我是個本真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因我叔叔指點迷津,寫了幾篇小說,變成了干部,夾緊尾巴做人都來不及,哪敢忽悠人?我是厭煩這位哈館長,我厭煩他,主要是因為春妹子。春妹子只要一到我辦公室,他就像貓聞見魚腥氣,屁顛屁顛來了,邁著八字步,進門就一連串的哈哈,讓人出氣不贏:哈哈!春妹子!哈哈,好久不見了,歡迎!哈哈……就是昨天見過面,他還是“好久不見”,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般地思念。

春妹子沒生育過,快四十的人了,看上去還像個二三十歲的妹子,腰是腰,胸是胸的,臉色光潔,面帶桃花,人活潑,話語里不時夾幾個潮詞,人蠻起味的,現在有好幾個追她的男人,但她一律不理不睬。她所在的教育局離文化館不遠,沒事時就喜歡到我這個“侄兒”處來坐坐,聊聊天。她煩著哈館長,先是背后說他是個“哈寶”,后來當面也這么喊他,他倒若無其事,還蠻高興:春妹子講我是哈寶,我樂意,哈哈,我姓哈,我就是個哈寶,哈哈!他五十出頭,兩年前老婆病死了,他看上了春妹子,知道她是單身,就厚皮厚臉,想方設法來纏她。表面上,春妹子倒是像得了腦膜炎后遺癥,見著他也嘻嘻哈哈。

看過我以前的小說就知道,春妹子的心已完全屬于我叔叔了,雖然她并沒有與我叔叔真正好過,雖然我叔叔已死了,但她一直沒從我叔叔的影子里跳出來。以前我叔叔在世時,我故意喊她“嬸嬸”,她也故作生氣說:安寶陀,你莫痞!現在我干脆喊她“春嬸”,她居然答應得蹦脆的,其實她比我要小。我曾問她怎么接受這個稱呼了,她說:我想明白了,你叔叔生時我不是他的人,他死后我就做他的“人”算噠!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莫亂講、莫亂講!你還要嫁人的,以后我給你介紹一個理想的對象!她把腦袋一撇:你莫痞!

有次哈館長聽我喊“春嬸”,以為是“春筍”,就搖頭晃腦說:好名字好名字!山中一春筍,長得挺拔拔,雨過天放晴——我來挖!

我一聽,噗嗤一聲,笑得把叼在嘴里的紙煙噴出去了。卻不知這“三句半”惹發了春妹子哪根神經,她臉色立馬變了,杏眼圓瞪,對著哈寶館長就是一頓猛虎洗臉:挖你娘個腳轉筋!你是貓尾巴吧,真是越摸越翹啊!給你鋪了臺階你不曉得下,還想用轎子送你啵?一口想吃十二個包子,你好大的喉嚨?你不要土地菩薩剃光頭,鬼摸了腦……

春妹子露出了鄉下女子的“本色”,一串“連馬珠”,生動形象地把哈寶館長罵了個狗血淋頭。他也不曉得自己今天是起早了,還是吃錯了么子藥,惹得“姑奶奶”大發脾氣。他怔怔地,面呈豬肝色,嘴唇囁嚅,說不出半個字來。

我必須要打圓場了,哈寶畢竟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就對春妹子說:哈館長是在搞創作,他是才子,三句半、快板詞什么的,常常脫口而出,自己都管不住自己,創作沖動么,誤會誤會!我馬上又對哈館長說:你真是太有才了!不過現在不要搞創作嘛,惹得我的春嬸不高興,是么?哈寶館長居然連連點頭:那是的、那是的!那神情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看來他還是個老實人。

我油皮炸筋、嬉皮笑臉地化解了一場尷尬,等哈寶一走,就對春妹子正版正經說:你今天怎么顯得這么沒涵養了?她說:姐我今天煩躁!煩躁!我看你們兩個活寶,一個哈寶,一個安寶!你還記得嗎?今天是你叔叔的忌日!說著就嚶嚶地哭了。

我心里一顫,好個癡情女子喲!望著她梨花帶雨的面容,我心生憐愛,卻說著一些廢話,比如人死不能復生呀,我叔叔已走了這么多年,你不要還陷在過去的情感里;比如你要珍惜青春年華,要面對現實呀;更愚蠢的是,我最后竟然說:俗話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樣吧,以后我一定要替你物色一個比我叔叔強的……

我話沒說完,她就腳一蹬,厲色道:物色你個腳轉筋!天要下雨,姐我不嫁人,你要探閑事——討罵!

我一見她發脾氣了,趕緊在嘴巴上抹“油”:春嬸,你也太有才了!你跟我們館長還只見過幾面,就鍍到了真傳,出口也是三句半,要是嫁給了他,那開口不就六句半了?

她終于掩口吃吃地笑了。

挨了春妹子這頓罵以后,哈寶館長見著春妹子就不再糾纏了,打個招呼就避開。沒想到的是,不久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小姨勾引上了。

接著說那天,我正把腳跟擱到辦公桌上,電話響了——是春妹子的。

我剛觸動手機,那邊就響起春妹子急切的聲音:安寶,出大事了!你小姨殺人了!一聽這話,我驚得攣心翻筋斗: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她說,你小姨殺了人,人沒死咯。我忙問她是不是因為那些苦棗樹,她在那頭嘆口氣,不因為苦棗樹,還因為什么!

我也嘆氣:想不到會這樣,真想不到!她說,你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哩,你去隔壁辦公室看看,你們哈寶館長在不在?我說,不用去看,好些天沒看見他影子,可能請了創作假寫“三句半”去了。她說,他寫個腳轉筋!他與你小姨“寫”成一家人了!

我攣心又翻筋斗:這,這,怎么可能?她一頓搶白:你還沒有老年癡呆吧,哈寶在你眼皮子下,勾你小姨上了手,你竟然夢酣夢醒的,半點風吹草動都不曉得,真是個寶!

我半天沒做聲。小姨很少來我們文化館,與哈館長根本不認識——哦,我記起來了,大概三個多月前,就是哈館長被春妹子罵過后不久,小姨進城來,找我給她寫封上告信。她給我打了電話,等她到文化館時,我臨時有個事外出了一會,她就在哈館長辦公室等我。未必是那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哈館長就把她“勾引”上了?

小姨雖長期生活在農村,四十幾的人了,因經年勞動,身段子還像少女;老于家的幾個女兒,都說我大姨長得最好,其實小姨比她更漂亮,大眼睛,墨黑的,尤其那鼻子,纖巧俊俏,又筆挺生動,鼻翼像高手精心雕刻出來的,非常雅致,使人顯得既生動,又溫柔。我一個在國外待過多年的畫家朋友,見到小姨,盯著她看了一陣,然后驚呼:Ah,how charming the nose (啊,多么迷人的鼻子)!嚇得小姨連連后退,腳都拐了。她的膚色有些黑,臉上就顯不出皺紋,卻有光澤。哈,俗語不是說,油黑妹子愛死人么?

后來春妹子告訴了我哈館長與小姨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春妹子現在與老于家的人走得比我這個真正老于家的人還近了,與小姨尤其貼近,可能兩個單身女人,心更易溝通。雖說一個在城里,一個在農村,但過些天她們就要見面的。雙休日,春妹子經常開著自己那輛紅色QQ到小姨那里,而小姨進城了,必定要去看春妹子,有時還會住上一兩天。

那天小姨進城找我,敲我辦公室的門,卻把哈館長敲出來了,他見到小姨,眼睛一亮,就讓她到他辦公室等我。

哈館長遞上茶,就和顏悅色地與小姨攀談起來。小姨見門上釘有“副館長”牌子,知道這是個官,她畢竟生活在農村,起先難免有些拘謹,但哈館長幾個“哈哈”下來,她就放松了,覺得這個官沒有架子,小意,在與哈館長有一句冇一句的對話中,她居然把自己目前還單身的重要信息透露了。

這時哈館長起身了,他打開柜子,拿出一包速溶咖啡,在一個小瓷杯里泡好,用亮晶晶的小勺邊攪動邊遞過來說,你遠道而來,喝杯咖啡提提神,哈哈!小姨有點受寵若驚,連忙站起來接咖啡,哈館長按著她肩頭:坐下,坐下,這咖啡好,我兒子從深圳寄來的,好咖啡,咖啡好哈!

說了咖啡好,他就開始說我“好”:你這個外甥,文筆好,表現好,為人好哈,雖說矮點胖點,但臉相長得好——他話頭一轉:我想,他這個臉模子是從哪里“盜”的版呢?哈,今天才曉得,原來是盜得他姨媽的,哈哈,外甥多像姨,有你這樣的姨媽,他想長得丑都不行哈!我是知道你們的輩分了,不知道的,以為你是他妹妹呢,哈哈!

你看看,哈寶盡灌米湯,小姨什么時候吃過這樣的“補藥”?端著那個精致的瓷杯喝咖啡,她有些醉了。緊接著,哈館長便使出“殺手锏”,用“三句半”跟進:安寶小姨黑牡丹,好比仙女下凡來,氣煞城里發萌妹——一塊無暇玉!

一陣子,小姨就被哈寶弄得腦殼暈乎乎的,找不到南北了,滿臉緋紅,只曉得說,哪里,哪里,我是個鄉下人,鄉下人。

其實,小姨并不是虛榮心重的人,在鄉下說她漂亮的大有人在,她也聽多了,根本不當回事,但聽哈寶這么舍得夸,心里就水波蕩漾起來。小姨文化程度不高,心氣卻高,跟我大姨一樣,對文化人很是仰慕的。這個館長,真有才,出口成章。加上哈寶長得高大,細肉白凈的,一臉笑容,和藹可親,稍微有點肚子,就有了官相。畢竟城里當官的男人夸,比鄉下作田的漢子夸,感覺不一樣。再說,小姨雖是小學畢業,但喜歡看文學作品,內心情感蠻豐富的,只是被生活的挫折壓抑著。其實越壓抑,越容易爆發,就像斷水的閘門一旦打開,水流就洶涌激蕩。

于是兩人就這樣對上了號。

春妹子在電話那頭說,我還告訴你,你小姨殺人時,哈寶與她在一起,也幸虧他在那里。他也進了局子,但他沒什么事,做個筆錄,配合調查什么的。現在你別發呆了,趕緊想辦法去看守所看看你小姨,再動用你所有關系,看如何把事情化小。

我怎么不發呆呢?腦子里亂糟糟,混混沌沌,攪了一桶漿糊似的。

我外婆一口氣生了五個女兒后,我外公還不死心,給小女兒于勵起了個乳名,叫來弟。說也奇怪,來弟、來弟地喊了兩三年,真的喊來個弟弟于勤,也就是我叔叔(我們鄉下,舅舅也叫叔叔)。我外公喜得嘴巴都笑歪了,這個歪,不是一過性的,是真破了相,留下歪嘴的殘疾。

小姨生下來,盡管長得很靈醒,但在我外公外婆眼里,像個不該出生的“賠錢貨”,等她招來了弟弟,還是不把她當回事。

可能是她招來的,我叔叔于勤自小就跟小姨親。他睡搖窩、坐枷籠時,我外公收工回家后,總要去瞧他的心肝寶貝兒子,可于勤一見他那歪嘴相,就扯開喉嚨哭,我外婆來抱他哄他,還是哭。我外婆就喊,來弟,勤滿陀哭了!小姨不知從哪個旮旯彎屁顛屁顛跑來了,對著勤滿陀輕輕拍拍手,勤滿陀立馬止了哭,還咧開小嘴笑起來,伸出雙手,要小姨抱抱。我外公在旁邊看了,慪得轉身就走,坐到階磯上吧唧吧唧抽旱煙壺去了。

小姨這時其實才三四歲,后來帶弟弟就成了她的專職。吃飯時,她要先喂弟弟,幾個姐姐像是餓牢里放出來的,甩出幾把“叉”,菜碗就空了。等弟弟吃飽了,她就把飯倒進菜碗,就著點殘湯菜末,不聲不響地吃著。勤滿陀滿周歲后,她牽著他的手學走路,經常兩個人摔倒地上,勤滿陀就哭,如果被我外公撞見,就要打她。

小姨上學晚,和我叔叔同在大隊小學讀初小,有一次,是冬天里,她光腳穿雙露出腳趾的破鞋子,下課后去操場玩,我叔叔瞧見了,就脫下自己穿的襪子遞給她,她不要,兩個小孩兒在推推讓讓的。旁邊同學就嘲笑他們,我叔叔嘴巴子不放讓,反唇相譏,惹得一個同學揮舞拳頭就來打我叔叔。這時小姨像母雞護小雞似的,趕前一步,張開雙臂攔在我叔叔前面,咬著嘴唇說:你敢!接著她把凍得直流的鼻涕用手指一抓,往衣服上一抹,一副不要命的樣子,那同學一下被鎮住了。此刻上課鈴響了,同學們做鳥獸散,我叔叔把襪子往她手上一塞,也跑了。

小姨當然沒有那么蠢,回到教室,悄悄把襪子穿上。放學回家,我外公看見寶貝兒子沒穿襪子,一雙腳凍得通紅,再一看,襪子居然在來弟腳上,就發火了,罵道:你是姐姐,不曉得痛惜自己的弟弟!隨手拿起竹煙桿來打小姨,她沒有腳底揩油,可能覺得自己真做錯了事,站著不動,只在嘴里辯解:是勤滿陀硬要我穿的!我叔叔趕緊站到小姨面前,伸開雙臂:是我要她穿的!你打嘞!那竹煙桿在他們的頭頂上顫了顫,落不下來。

這樣一起長大,他們姐弟倆的感情最深。在我叔叔的追悼會上,有兩個女人哭得最傷心傷意,肝腸寸斷般,一個是小姨,一個是春妹子。她們兩人就是在追悼會上認識的,此后,她倆仿佛親姐妹。

小姨父是個獨生子,老實巴交的,父親死了,母親常年病懨懨,家里很窮,那時很多人家都掀掉茅屋蓋磚房了,他們家還是土磚泥墻茅草頂。我外婆當年對這門親事是反對的,說來弟嫁到這樣的人家,又會受苦。但我外公認為,來弟老實,假如嫁個調皮油滑后生子,日子會更不好過。我外公并不嫌貧愛富,他說,那時節,我家也窮,你來以后,我們男主外女主內,崽女一路,日子過得也不比別人差,是么?我外公喝著小酒,臉紅脖子紅,蠻得意的樣子。

我外公是有眼光的。小姨父身強力壯,舍得出力,忙完田里,又忙土里,整天只曉得干活做事,小姨也勤快,會盤算,家里養著幾頭肥豬和一群雞鴨。小兩口恩恩愛愛,齊心嶄力,努力攢錢蓋新房子。兩年后,小寶寶出生了,是個伢子,圓墩大臉,虎頭虎腦的,干脆就叫他虎頭。一下子,茅草屋里陽光明媚,笑聲不斷了。

小姨的家娘病了,到縣里醫院檢查,檢查出了尿毒癥。醫生告訴他們,治療這個病,要換腎,或者透析,還說了大致費用。

小姨父不知所措了。小姨氣派派地說,先搞透析,再換腎!

醫生說,我知道你們是農村的,條件不好,實話講吧,病人還有多種慢性病,體質很差,弄不好,人財兩空。

小姨父望望小姨,小姨果斷說,人財兩空就人財兩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出來后,小姨父說,又是透析,又是換腎,我們哪來這么多錢?

小姨說,先用起屋的錢搞透析,再慢慢地籌錢,等錢足了,就換腎。老人家這輩子吃了好多苦,日子剛剛好過點,還要讓她享幾天福么。

結果,把起屋的錢用個干凈,家娘就走了。

忙過了家娘的喪事,小姨就經常抱著兒子虎頭去村里村外轉悠,小姨父問她去做什么,她只笑笑:看看嘛。過了一些天,吃晚飯時,她對小姨父說,屋后的那塊山不是分給了我們么,我想種上苦棗樹。小姨父覺得奇怪,苦棗樹到處有,塘前屋后路邊,不時可見到一兩棵,可集中種植的卻沒有。小姨就笑笑,大家不這樣種,我就要這樣種,這種樹,好養,不怕旱,也不怕澇。小姨父說,苦棗樹沒有什么經濟價值的。小姨說,苦棗樹用處可多哩,它的材質比杉樹好,我們這地方樹少,這些年大家都在起屋,還怕沒人要?它結的苦棗子,有毒,吃不得,可它是一味中藥。我們要起屋,你以為作幾畝田,喂幾頭豬,能行?小姨父喉嚨里咽著飯,含含混混說,那,那你說栽就栽么,只是一時從哪里弄樹苗來?小姨又笑笑:這你不要擔心,最近我在周圍幾個村子轉了一個圈,記了個數,苦棗樹有一百多棵。大部分人家都愿意把那些小的賣給我,價錢都談好了,有的還說,這樹你要,挖去就是,什么錢不錢的。

小姨父端著碗,呆呆地望著小姨,像不認識她似的,突然他站了起來,撮起油漬漬的嘴巴去親她。小姨伸出筷子敲他的嘴:不正經!這時坐在飯桌前伽籠里的虎頭咯咯咯笑了,小姨羞紅了臉,連忙放下碗筷來親虎頭,虎頭揮著小手去擋,還仿照著在那湊近的嘴巴上敲了一下,咯咯咯笑得更厲害了。

兩個大人也笑得哈哈連滾,一家人其樂融融。

小姨說干就干,先和小姨父忙了幾天,把屋后山坡清理出來。然后選了個日子,喊來小姨父的幾個堂兄堂弟,租了一部手扶拖拉機運送挖來的苦棗樹,還請來鄉農技站的一位技術員做現場指導。這技術員是我聯系的,那時我在鄉文化站當“吃背米”的文化輔導員,小姨有天到我這里,談了她的想法,要我去縣城時給她買幾本苗木栽培的書籍。我覺得她腦子蠻活泛的,只是不理解她為什么要集中種植苦棗樹,我問:苦棗樹都是散栽的,你怎么想到集中栽呢?

她說:苦棗樹結的苦棗子是苦的,苦的聚一起,可能就變甜了。

我心里一動,叫起來:小姨嘞,你太哲學了!

小姨就笑笑,她笑起來很好看的,兩個嘴角微微一翹,那漂亮的鼻子便聳動一下,像顆精致的糖粒子也在甜甜地笑,她說:哲學不哲學的,我不懂,我只覺得,苦的多了,總會嘗出甜來。

小姨和小姨父花了半個多月時間,把村里村外的那些苦棗樹移栽到了后山,他們起早貪黑,累得像大病一場。為買樹,他們把豬賣了,錢還是不夠,就賒著。我叔叔勤滿知道了,給了一筆錢,他們把賒賬還清了一部分。那段時間,虎頭也放到我外婆那里帶,虎頭有一兩歲了,好帶的,聰明伶俐,愛笑,走路還不太穩,經常摔倒了,也不哭,自己很快就爬了起來。這性格像小姨,樂觀而堅毅。

小姨婆家這地方,處于濱湖邊緣,每家每戶屋后幾乎都有個后山。說后山是習慣說法,其實就是比屋基地高那么一點,有個弧形坡度,多是自家菜園,菜園外的地方任其長些雜七雜八的茅草、灌木,就稱為山。

小姨的后山有好幾畝,栽了近七十株苦棗樹,卻不能多栽了,因為樹冠大,太密集,樹長不好的。苦棗樹雖然賤,卻有個毛病,樹皮容易開裂,入冬后,樹葉落光了,樹干上就裂開一道道口子,口子里有些濕潤。虎頭見了,就對小姨說,樹樹在哭嘞。小姨就心疼,大冷天的,挖來泥土,和水拌了,糊到樹干上,一雙手也凍得像裂口的樹皮。虎頭在旁邊拍著手說:樹干干穿衣服了,不哭了!小姨說:虎頭,你長大了,要給樹干干穿衣呢。虎頭像個大人似的,點著頭,然后又問:媽媽,樹干干長大了,做么子?小姨說:樹干干長大了,就賣了,我們起新屋屋。虎頭又問:起新屋屋做么子?小姨笑了笑說:起新屋屋給虎頭討個婆姐來。虎頭再問:婆姐是么子?小姨被問住了,想了想說:婆姐,婆姐就是另外一個陪你睡覺的女人。虎頭哭了起來:虎頭不要婆姐,只要媽媽!只要媽媽!小姨眼眶一熱,連忙把手上的稀泥甩掉,用手臂抱著虎頭:虎頭有媽媽,我們不要婆姐!虎頭立即破涕而笑,手臂圍著小姨的脖子,小臉蛋在小姨的臉上左一摩挲,右一摩挲的。

小姨緊緊摟著虎頭,淚水漣漣。

小姨一心撲在苦棗林里,有空就去后山,給樹蔸培土呀,給小樹修枝呀,還把樹旁的雜草扯得干干凈凈;樹一集中了,就容易出現病蟲害,就像人多的地方,傳染病容易傳播,還要噴灑農藥。吃飯時,她也常端著飯碗去林子里轉悠,虎頭也端著塑料碗在后面屁顛屁顛跟著。小姨父說:你是沒事找事,別人的苦棗樹,栽了就不管了,哪像你,像伺候祖宗一樣。小姨撒嬌地說:你不懂的。這時虎頭歪著頭,也奶聲奶氣說:你不懂懂的。小姨父嘿嘿嘿笑了。

后山的土是肥沃的,加上小姨的精心打理,苦棗樹一年一年粗壯了,林子青青郁郁的。苦棗樹干雖沒有杉樹那么爽直,卻也直挺挺往上躥,下面的枝杈被小姨剪去了,上面的枝椏就形成一個濃密的樹冠,鳥們就開始在那里筑窩,好多樹上都有那褐色的鳥巢。有人進了林子,弄出聲響,受驚嚇的鳥就撲楞撲楞飛了出來,在林子里飛來飛去。虎頭最愛看鳥兒飛翔,有時他一個人跑了去,但鳥兒并不飛出來。小姨來尋他,他就問小姨:鳥鳥怎么不出來看我?小姨說:虎頭人太小,鳥鳥不怕你。虎頭抬頭望著鳥窩,眨巴眼睛,想了想,然后轉身往家里跑。一會,他扛來一根細竹條,舉起往鳥窩上捅,卻夠不著。小姨制止他:鳥窩窩是鳥鳥的屋呢,弄垮了,鳥鳥就沒地方住了。虎頭就把竹條放下來,說,鳥鳥沒錢,新屋屋起不了。

小姨鼻子一酸。

苦棗樹到了冬天,樹葉就開始飄落,枝頭上的苦棗子就顯露出來,黃黃的,卻有光澤,像一簇簇緊密團聚的小燈籠。這時節,小姨去摘苦棗子。虎頭見了,要吃黃粒粒,媽媽說:黃粒粒有毒毒,吃了肚肚痛,我們去賣了,就有錢起新屋屋。虎頭就說:有毒毒,虎頭不吃,媽媽也不吃,起新屋屋。

春天一來,光禿禿的枝條上就綻出嫩嫩的新芽,一兩天,綠芽就張開了,很快變成卵形的葉片兒,葉邊邊像鋸齒,色澤也由綠慢慢轉青。入夏后,天熱了,苦棗樹的花也開了。花是白色的,卻洇暈出淡淡的紫色,小巧而繁密,像田里的紫云英長到了樹梢。有風吹進林子時,枝條亂顫,紫白色的花瓣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像下著一場花雨。花雨里氤氳淡淡的香氣,讓人心醉,迷離。

沒事時,小姨就帶著虎頭到林子里玩耍。虎頭要玩藏貓貓游戲,他躲到樹后,卻露出了半邊身子,要小姨來找他。小姨故意找不到,圍著一棵一棵樹轉。虎頭高興了,說媽媽找不到了,虎頭回家家了。小姨就走近這棵樹,把樹干一搖,花瓣落滿虎頭和小姨一身。小姨說:我的虎頭好乖好乖的喲!虎頭咯咯咯笑得歡了,也說:媽媽也好乖乖喲,是個仙女女。

后山的苦棗林哦,生長著小姨的歡樂與希望。

那年,上面布置搞民間文學三套集成,鄉文化站給我配了一部120膠卷相機。一天,我去小姨鄰村采訪一位民歌手,順便到了小姨家,她們一家人都在。當時的農村,相機還較為稀罕。虎頭已經四五歲了,長得結結實實,一個板栗腦殼,眼睛又大又亮,滴溜溜的。這個聰明的小家伙,知道我胸前掛著的黑盒子,就是城里照相館的那種機器——他三歲時曾到城里照過相——就纏著我“安寶哥哥、安寶哥哥”喊得浸甜的。可相機里只剩兩張膠卷了,我給他照了一張,我準備給他們照張全家福。這時,小姨說:我們去后山照!她立即吩咐小姨父去洗臉,自己牽著虎頭去了里間房。窸窸窣窣了一陣,她和虎頭出來了,都換上新衣服。我說:小姨,你收拾一下,還是個大美人啊!她羞紅了臉,說你小姨老了,還么子美不美的!她把虎頭推到我面前:你看看,我們虎頭乖不乖?虎頭神氣地挺起胸,我摸著他的頭說:好乖的!虎頭長大了一定是個大帥哥!他說:長大了我要做大帥哥!我要做大帥哥!

時值仲秋,林子里已落了一地樹葉,但樹上還存留著不少葉子,仍是青翠翠的,那苦棗子由青轉黃了,在枝葉中探頭探腦,樹上青黃相間,陽光從已經稀疏的樹冠中漏下,地上光斑處處,林子里光線很充足。

我們幾個人一進林子,也把鳥兒驚動了,倏忽間,有幾只灰色的鳥從樹上飛出來,扇動翅膀,在林中躥來躥去。

我要他們三人伴著一株樹站好,我調整著相機的焦距光圈,虎頭忽地爬上了樹,雙手摟著樹干,將那好看的板栗腦殼從他媽媽爸爸的肩膀中間伸出來,笑得齜牙咧嘴。小姨父掉頭喝斥他:快下來!新衣服會磨壞!小姨白了他一眼:你愛管!隨他,隨他!

我覺得虎頭好可愛的,對他伸出兩根指頭,他馬上騰出一只手,照著我的樣子也伸出兩根指頭。我選好角度,按下了快門。

說實話,我照相不專業,給虎頭在屋里照的那張,因光線不足,沖洗出來后,相片黑糊糊的,而這張,照得太讓我滿意了,主要是景取得好。他們三人安排在一側,我做了個小特寫,清晰而生動,小姨笑得很甜,連不愛笑的小姨父也在抿嘴微笑,尤其是小虎頭,伸著兩根手指,咧嘴大笑,雙眼溜圓,天真浪漫。另一側是苦棗樹,當然不可能是全樹,卻見直直的樹干排列著伸向遠處,我采用的是小景深,背景模糊,林子就顯得闊大、深幽。

我洗了兩張,給他們送去。虎頭拿著相片,左看右看,說媽媽好乖喲,爸爸也好看,然后他仰起頭得意地望著我,我馬上伸出大拇指:虎頭最乖,是小帥哥!虎頭喜得一下蹦了起來,跑進房里,旋即又出來了,小手往我手掌里一塞,是一粒軟不拉嘰的小白兔奶糖,他說:安寶哥哥吃糖!

小姨樂得合不攏嘴,立即取下掛在墻上的大相框,放了一張照片進去,另一張像寶貝似的藏了起來。

過了幾天,我接到我叔叔勤滿的電話,他急切地說;你馬上趕到你小姨家去!我問有么子事,他重重嘆了口氣,沉默著,我急了,追問:小姨怎么了?他氣息很弱:小虎頭死了。

我驚恐得身子發軟。

晚稻正在收割,這天,小姨和小姨父到田里忙活去了,虎頭一個人在家。他在家里待不住,就跑到后山苦棗林去玩,見有些樹干上裂開了細細的口子,認為自己長大了,可以幫媽媽做事了。于是他跑回家去,拿個塑料臉盆,盛了點水,帶上鐮刀,到林子里刨了些泥土,和了,像媽媽那樣糊到樹干上,給樹樹穿上衣服。泥糊糊很快糊完了,他端著臉盆去盛水,他沒有回家去,卻跑到林子外,因為那里有口塘,比家里還近些。第一次去沒事,端著一點水回到林子,很快又糊完了。第二次去時,他想多盛些水,盆里水盛多了,他端不起,一用勁,身子就失去重心往前面一撲,人就到了塘里。塘邊有戶人家,一個老婆婆來洗菜,看見了,就大喊大叫起來,等田里扮禾的男人趕來,已經遲了。

虎頭的死,對小姨是個致命打擊。那些日子,她簡直脫了人形,蓬頭亂發,形容憔悴,神情也是呆滯的,見人就說:我怎么要他長大了給樹樹穿衣服呢,我怎么要他……有點像祥林嫂了。我叔叔果斷,趕緊把她送進縣里安定醫院,醫生說這是應激性精神反應,一過性的。吃了點藥,經過一段時間調理,神智就恢復了正常。

小姨父也悲痛得不行,在農村,一個男孩,那是傳宗接代的香火,是一頂一的正勞力。不過,他畢竟是男人,承受力要強些。生了虎頭,不知怎么,小姨和小姨父就沒再生育了。小姨病好了以后,常常去后山的苦棗林里,一去就是大半天,那里,有虎頭的墳塋,在照相的那株苦棗樹旁。

虎頭死后,小姨父要把他葬到祖墳山里,說虎頭已經成人了,可以進祖墳的。在我們鄉下,小孩沒滿三歲死了,叫夭折,是不能進祖墳的,能進祖墳,那是一種待遇,是可以載入家譜的。可小姨堅持要葬到苦棗林,橫蠻不講理的,大吵大鬧的,說虎頭是屬于苦棗林的,是一棵苦棗樹。小姨父沒辦法,也就隨她了。

過了好些日子,我叔叔來看他們,帶來一筆錢,要他們把房子建好。小姨父沒有心思起建房,也怕負債。小姨先是沒做聲,默了會神就說:起!我們要起新屋!虎頭那時也是望著起新屋的。勤滿,這錢是我們借你的,以后一定還給你。

建房時,小姨和小姨父又產生了矛盾。小姨父覺得苦棗樹有的已經成材了,可以砍下做木料,小姨堅決不同意,說后山的樹一棵也不能砍,那是虎頭的林子,我要讓它們永遠長下去!小姨父奈她不何,就到鄉文化站找我,要我去勸勸小姨。我去了,她對我說:用自己的木料,是省點錢,但我們不靠著省這點錢,勤滿也不會逼我們還錢。小姨父給她算賬:磚多少錢、瓦多少錢、水泥多少錢、木料多少錢、石灰多少錢、運輸費多少、工錢多少,連每天的伙食、煙酒開支都一五一十道來,我叔叔給的那筆錢當然不夠。算得小姨來火了:算個腳轉筋!你是東岳廟里的胡琴,鬼扯!我攪動三寸油滑之舌,也說服不了她。夫妻倆像烏眼雞似的,你瞪著我,我瞪著你,都出粗氣。那天我正好領了一筆稿費,我從口袋里掏出來給小姨,火燒牛皮自轉彎地說:我也不相信不砍樹,新屋就未必樹不起?你們再去親戚家借點,木料錢就夠了的,是啵?邊說邊對小姨父使眼色。小姨說:錢我收了,我們打張借條。我說:你們打借條,干脆打我就是!夫妻倆都笑了。

房子建好了,小姨托口信來,要我有空帶著相機去一趟。我去了,原來她要我給新房照相。當時鄉下,除少數“先富起來”的人家建樓房,大都是建平房。小姨的新平房是紅磚清水墻,里面粉著紙筋石灰,四縫三間,東頭一橫屋。橫屋隔開了,前面大間是夫妻臥室,后面小間是“留”給虎頭的。我把新房里里外外拍了照。相片洗好了,我送了去。小姨拿著相片,大哭起來,然后默默地出了門。小姨父示意我快跟著去,我隨她走向后山,進了苦棗林。她來到虎頭墳前,蹲下來,掏出火柴,把相片一張張點燃,燒了。她哽咽著:虎頭,我們的新屋起好了,起好了……

新房建好后,小姨不再悲悲戚戚,經常有說有笑的,樂觀情緒在她身上又復原了。夫妻倆扎緊膀子攢錢還債,老屋剩下一間沒拆,就改為豬圈,養了十幾頭良種豬,整天忙得不亦樂乎。農閑時,小姨父就去鄰村一個磚廠燒磚。磚廠的活很累人,收入卻可觀。

過了正月十五,小姨父就去磚廠上工。同村有個叫德滿猩的也在磚廠做事,他有部摩托,小姨父經常坐他的便車。這天,小姨父就搭德滿猩的摩托去上工,快到磚廠了,路上迎面來了一部裝著磚瓦的拖拉機,德滿猩想避讓,可能昨天喝的酒還沒有醒,動作顯得猶豫,顯得慌亂,握著龍頭幾拐幾拐,還是一頭撞向了拖拉機,小姨父和德滿猩都被拋出了好幾米遠。兩人都負了重傷,可小姨父傷勢更加嚴重。抬進醫院,還躺在走廊里,他就只剩一口氣了。這時,他睜開眼睛,看見了小姨,吃力地伸出手指對著她的胸部,小姨一下明白了,趕緊從里面衣袋里掏出一張相片——那張一家三口在苦棗林里的全家福——送到他眼前。小姨父瞇起眼睛看著,嘴角浮現一絲笑意,然后他用手指指著那一排排樹干,再努力把五指慢慢彎曲,只握成半拳就斷氣了。

后來小姨泣不成聲告訴我:我原以為他不在乎苦棗林,其實他心里看得很重呢,我怎么那么蠢咯,不曉得他的心思。他斷氣前手指握拳,是告訴我,要好好守護苦棗林!

小姨父死后,小姨也沒讓他進祖墳山,將他葬在后山苦棗林,伴著虎頭而眠。

小姨沒有得到任何補償,因為小姨父不是在上班時間出的事,磚廠僅給了點撫慰金,而拖拉機沒有責任。我對她說,你可以要求德滿猩補償。她覺得奇怪,你搭人家的便車,是要感謝人家的,還要他補償?我說,他既然同意搭便車,就形成了一種契約關系,那就要對坐車人的安全負責,出了事,他應該在經濟上賠償你,他家里經濟條件好,也有能力賠償。她說,德滿猩自己還躺在醫院,錢像水一樣流了,哪個還好意思去提?我強調說,按照法律,他是要賠償的,她瞟了我一眼,我只按自己的良心!

也許虎頭的死給的傷害太大,心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小姨父走后,小姨至少表面上沒有那么悲切,但話語少了,她整天埋頭做事,作田,喂豬,侍弄菜園,打理林子。入秋后,我母親接她來我家散散心,睡兩晚,可她待了半天就要回去,說苦棗子要打了。我母親嗔笑道,幾粒苦棗子,又不是崽女,操那么多心做么子?小姨說,我就只有這個林子了!不守著它,我睡不著。

不久就有人不斷來說媒,小姨總是說,緩段時間再講。有次是小姨父的叔伯嫂子作介紹,對方是一個基建小包頭,家里富裕,她也是說,緩段時間再講。這么一緩兩緩的,幾年過去了。這時,我叔叔出面了,介紹的對象是文化局下屬文物隊的一個干部。事先,我叔叔苦口婆心做了好多工作,小姨終于同意見面。文物隊干部為人厚道,長相對得起觀眾,收入也過得去,有個女兒,判給了他前妻——要不,我叔叔是不會牽線搭橋的——就是年紀大了點。年紀大點也不是壞事,還疼人些。那天,見面地點在一個茶館。小姨特意打扮了,真還風韻動人。兩人對上了眼,過一會,他們就有話說了,說得蠻開心的。這時,我叔叔就找借口出去了,等他回茶館來點菜吃飯時,發現不對頭了,兩個人一聲不吭的,都悶悶坐著。一問,才知道,文物隊干部要小姨以后搬到城里來住,文物隊經常有考古挖掘的任務,人手不夠,就在外面請臨時工,小姨當然可以當臨時工,說不定還能簽上長期合同。小姨卻不想離開農村,說她們那里是近郊,已經通公交車了,她進城,或他下鄉,都很方便。文物隊干部不解,現在農民紛紛進城,有機會還守在鄉里做什么?小姨說舍不得鄉下的苦棗樹。文物隊干部就哈哈笑了,把苦棗樹賣了就是!哪知小姨淡淡地回答一句:那把我也賣了就是。

你看看,小姨在林子問題上根本不通情理,這樁好事就這樣黃了。

黃了就黃了唄,小姨干脆不再理會“個人問題”了,一心守護著她的苦棗林。她在林子周邊插上“懶夾條”(一種灌木),一兩年過去,整個林子就有了一道密織的籬笆,半人多高,小孩子是進不來的。閑著沒事時,她就學著刺繡,那種簡單的“一字繡”,先是繡字,“福”字,“壽”字,“喜”字等,后來就能繡豬,繡狗,繡房屋了。她繡得最多的是苦棗樹,一株,或者三兩株,后來把整個林子也繡了進來。一字繡的針法粗簡,不細膩,小姨心靈手巧,因針就線,再加變化,她繡的那些圖像,就有了一種笨拙美、變形美。她那幅有書桌桌面大的《苦棗林圖》,繡了一二十株樹,深褐色樹干直直的,旁逸的枝條用兩三排大斜針抽象表現,樹葉有青有綠,有的橢圓,有的長方,中間還掛著一咕嚕一咕嚕黃黃的苦棗子,細看,每株樹又不盡相同。

小姨的一字繡出了名,四鄰八舍都來討要,她很樂意相送。鎮上有家貿易公司看了她的一字繡,提出可以收購她的繡品,她拒絕了,說拿去賣錢?那我做不了。村里村外的一些嫂子妹子前來討教,她歡喜練了,還泡上芝麻豆子姜鹽茶招待。堂屋里經常客人盈座,笑語喧天,小姨過得還不太寂寞。

日子就像苦棗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地在飄落,轉眼間,好些個年頭就過去了。

這期間,我從鄉文化站調到了縣文化館,因寫小說有了點小名氣,就被送到魯迅文學院學習,這期間,我叔叔查出了絕癥。他病重住院時,是春妹子在病床前服侍他。在我叔叔追悼會上,她和春妹子抱頭痛哭,兩個女人從此成了莫逆之交。

我叔叔是小姨當時最舍不得的親人,他的離去,使她傷心欲絕,不過一段時間后,她也平靜了下來。逝者長已矣,生者還要活,還要操心著油鹽柴米,操心著雞鴨菜園,這個道理她是懂的。

日子便重復著,小姨的生活像后山下面的那眼塘水,沒有波瀾,只有偶爾泛起的漣漪,就不多說了。

卻突然刮起一股風,湘北一帶開始遍栽速生楊,這種樹生長快,來錢快。據說領導重視這事,有布置,有任務,就形成了“工程”。一兩年里,洞庭湖區滿目都是樹干直直的,葉子綠綠的速生楊,而且是成片栽種,幾百畝,上千畝地,說是一道風景也沒錯。

我老家那里,沒有大面積的湖州湖灘好種速生楊,有也只是小塊的河灘,還有就是已經分給農戶的坡地,一些村民就栽了幾株橘子樹和雜樹。橘子樹品種不好,結出的橘子酸掉牙齒,而那些雜樹,則可以蓄點燒柴。鄉領導種植速生楊的熱情高,說這是建設新農村的重大舉措,也是農民致富的一條捷徑。如今植樹,已不是各家各戶搞散兵作戰,而是現代化的公司運作。鄉里從深圳請來一位從這里走出去的大老板,大老板回家鄉轉了一個圈以后說:我們因地制宜,就在房前屋后栽,到時,家家都有一座林子,也是一道風景嘛。村民們聽說要砍去自家的樹去栽速生楊,都不同意,可大老板后來開出的條件,很誘人。大老板答應:原有的樹,砍了賣了,錢歸各戶,公司還有高額補償;土地也不白給公司,算入股,能分紅;另外,植樹后,需要人打理,施肥打農藥什么的,就請各戶負責,每年年終發工錢。大老板說,他是回報鄉親,造福鄉梓。

我也知道了這事,我有很多親戚住在那塊地方。說實話,我覺得這是個雙贏的好事,這個老板有頭腦,有氣魄。

村民們陸陸續續與公司簽訂了合同,各個村子響起了砍伐聲,路上的拖拉機也跑不贏。但公司遇到了一個頑固的“釘子戶”,好說歹說就是不同意簽合同,這個“釘子戶”自然是小姨。

她對公司的人說,你們的樹是樹,我的樹也是樹,你們的是新栽樹,我的是已栽樹,砍老樹栽新樹,毀林造林,是勞民傷財。她說的像繞口令,對方聽得眼睛直翻。她說,這片后山的使用權屬于我,栽什么樹,怎么栽樹,是我說了算,你們要強迫,那你們就違法!小姨是個膽小的人,這時不知怎么變大膽了,說的也蠻有道道,最后她斬釘截鐵地說,就是把我抓了去,我也不會簽這個字!

那次她來文化館找我,就是要我給她寫封“上告信”。我泡上茶,便勸她,這個事對個人來說,還是有好處的。她端著茶杯望著我,不做聲,讓我有些莫名的緊張。我說,小姨,老百姓是犟不贏的。她把茶杯往我書桌上重重一放,茶水濺起老高,說他們要我砍,還說得過去,你未必也不了解我啊?安寶陀,我再問你一次,你寫不寫?我發現近幾年她的脾氣變了,變大了,連忙說,我寫,我寫!

她要我寫的“告狀信”中,不僅有勞民傷財,強砍違法的責問,還有不從實際出發,不因地制宜,大面積盲目種植速生楊產生的后果。植物界也是有“生物鏈”的,一個地方,如果人為地種植單一的樹種,會破壞樹種之間的平衡,是違背自然規律的。速生楊因為生長快,見效快,收益可觀,就不去想想,這種楊樹,需要大量養分,土壤會越來越瘠薄;它的葉子又大又多,水分蒸發量大,致使地下水也被大量蒸發,所以它還有個名字叫“抽水機”。

小姨為種好苦棗樹,看了不少有關樹木栽培的書籍,儼然半個“專家”了。我把小姨說的,進行了梳理,邏輯性也強了,再一看,還真有理有據,有說服力。聽我念完,小姨笑了,夸獎我:還算個作家!

小姨將“上告信”寄給了市、縣、鄉有關部門,卻如泥牛過海,音信杳無。

過了一陣,我突然接到我原工作過的鄉政府鄉長的電話,那時他與我相處得較好,我從臨聘人員轉為國家干部,他是幫了大忙的。鄉長先還平聲靜氣:安寶作家,你小姨寫了封告狀信,你曉得吧。我說,我不曉得——不,我是先不曉得,后來聽她講了。鄉長問,信是你寫的吧?我忙說,那不是的,您曉得的,我只會寫那種破小說。鄉長說,信還是寫得好……我趕緊插話:鄉長,您看她的那幾棵樹,就不砍算了……他打斷我,聲調提高了,安寶,你也是國家公職人員,怎么這樣沒有政治敏感性?我說,鄉長,我腦殼里就是缺這根筋,您看看,我革命多年了,連個股級干部都不是,我家水牛婆總是怪我沒出息,說明年還不進步,小心分灶吃飯……鄉長打斷我的嘮叨,說這事莫給我講,給你領導去講!安寶,我算對得起你吧?我說,那是那是,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但您這樣的領導太少了……鄉長不聽我這一套,你少給我灌米湯,不要岔開話題——你小姨,我們和公司都做了不少工作,我們算是仁至義盡了,但她還不通竅。說實話,她那幾棵樹,砍不砍都是無所謂的,但這是上級下達的任務,能不去做?你想進步,未必我不想進步?再說,你小姨做出了樣,大家以后都去學她,那我們的政令如何貫徹執行?我們政府的權威又在哪里?我說,那是那是,其實呢,小姨其他都好,就是性格犟一點,我也給她做過工作,要她服從大局,一切以大局為重,大局是浩瀚海洋,個人是一滴水,沒有海洋,哪來滴水……鄉長不耐煩了,說安寶,你告訴她兩個意思:一是錯過這村就沒這個店;二是不要請酒不成吃罰酒!

我心一緊,娘個腳轉筋,讓我白白說了一皮籮廢話。

這事我很糾結。我知道苦棗林對小姨的重要性,那里融進了她生命的太多內容,而改種速生楊是有來頭的,你一個農婦抗拒得了?小姨的工作我知道自己是做不通的,我也不敢去,但有恩于我的鄉長來“求”我,我總得有個交代吧?我想到,春妹子與小姨那么“鐵”,請她去做工作,也許還有點希望。

我給春妹子打了電話,請她喝茶。我在茶館里坐了一會,春妹子裊裊婷婷來了。她把手包往沙發上一扔,說安寶陀,你也舍得破費啊?我嘿嘿笑著,喊來服務員,點了一壺桂圓紅棗養顏茶,她故作驚訝,哎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說,請春嬸喝茶是侄兒應盡的義務,以前孝敬不夠,請多多包涵。你少油嘴!她說,該不是又寫了什么“報告文學”,得了個大紅包吧?我說,春嬸真是火眼金睛,我看啊,你應該去干公安,好人壞人一眼就能看穿。她呵呵笑了,說你請喝茶,我想肯定有要緊事。我囁囁嚅嚅的不知怎么開口,她把茶一口喝了,沒事的話,那我先走了,我是從辦公室開溜出來的。說著,拿起手包就起身。

我趕緊給她把茶斟滿,你坐下,坐下。哎,春妹子,真有個事要請你幫忙。于是我認真地把鄉長的電話,以及我的想法說了。她毫不遲疑地說,你小姨的工作是做不通的,我也不會去做,因為我支持她!

盡管春妹子是這種態度,我還是沒有放棄,就給她做工作:其實呢,我是理解小姨的,那個林子,她付出了大量汗水、心血,有了很深的感情,像自己的孩子了;無論誰,將自己的孩子去換別人的孩子,都是不會干的。但這事又畢竟不是換孩子。至于感情嘛,說它實也實,譬如戀愛,因為某種無奈,相愛的兩人分手了,當然會痛苦,甚至一段時間里痛不堪言,痛感就是實;說它虛也虛,時間一過,痛感就會慢慢消散,尋死覓活的雙方不都另外嫁人娶妻了?要勸勸小姨轉個彎來想想,改種后可得到實惠,苦棗樹賣了能得錢,還有補償,她現在背一身債,正好還了債,輕輕松松過日子,從頭再來,豈不是好事?那情感上的牽連,畢竟是個虛,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反正犟人家不贏,識時務者為俊杰嘛。

春妹子一直在默默地聽,時而眉頭稍蹙,時而瞪眼看我,時而小口小口地啜茶。她放下茶杯,說完了?我點點頭。她說,那我也講幾句。我知道你是好意,替你小姨考慮得很實際,但你并不真正了解、理解她,你是根據自己的認知、經驗來考慮這事的。那個林子,你小姨打理十幾年了,那里不僅傾注了她的汗水心血,還聚集著她生活中的悲歡憂樂,你說感情深,說對了,感情上的事,也是可以過去的,虎頭和你小姨父死了,她不也挺過來了?但還不只是這些,你想想。

我愣住了,一時想不出還有什么,她平和地說,你也應該看得出,你小姨雖是農村婦女,卻一點也不俗氣,她的精神層次是高的,要不,我能與她走得這么近?那些苦棗樹,對她來說,不只是樹了,她常說,我就只有這個林子了。我肯定,就是死,她也是不會同意砍伐苦棗林的。你說是不是,安寶作家?

我點了點頭。她又說,你知道哈寶是如何獲得你小姨芳心的?我搖搖頭:這事我一直不明白。她說,你小姨愿意與哈寶相好,是哈寶同意她住在鄉下,說過兩三年他退線了,也住到鄉下去,和她一起去打理苦棗林,還說是什么回歸精神家園。這話一說,你小姨就認定他了。

我“哦”了一聲:真還看他不出,這么懂小姨的。她說,你小姨獨身這么久,能遇到哈寶,是她不幸人生中的幸事。我說是啊,人生難得一知己。

春妹子沒有接話了,低著頭默默喝茶,顯出有心事的樣子,然后她把眼光轉向窗外,窗外是縣城商業街,汽車川流不息,紅男綠女相攜而行。我想,她一定是因小姨而想到了自己,我就寶里寶氣地說,春妹子,我相信你也會……

這時她把臉扭了過來,望著我,還是不做聲。我心想,拐了場!惹她生氣了。我準備迎接她兜頭潑腦的一頓好罵,她卻給我空了的杯子倒滿茶,語氣緩緩地說,安寶陀,平時你老是要給我介紹對象,我知道你也是好意,現在追我的人還是有的,但我不想。一是真沒有遇到所謂的知己,二就是我還不想從過去走出來。有人說,愛情與婚姻或者性事是可以分開的,我也不認為這種說法完全沒有道理。我不想走出來,是因為我對你叔叔的單相戀,我覺得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純粹的情愫,那時我真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而以后卻不可能復制了;這也是我的精神家園。

我覺得,對春妹子和小姨這兩個女人,我好像才剛剛開始認識。

過幾天,鄉長又來電話,問我工作做得怎樣了。我支吾著:工作我做了的,您的指示我不貫徹行嗎?但小姨一時還是轉不過彎來,鄉長,您別急……可我話沒說完,那頭就把電話掐斷了。

很快,小姨就接到公司的“最后通牒”:為了趕上工程進度,請樹主在五日之內自行砍伐原有樹木,如到期沒有砍伐,公司將派人前來協助處理。

小姨當然緊張,也有點害怕,過了兩天,她給哈寶打了電話,哈寶很干脆,說不要怕,我來陪你!他便請了“創作假”,來到鄉下。

這次哈寶來,小姨對他很體貼,很溫柔,讓這個好久沒享用過女人溫情的男人激動不已。小姨對他說,這個林子以后也屬于你了,你要用心打理哦。他回答:哈哈,林子屬你也屬我,兩人共同來澆灌,來弟再生小來弟——苦棗變甜棗。他也真有點寶氣,聽不出她話里有話,還厚著臉皮說“三句半”,小姨笑了,是苦澀的笑。

過了“通牒”中的期限,那天,小姨早早起床了,吃過早飯,她把房間整理一番,然后提著一個塑料袋,帶著哈寶一起去后山。林子他來過多次了,苦棗樹已長得桿肥葉茂,樹冠幾乎把天空遮蔽了,抬頭看去,滿目青綠;從東邊樹葉縫隙中斜穿進來的陽光,像金色繡線,絲絲縷縷地懸在林間;樹皮上可見灰白色的斑痕,好像一滴滴眼淚。哈寶在心里不由得感慨,這位走在自己身旁的婦人,歷盡了生活的不幸,卻不知她是靠什么支撐著,艱難走過來的?

小姨來到小姨父和虎頭墳前,從塑料袋里拿出香蠟錢紙,分別在兩個墳頭點燃,焚燒,低頭默默地站立了好久,然后猛地轉身,手一甩,像是斬斷什么似的,對哈寶說,我們走吧!

回去路上,她反復對哈寶交代著培育苦棗樹要注意的事情,哈寶幾個哈哈打了,說以后你想撒手不管了?她說,今天公司會來人強行砍樹,我不答應,他們會抓我走的。他氣鼓鼓地說,那簡直無法無天,那是違法的!小姨抓起他的手說,不管出了么子事,這個林子你一定要給我管好!他摩挲著她的手,你不要怕,有我在!

小姨進屋洗了把臉,梳梳頭,換了一身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衣服,走到哈寶面前。哈寶眼睛發亮,來弟,哈哈,這套衣服太合身了,太漂亮了!嗯嗯,以前你怎不穿給我看咯!這個老男人,居然撒嬌了。她苦笑著,現在不是穿給你看么。她囑咐他,公司的人來了,你待在房里不要出來,他們都曉得我是寡婦。他說,如今還怕別人說這些?小姨生氣了,我要你不出來,你就不要出來!哈寶說,好、好,不出來就不出來。

把一應事情安排好了,小姨就搬條椅子坐到屋前的禾場右側,那里是通往后山的路口,后山其他幾個方向,都沒有大路可進。現在村村戶戶都通了公路,小姨家前面一二十米就是條窄窄的水泥路。

不久,公路上響起汽車喇叭聲,小姨嚯地站起來,右手放在背后,神情有些緊張。來了兩部車,停在水泥路上,一部面包,一部皮卡,皮卡車廂里放滿了兩人大鋸和手持電動鋸,面包車上下來七八個人,從皮卡上取下鋸子,其中一個領隊模樣的人,手持擴音喇叭喊道:請于勵聽好了,我們是**公司前來協助砍樹的,請你配合!然后一群人快步往禾場走來。

小姨高聲說:站住!合同我沒簽字,你們不能強砍!領隊說,我們是執行公司指令,這由不得你!

小姨把背在后面的右手向前一甩,亮出一把雪亮的水果刀,對著自己的脖子:你們要強砍,今天我就死在這里!

那群人停步了,有些小小的騷動,一會,擴音喇叭又響起來,領隊在宣讀什么文件,宣讀公司的優惠條件。小姨站著一動不動。

這時,從禾場右側“懶夾條”籬笆外突然躥出一個人,速度極快,幾步就到了小姨身邊,來不及反應,她持刀的右手就被那人猛然扳了下來,刀尖已對向前方。也許速度太快,用力過猛,那人穩不住重心,身體就往前一撲,腹部撞向了刀尖——那天天氣熱,穿的衣服單薄——小姨本能地往左邊一閃,聽得一聲慘叫,那人就像個沉沉的麻袋,摔在地上……

在水果刀刺入那人身體后,小姨的手松開了刀把,她看見了那人流出來的血,驚恐得后退幾步,甩著右手,嘴唇抖動著:我殺人了,殺人了……

那群人中有人高喊:殺人啦!殺人啦!人就蜂擁著圍了上來,小姨嚇呆了,有人將她推搡著。

這時響起一聲大喝:不要亂來!原來是哈寶,不知他是什么時候已站在小姨身邊,扶著快要倒了的她,高聲說:大家不要亂動!保持好現場!等公安來了處理,快撥打120、110!那個領隊厲聲問:你是什么人?哈寶說:我是縣里來的!領隊看了看,覺得他那派頭像個縣里的領導,就沒吱聲了,心里卻在嘀咕:難怪這女人這么頑固,原來她縣里有人!

鄉派出所的吉普車早已停在村口,警察很快就來了,把現場圍護起來,警察要銬小姨,哈寶派頭十足地說,急什么?她又不會跑,跑了我負責!然后從口袋里掏出縣人民政府工作證,警察瞟了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也就收起了手銬。哈寶不管不顧地將小姨扶到那把矮椅子上坐下,像個保鏢似的立在旁邊。

傷者被人抬下去了,正好鎮衛生院的救護車也來了。

警察簡單地問過幾句,就帶走了小姨,以及哈寶和領隊幾個人。

春妹子在電話里強調,一定要快點去看守所看看小姨,她遇到這么大的事,一定嚇壞了,一定惶然無措,要安慰安慰她。可去看守所探望,容易么?案子結案前,涉案人員是不能會見外人的。我猛然想起看守所有位作者,筆名賓歌,詩寫得很好,好像還是所長,見過幾次面,交道卻不多,但感覺他為人爽直,我心情一振,急忙趕了過去。

賓歌見到我,很熱情,裝煙,篩茶,互相問過幾句關于工作、創作的話后,他說,安寶老師難得來我這里,今天有什么事?我就說了來的目的。

他說,沒想到于勵還是老師的小姨,這事在縣里反響蠻大的,各種說法都有。你想見見你小姨,安慰一下,這我能理解——嗯,你小姨這個案子不復雜,牽涉面不寬,見個面沒什么問題的,我就破次例。

在會見室,見到小姨從外面由一名女警察陪著進來,我起身喊了聲“小姨”,她望著我,突然眼淚唰唰地流下來。她臉色很不好看,人顯得憔悴。沒等我開口,她急切地問我,那個傷者情況怎樣了?苦棗樹砍了沒有?哈寶有沒有事?接著,像是自言自語地:我怎么殺人了?那把刀我是準備自殺的,我只想自己死,怎么就刺了別人?他怎么撞到刀口上了……

我告訴她,那個傷者沒有生命危險;苦棗樹一棵也沒砍,以后也不會砍了(這是我安慰她的);哈寶沒事,已經回家了。我說,你是過失傷人,不是故意的,是那個人自己不小心撞到刀口上,你不會有大事的。

她說,我跟他不認識,無冤無仇的,我怎么會殺他呢?我想自殺,苦棗樹砍了,我也不想活了,活著沒意思了……見她開始嘮叨了,我就說,小姨,你放寬心,法律是公平公正的,是實事求是的,你就不要太焦急,太擔憂。她說,講不過呢,那個人是因為我的那把刀受的傷,我脫不了責的。哎,他也可憐呢,為公司砍樹,還不是圖幾個工錢,家里情況肯定也不好——安寶陀,你告訴哈館長,我那個大柜子抽屜里有個存折,有兩千塊錢,密碼是我的生日,再向他借八千,湊齊一萬,你替我給那個人送去,先給這點,以后我再慢慢來補償。

我鼻子酸酸的了,拼命忍住眼淚,說小姨,這些事你就不要記著了,我和春妹子,還有哈館長,會處理好的,你放心,千萬不要把身體急壞了。

她說,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相信你們。

從會見室出來,我又找到賓歌,說小姨的身體狀況不好,請他多多關照。他說,這個你放心,但其他方面我幫不上忙,我們只是看守,怎么判那是法院的事。他告訴我,這類案子,如果能取得受害方的諒解,并且積極賠償,是可以從輕判決的。接著我又問了一些有關情況,賓歌把知道的、能告訴我的,都說了。

在路上,我就給春妹子打電話,把到看守所的情況給她說了。她說,那我們馬上先湊十萬給傷者送去,我出五萬,你困難點,就出兩萬,剩下的三萬歸哈寶出。我說,要取得諒解,還涉及到那家深圳公司,因為這是公司行為。她說,這就難了的,那個鬼公司一點也不熟。我說,我打聽過了,公司老板是你老家那邊的人,年齡比你大,但與你應該還算同輩人。她便問,老板叫什么?我說叫牛步思,她說娘個腳轉筋!牛步思?鬼里鬼氣的名字!我們那地方姓牛的人確實蠻多,但這個“牛不死”不認得。我說,他還有個小名叫牛腳筋。小名牛腳筋?!她在電話里高聲叫起來。我說你認得?牛腳筋我當然認得,她說,他和我初中同校,后來與我同班,他是降了級的,他發蒙晚,那時我們都未成年,他卻像個大男人了。他以前名字是牛學進,大家就叫他牛腳筋。我呵呵笑了,那我們一起去找他!她停頓了一下,說這個牛腳筋,我真不想再見到他。我忙問,你們之間……她說,你不要歪想!那時,他家里很窮,他老爸好吃懶做,偷雞摸狗,名聲很臭。他呢,其實人還聰明,長得也不錯,就是不學好樣,流里流氣的,聰明也不用在學習上,老是給女同學寫情書,班上的女同學,幾乎都收到過他的情書,寫得肉麻死了,我也收到過好幾封。好多女同學都把情書交給了老師,我沒有交,我覺得還要給他留點面子,平時總是有意躲開他。可在外面遇到,好幾次,他竟然對我動手動腳,有次還被我打了個耳光。初中畢業后,就不見他了,聽說是到廣東那邊去了。沒想到,這樣的貨色居然成了大老板!

我說,那是過去了的事么,年紀小,不諳事的。春妹子頓了頓說,好吧,我們一起去找牛腳筋!

春妹子通過老同學,轉了幾個彎,問到了牛腳筋的電話,然后在電話里與他約好了見面時間。為了種植速生楊,牛腳筋特意在縣里注冊了家分公司,在一棟寫字樓里租了好幾間辦公室。

牛腳筋在辦公室等我們,一見我們進來,他就從那張闊大的老板桌前站起,迎過來,一把緊緊握住春妹子的手,握住了就不想放,對我就是點點頭。

他對春妹子說,春妹,可以說幾十年了,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春妹子嘴一撇:我又沒有死!他握她的手似乎抓得更緊了:你真是越發漂亮了,二十幾了?她故意夸張地撲哧一笑,今年十八,明年十七!他左手在春妹的手背上輕輕拍拍,春妹還是這么可愛喲。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牛腳筋從老板桌上端起一個大瓷杯,也坐到了春妹子旁邊。

這個牛腳筋,說實話,初一見,真還一表人才的樣子,個子高,身桿直,沒發胖,不像有些老板,挺個大肚子,肥頭大耳,他那套西裝很合身,顯出一點氣質。不過,他上眼皮有點下垂,半個眼球從皮下凸出,眼袋也有了,就露出了敗相,露出了老相,其實,他還是中年人。

他不問我們來意,只專注與春妹子敘舊,好像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他偏著頭,對她說,春妹,我好久沒回家鄉了,這次來,沒與你聯系,很忙的,還怕你不理我,想起小時候的事,那真是荒唐,荒唐!你知道么,你一直在我心里呢,你是我的初戀情人嘛。

春妹子手里握著茶杯,微笑著聽他表白,這時轉過臉對著他,笑瞇瞇地說,那時,你的初戀情人恐怕不止一二十個吧。他笑起來,想不到春妹的嘴巴也這么辣,你知道么,當年你那一巴掌,讓我臉上火辣了好幾天,呵呵!你說那情書的事,你揭我的短呢,嘿嘿,我那是圖熱鬧,就只有你才真正是我的初戀,我知道,只有你沒把情書交給老師,是不?春妹對我就是不一般!

我被晾在一旁,轉動著茶杯作陪聽。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厚臉皮,恬不知恥,一堆狗屎,挑開來臭,還自鳴得意,也不回避我這個生人。但看得出,他對春妹子還是有些上心的,總會要給點面子的,那么,我小姨的事也許還有希望。當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便給春妹子遞了個眼色。

春妹子就說,那些事,過去這么久了,那時我們都小,都是鬧著玩唄。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牛總,我今天來,也可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來求你幫個忙的。他說,春妹求我,對我來說,這是好事嘛,直說,遇到什么困難了?她說,是關于于勵的事。

這時,牛腳筋臉色陡然一變,整張臉都垮下了,于勵是你什么人?春妹子稍微停頓了一下,是,是我愛人的姐姐。那他——牛腳筋翹起下巴對著我。是于勵的侄兒,也是我的侄兒!她鎮定下來,強調了語氣。牛腳筋鼻子哼了一下,其他事你只管開口,沒錢用,要多少,我就去提現金!于勵的事,免談!

春妹子卻細聲細氣說,牛總,你是有修養的人嘛,你總得讓我把話說完。他板起臉,你說,你說。

春妹子就把小姨的情況說了,關于她的不幸遭遇,她的家庭狀況,她的苦棗樹,她的過失傷人,并告訴他,對受害者個人,我們已經賠付了一部分,同時,希望公司能夠給予諒解。她說得很動情,快流淚了,如果是其他人,此時肯定會生發惻隱之心。但牛腳筋卻無動于衷,冷冷地回復:要我諒解?不可能!她已經觸犯了法律,法院會有公正的判決。我告訴你們,我還請求法院對這種違抗政令,阻礙新農村建設的刁民,從嚴處罰!

我牙巴骨緊咬,拳頭捏得出了水,實在忍不住了,我高聲說,牛總!于勵是個老實的農村婦女,她是因為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才過失傷人的,你說她是刁民,那我看你是奸商!

哈哈哈!牛腳筋神經質地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我就是奸商,我不是奸商,就賺不了這么多錢!現在我有的是錢,所以我回來了!我投領導所好,種植速生楊,說什么不忘鄉情,造福鄉梓,那是糊弄人的,我要證明的是:當年被人瞧不起的牛腳筋,今天成了大家的財神菩薩!種植速生楊,我做的是虧本生意,虧大了,但我不在乎錢。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只有花它的時候,它才能體現價值,也只有花它的時候,我牛腳筋的價值才能體現!所以我回來了,回來就是為了花錢!

娘個腳轉筋!我沖動地站了起來,想再刺他幾句,這時春妹子對我直眨眼,我只好又坐下。

他還在滔滔不絕:于勵那幾株樹,砍不砍,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的態度,那是對我的挑戰!她一個農婦,居然敢與我叫板?告訴你們,我牛腳筋現在想做的事,都要做成,即使以前想做但沒做成的事,現在也要一了心愿!都說我是成功人士,什么叫成功?這就叫成功!

簡直是條發了癲的狗!我在心里咒罵著,煩躁得坐立不安。

這時,春妹子開口了,她說牛總呀,你是成功人士嘛,怎么也容易上氣咯?鄉親們都說,牛總是菩薩心腸呢,發了財還不忘埋包衣罐的地方;又說牛總本領大得很呢,沒有什么辦不成的事;還說牛總從小就聰明,乖乖唧唧的一個伢子,只是有點頑皮,可不頑點皮,能發財,能成功?是啵,牛總!

春妹子真會說話,幾句話就讓牛腳筋臉色轉好了,他說還是春妹懂得我。她說,我們是發小嘛。那是,那是,他點著頭。她緊接著說,那,于勵的事,還得請你考慮考慮。他沒做聲,她就說,牛總,我們認識幾十年了,我可從來沒求你幫過忙的啊,事情已經發生了,于勵就是殺了她,也沒有多少血的,你是菩薩心腸嘛,也要給我點面子啵!他沉默了一會說,既然是你春妹求我,我可以考慮,可以再談,不過今天沒心情了,改日再談。談時就你一個人來吧,你這位侄兒,脾氣太沖,他來談不好……

我氣鼓鼓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回去路上,我坐在車里對春妹子說,這個牛腳筋簡直是個混蛋!她說,我說過我不想再見到他,可為了你小姨,沒辦法,還得奉承他,其實我心里在作嘔。我說,他約你談,你還是要去的啊。她說,我想過,我不能去了,他沒安好心的。那小姨真要坐幾年牢了!我急了就說你想想,除了坐牢,小姨還要負擔傷者的治療,是重傷呢,在醫院里要躺幾個月,醫藥費就是巨款,還有什么后續醫療費、營養費、誤工費、護理費、撫養費、精神撫慰費等等,那是個天文數字,你我,還把哈寶算進來,就是傾家蕩產,也沒有這么多錢。牛腳筋不是炫耀有錢么?除了那十萬,我們再湊點錢,其余的就由公司出,人是公司請的,公司也應該負責,這些費用,到了牛腳筋那里,就不算什么錢了。

她雙手握著方向盤,搖搖頭,我都想了,但他那里我還是去不得的。我這人反應遲鈍,沒去問為什么,只自顧自說下去,你也知道,虎頭死后,小姨精神上是出過毛病的,假如她真坐幾年牢,舊病復發,那就不是一過性的了,她這輩子不就毀了?她無兒無女,晚年怎么過?你說她遇到哈寶是不幸中的幸運,可你能保證哈寶還會等她?那小姨這輩子就永遠不幸了啊!

車速減慢了,她盯著前方,我看見兩行淚水從她眼角流下來,她喃喃地,你小姨的命怎么這般苦哦。我繼續說,我叔叔與小姨感情最深,我叔叔最牽掛的也是小姨,假如小姨這輩子就這么毀了,九泉之下,我叔叔將會怎樣痛苦……

車子突然往路邊一拐,春妹子踩了剎車,車停了,她淚水一噴,伏在方向盤上號啕大哭……

十一

兩天后的晚上,大約十點來鐘了,我接到春妹子的電話,那頭卻沒有聲音,我奇怪,就問,怎么啦?談了?她“嗯”了一聲,我著急地,結果如何?妥了,她突然大聲地:我想喝酒!喝酒!我說,那好!

到了約好的“曼陀羅”小酒吧,我剛坐下,就看見她進來了,對她招手,酒吧光線暗淡,她沒看到,我便起身迎上去,急切地問,具體情況怎樣?她臉色不好看,像背書似的:公司愿意諒解;醫藥費和其他費用由公司負責;苦棗樹不改栽速生楊。

我心里一喜,嘴里便說,春嬸,你太有才了!你要不是我嬸嬸,我要抱你打個啵(吻)!

她手一揮,你莫痞!懶懶地往沙發上一坐,酒呢?

我馬上叫來一支干紅,侍應生小心地倒著酒,她一把奪過酒瓶,自己倒,咕嚕咕嚕地,高腳大酒杯滿溢了,然后端起,一飲而盡。

我說春妹子,你不會喝酒的,慢慢喝,慢慢喝。

她似乎沒聽見,又獨自倒滿酒,端起,又一飲而盡,然后再把杯子倒滿。

我的心猛然一沉……我沒有再去阻止,百感交集著,看她把酒倒進了嘴里。

在晦暗的彩色燈光下,她一臉暗紅,神情漠然地對著我,也不說話,我也找不出話來說。沉默了片刻,她身子突然晃了兩下,便倒在了沙發上。我連忙起身,輕聲喊:春妹子,春妹子!沒有反應,搖她的手臂,也沒反應。

我慌了,我一個男人,怎么把她弄回家呢?想了想,就一個電話把我老婆水牛婆喊來,我拿了春妹子手包,在酒吧外找到她的那輛紅色QQ,這時水牛婆背著春妹子出來了。我開車去送,春妹子住在四層,又是水牛婆背她上去。進了房,把春妹子剛放到床上,她“哇”地一聲,嘔了。水牛婆忙從開水瓶里倒了熱水,給她揩擦,見我癡寶一樣站著,就說,你回去,回去!我還要打掃,就陪她睡這里了。我說,她要是還不醒來,給我電話,要送醫院的。她說,嘔了就好了。

是的,嘔了就好了。

半個多月后,小姨的案子開庭了,法院宣判的結果是:于勵因過失致人重傷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期一年執行;也就是我們平時講的,判一緩一,小姨可以回家了。

很快就接到法院電話,要我們第二天上午去看守所領人回家。

第二天,我和春妹子、哈寶早早去了看守所,賓歌不在,我們就在所里第二道門外等。

等了好一陣,遠遠地看見小姨向門口走來了,提著袋子,走得很快。哈寶一步跨到我們前面,對著門,很激動的樣子,大聲說:來弟來弟出來了!苦棗樹長得很好的,認真改造從頭越——我等你!

見他這個寶相,送小姨出來的女警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春妹子在他手臂上一拍:等個腳轉筋!她不出來了?還不快去提包!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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