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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苦寒山,我在火熱島

2017-04-17 22:52:18姬中憲
湖南文學 2017年4期

姬中憲

七月第一個三十八度高溫天,我離開你,以及東部沿海那塊滾燙的地皮,向西飛兩千六百公里,到達青海省一個叫果洛的地方。這里海拔四千米,最低溫度只有八度。

我帶了四季的衣服,薄到短袖,厚到沖鋒衣,全派上了用場。這里晝夜溫差大, 一年只有冬夏兩季。當地一種蟲草的名字最能說明這點:冬蟲夏草。

這像極了此處的人:冬天是蟲子,夏天破土成草,頂著一個金貴的名分,過卑微的生活。

她叫多朵,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本地人,她為我們獻上哈達,爽朗地笑出一口好牙,她的神情中兼有官員的持重與鄰家阿姨的親昵,飯桌上,她描述一件事物時極有感染力,“啊喲我們的青海湖……” “啊喲我們的油菜花……”讓聽者十分神往。但是餐前致辭時,多朵還是換上一副略官方的神態,那段話,她估計已經給無數客人介紹過:青海是面積大省,人口小省,資源富省,經濟窮省……

她又指著身邊幾位同僚說:他們幾位,別看工作在果洛,其實在西寧都買了房子,周末節假日,還有一整個冬天,他們就下來住,可舒服!西寧的房子,就是被他們炒到了均價一萬!同僚們都笑著擺手表示反對,神情中也頗有些得意。

這個“西陲安寧”之城,如今是青藏高原上最昂貴的一塊土地。在這里,人往低處走,西寧海拔只有兩千多米,水草豐美,氧氣充足,是高原人的喘息之地。在果洛,如果有人對你說“明天我下去一趟”,多半就是去西寧。反之,西寧人如果要去果洛,就說“上去”。西寧和果洛之間,差了一座泰山。

我們在西寧歇息一晚,第二天黎明即起,在盤山公路上開七八小時的車,到達果洛藏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這七八小時,可謂一步一重天。每升高一米,水和氧氣就稀少一分。山越走越禿,終于成了藏族人口中的“光屁股山”,背光時猩紅,光下則焦黃,看得人口渴。

與你所在的那座飽滿多汁的城市相反,這里的一切都遵循某種干癟的極簡原則,像造物主不斷做減法的結果。我們一米一米地向天空靠攏,連呼吸都要節制。如果你在,我想,你會發瘋。

因為身形大,我每次都被分配在副駕位置上,這是拍照的好位置,我一路舉著手機,拍到手機沒電,拍到內存不足。但是美景不斷,于是充上電,刪掉所有能刪的應用,繼續拍。

在這里,手機也單純,不需要京東淘寶大眾點評美圖秀秀, 這里需要的只是內存,無限大的內存。

偶爾回頭,后排座位上三位同路人,常常兩個在睡覺,一個正打盹。

遠處山上,是羊還是石頭?

是石頭,尕洛說,

石頭動了,就變成了羊。

尕洛是當地福利院的院長,此時他是我們的司機,我們將命交給他,讓他在三四千米高的山路上飛馳,每一次轉彎都驚心動魄。他話不多,偶爾說幾句都是詩,我因此稱他為詩人。

那你再看草原深處,是牦牛,

還是牦牛拉的黑糞球?

我在開車,你自己看,尕洛說,

大的是牦牛,小的就是牦牛拉的黑糞球!

尕洛臉黑亮,身子瘦長,白襯衫束在褲腰里,語調略為生硬,是那種耿直大叔的樣子。一開始我們叫他師傅,叫了大半路,后來才知道他是院長,就都改口叫他院長。他倒不在意,一律應著。

他手下有五十九名孩子,全是孤兒。去果洛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其中的六名女孩,她們是五十九名孩子中的幸運兒,十幾歲就被選去北京昌平學藝術,現在正是暑假,算是衣錦還鄉:她們穿著阿迪的褲子耐克的鞋,戴OMG的嘻哈帽(牌子均難辨真假),裝扮得像北京姑娘,連臉上的高原紅都被美白了。她們在日頭底下站成一排,擰著眉頭,躲開刺目的光照,好讓我們拍照。拍完照上車的路上,尕洛熟絡地攬過一個女孩,說:我原想收養她的。

同行中有人掏出六百塊錢,每人發了一張。尕洛看到了,似乎過意不去,也掏出六張,每人發了一張。女孩們躲閃著,手還是抬起來,拿到了屬于自己的那兩張。那些火紅的紙幣,反射著高原的日光,有些扎眼。

車又開起來,尕洛向我們討一些防曬霜,擦在他靠窗的左臂上,我問他右邊胳膊要不要,他說不用。

她們在北京上學的費用誰出呢?后排有人問。

全部政府出。尕洛說。

她們畢業后做什么呢?

好的話,可以去文工團。

路上開過一輛運馬的車,六匹馬裹著厚毯子,首尾相間站滿掛斗。我們目送那些馬遠去,心里想著女孩的命運。

五十九名孩子中,女孩有四十三名。男孩據說“對監護人更有用”,因此更少被送去福利院。當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們在福利院看孩子們的演出,為他們拍照。一個小胖妞總是往我的鏡頭這邊看,她留著齊眉短發,圓圓的臉,跳舞時笨笨的,總比別人慢半拍。伴奏音樂很吵,我想起女兒,眼淚就流下來。

很久沒見女兒了。

車子駛過一個小村落,路上開始出現羊。尕洛握緊方向盤,神情嚴峻。他說:去年撞死一只,賠了四千。

那么貴?

說是種羊,三百多只羊等著和它交配呢。

然后你就給了?

不給走不了,就給了。保險出了兩千,我出了兩千。

保險還管這個。

我就這樣開著,一個人抱著羊蹲在路邊,看我開過來,一下把羊扔過來!

碰瓷?藏民也碰瓷?!

哎,牧區和農區的藏民還是不大一樣。

我們問有什么不一樣,尕洛不太想說了,把話題轉到我們身上,說:去年我去華師大培訓一個星期,朋友帶我去新天地喝酒,那么熱的天喝啤酒,可痛快!我在新天地看到很多外國人摟著中國女孩喝酒——他騰出右手,學老外的樣子摟我——你告訴我,上海怎么有那么多女孩喜歡老外?

我從他懷里掙脫出來,說:不知道。

西寧那一夜,賓館電視里正播放環青海湖國際公路自行車賽。事情發生在前一天:首賽段臨近終點時,一名行人突然闖進賽道。航拍畫面中,前一秒的自行車隊還像一股五彩鐵砂被巨型磁鐵牽引著,秩序井然匯向終點,下一秒突然就畫風大變,如同打翻了顏料盒。一塊頑石攔下一場泥石流,人、車全砸在一起。電視關了靜音,我卻好像聽到一片慘叫。

環湖賽十五年平安,一朝出事,滿盤皆輸啊,多朵說,昨晚省委祭出重罰,十五名主管官員當晚被撤職。在座還有幾位官員,大家聽了不免唏噓。就在不久前,上海也發生過一場更慘烈的踩踏事件,同樣有官員被撤職。只有在這件事上,上海、青海,沒有那么大的差別吧。

那晚剩下的話題就圍繞著公共事件與官員問責。這真無趣,我跑那么遠的路來到這里,聽到的卻仍是微信朋友圈里的東西。

因為此行我還攜帶著一項私密的任務:我要向你證明,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活法,與你不同。

看前面。尕洛單手扶方向盤,眼神木然地說:黃河。

我們立刻就有些大驚小怪,腦袋探出車窗,舉著手機拍照——左前方,石橋下,原來早已默默深流著一條河,與你在其他地方見到的河并無二致,然而它叫黃河。

黃河的源頭正在果洛的瑪多縣,名曰卡日曲。黃河剛出發時并不黃,她碧藍碧藍,仍是少女模樣;經過甘肅才被土沙染黃,成為母親的模樣;一條河蜿蜒而下,因為經歷太多,仿佛年齡也在增長,流至東部沿海時,她已經飽經世事,像祖母一樣血粘度過高,最后唯有葬身大海,洗清一生的污濁。

此時我們從西寧開往果洛,路才走了一半,這一段的黃河被兩側紅土山沾染,已經有了暗紅的膚色,該是已婚未育,少婦的模樣了。

再往前開,“黃河在這里拐了一個彎”。黃河每次拐彎都造就一塊沃土或一場災難,這一次是前者。一個小鎮依河而生,從山路上望下去,那鎮子圓圓的如一塊巨型卵石,緊貼著河水拐彎的曲線。黃河像一把彎刀,以藏民削手把肉的手法,每天從這塊土地上削掉一片碎石,捎走一顆沙粒,以幾千年的工期,慢慢抹出一道完美的弧。

西北偏北,羊馬很黑……

誰的孤獨像一把刀

殺了黃河的水

從二千二百到四千,我們并非一味向上,而是上上下下,迂回攀升。我們因此有機會交替領略不同的氣候與地貌。車子穿過五千五百米長的拉脊山隧道后,山竟意外地綠了。

剛剛還是火紅蒼勁的丹霞地貌,突然就穿越到一片連綿的綠意中,仿佛在童話故事中誤闖進另一個時空。尕洛目不斜視,悄悄換上了墨鏡。

一旦著了綠色,你就會發現山其實是一樁柔軟的事物。那些飽滿圓潤的起伏,只有愛人側臥的身體可與之媲美,山腰處落一片云影子,則是搭在愛人腰間那條深綠色的絲絨毯,還有山坳間每一處迷人的褶皺,包藏著愛人間才有的小而甜蜜的歡愉……

要怎樣的語言才配得上眼前這等景致?如今我在這里向你復述我的所見所想,深感復述的不可能。如同我從海邊盛回一瓶海水,然后指著瓶子對你說:喏,這就是海。

而你,如果繼續沉淪,不能將你的肉身從那座低海拔的高溫之城中抽出一點點,來親身體驗這里的清涼與簡凈,那么,誰都無法拯救你。

我逃出那塊病入膏肓的繁華地來到這里,心里懷著憤恨與希望,我要去到雪線以上,為你采回一朵紅雪蓮,醫治你體內的濕熱與躁狂,讓你冷卻下來,不要與那架瘋狂旋轉的機器同歸于盡。

我大概要失敗,因為至少在官方的語言里,此處才是需要被重點救濟的貧寒地區,路邊一閃而過的大紅標語中,時常看到的字眼是:西部開發,精準扶貧。

開發?多么狂傲的動詞,帶著粗暴的優勢心理,等我真正站在這片群山面前時,我對這個詞抱有十足的懷疑;至于精準,又一個典型的北上廣式的秀氣詞匯。要攪動一片海,需要的是一根如意金箍棒,而不是一根繡花針吧。

相比之下,我更相信藍色路牌上頻繁出現的另一句話:前方連續急彎。

這句話像一句符咒,靈驗得很,每次它一出現,我還沒來得及抓牢扶手,車身就開始了劇烈的左搖右擺,我們像身處一部離心機中,被不斷地從一個極端甩向另一個極端,每次我都擔心自己像一顆脫靶的子彈,被拋進萬丈深淵,然而一次一次,我還是落回到座位上。落回來也不安心,因為我還要留意對面來車,理論上講,每一個彎道背后都可能埋伏著另一輛狂暴的飛車,兩車相向,稍有差池就是車毀人亡……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操心的副駕了,一路干著急,但是你看尕洛,他穩穩端住方向盤,像在自家客廳打游戲,右手還擰開礦泉水瓶蓋喝水,嘴角還在笑!

頭頂綻開一朵白云,如同瞬間定格的大爆炸,我們像白云底下一只金屬爬蟲,時速一百公里,卻總也爬不出它隨便投下的一塊陰影。

八小時后我們的車停下來,油箱里的油被耗盡,體內的水分也被蒸干,我們從車上下來,就像從微波爐里被端出來,只剩下干癟的四肢和腦門上吱吱冒出的油。立足未穩,一條新哈達已經繞上了我的脖子,高原正午的紫外線中,那哈達白到幾乎看不見,我只感覺到藏民朋友們手捧一束清涼,輕輕洗凈了我汗污的脖頸。人一激靈,白光就散去,藍天底下現出一排紅屋頂——果洛到了。

如果你來果洛,你就知道什么叫慢生活。這里的慢,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慢,因為大氣含氧量只有正常的百分之六十,所以你最好把生理運轉速度降到平常的百分之六十。據說有人援藏三年回來,變成一個慢鏡頭中的人,說話走路,端茶倒水,都用慢動作,仿佛獨自活在另一個維度里。

反之,這里的人到了上海,會覺得世界被按了快進鍵,一目十行,過得不講究。

隨行醫生則告訴我,其實氧氣總含量并沒有差別,差的是氣壓。高原因為氣壓低,氧氣四處游離,沒法壓進你的鼻孔,單靠口鼻吸,自然要打折扣。也因為氣壓低,沸點也低,在果洛,水只能燒到八十五度,泡咖啡正合適,煮面條卻煮不熟,要用高壓鍋。

我們來到這里,被所有人告誡行事要慢,莫跑跳,莫激動。在這里,淡定、平和不是什么美德,主要是“遵醫囑”。

我因此斷定,要根治你的“馬不停蹄四處救火多動綜合征”,需要把你送進一個天然的“缺氧吧”,比如果洛。

當地朋友把我們帶到酒店,我們像病號一樣被送入各自的房間。考慮到我們可能會忍不住“復吸”,房間里竟配有吸氧設備,就在床頭。于是我看到了這樣一幕:右邊床頭放著電話,去前臺押五十元即可開通長途,北京上海隨便打;左邊床頭設有吸氧設備,去前臺押五十元也可開通。想吸一口上海的濕熱空氣,只需加撥021即可,想嘗嘗北京的帶霧霾味的氧氣,則加撥010……

當然,后半段是我的臆想。

我們有位同事,聽前臺說房間里可吸氧,誤以為整個房間已經像氣球一樣飽飽地充滿了氧氣,結果幾天都不敢開門窗,生怕泄漏了昂貴的氧分子,然后每天一回到房間她就覺得神清氣爽,元氣淋漓,直到后來才被告知,氧氣要交押金才有,而且要對著床頭的管子呼吸才行……

可見,氧氣首先是一種心理暗示,缺氧多半因為思鄉。

我們這群被豐盛、富足慣壞了的人,稍有貧乏與稀缺便不能忍受。其實,所謂豐盛、富足又有什么硬性標準?不過一堆形容詞罷了。

你當然知道我的這些話是說給誰聽,我是說給你聽。

在果洛,一年的蒸發量是降雨量的兩倍,水入不敷出。在果洛這幾天,雖然房間的水龍頭一擰就出水,但我不好意思多用,嘩啦啦的水聲聽得人心驚。我隨身用的電動剃須刀塞滿了碎胡屑,放在平時,我一定放在水龍頭下一頓沖洗,但是那幾天里我一直告誡自己:千萬千萬,等回到上海再洗。

索南尖措告訴我們:全國三十個民族自治州,果洛最窮,因為在果洛種活一棵樹比養活一個孩子還難,果洛唯一能種活的東西是草。

我們問:那我們這幾天吃的蔬菜水果哪里來?

索南尖措說:有西寧上來的,也有成都上來的。

果洛距成都八百公里,車要開十八個小時。難怪那些葡萄和油桃上都蒙著一層水汽,摸一摸冰手,是剛從冷藏車里出來的體溫。

索南尖措五十歲上下,眼睛尖亮,眼角紋深刻,八字眉變化多端,蓄在唇上的一小撮胡須,兼有藏民的憨直與漢人的狡黠,他說:你們看不出吧,我可是學植物學的,告訴你們為什么果洛種不活樹,有人說是因為溫度低,可是東北溫度低吧,東北有大小興安嶺,還有人說因為果洛缺水,可是有了水就能種活樹嗎,也不是,我從植物學的角度告訴你們是為什么。

一桌人都把耳朵伸向植物學家,聽他講果洛的樹。

果洛沒有樹。西熱說,果洛的小鎮上沒有樹蔭,只有漫天白辣辣的紫外線,讓你沒處藏沒處躲。我原以為只有我們這些外地人皮膚嬌嫩,其實當地人也怕曬。西熱是一個當地小伙子,又黑又壯的像頭牦牛,按說皮膚沒那么嬌羞吧,但我看他一出門就把袖子擼下來,站在日頭底下送人,才三五分鐘,也拿藍色防曬服遮住頭臉。

江央卓瑪進來時戴著大口罩,眉眼細長。那口罩不為防霾,也是防曬。口罩摘下來,才看清臉上厚厚一層粉,也是長年抵抗高原日曬的結果。她為我們唱“花兒”,開口就驚人,唱《青藏高原》,根本不用運氣跺腳發狠,一仰脖兒就飆到最高音(相比較下韓紅唱得很做作)。大概站在青藏高原上唱青藏高原,起點就不一樣吧。

當然,聽她唱歌的后果也很嚴重:我們要喝酒,青稞酒。卓瑪和西熱,一個唱歌,一個端酒,文武雙全,要逼我們就范。

幾杯酒下肚,索南尖措的八字眉松懈下來,眼神漫開去,下嘴唇兜住上嘴唇,像有一嘴的話要說。他說:你們來青海竟然不去看青海湖,那來干什么?就知道援建啊?你們不知道,青海湖美啊……有人說看青海湖像看海,我看不對,我在青島看到過海,海是中間鼓起來,然后突然掉下去,后面有什么看不到,青海湖不是,青海湖是慢慢慢慢地高上去,像掛在天上,那才叫水天一色啊……海浪是一波一波,上來又下去,青海湖不是,青海湖是一浪一浪,全拍在天上!

又說起阿尼瑪卿雪山,人站在巨大冰川面前,那種渺小感,聽得我們脊背發涼。果洛人,酒后都有詩人的風采。索南尖措趁著酒興,指責了另一位詩人,說在冰川面前,“人定勝天”就是瘋話。

我們追著問他:你還沒講果洛為什么不長樹呢。

索南尖措定定神,從詩人回到植物學家,正色說:因為空氣稀薄,紫外線太強,凡是樹,都有個生長點,紫外線太強了,會殺死這個生長點,葉綠素分解,光合作用停止,樹就不長了。所以你看果洛,有時候也會在房子背陰面看到一兩棵樹,高度絕不會超過房頂,一超過就被曬死了。

女孩們問他:那你們平時怎么吃蔬菜?單靠從外地買嗎?

他又一愣,說:我們不吃蔬菜,蔬菜是招待客人的,我們只吃牛羊肉。看女孩們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又說:反正牛羊都是吃草長大的。

女孩們還是表示不能接受。剛才索南尖措和她們開玩笑,說他正在為飛行員帥兒子物色兒媳婦,還翻出手機照片給她們看,引得她們一片尖叫。現在聽說沒有蔬菜吃,女孩們立刻拒絕了這門婚事。

我因此認定,你也不適合來這里。你也屬于那個精致的素食主義群體的一員,你們信仰堅定,視新鮮的蔬菜水果為上帝,如果你來到這里,每次餐前給你發一把匕首,讓你用拇指逼住刀刃,從一塊黝黑干硬的牦牛肉上削下一塊塞進嘴里——你又要發瘋。

索南尖措的兒子也受不了,他當了飛行員,飛得遠遠的,再不要回這片不毛之地。起初,父親企圖用兒媳婦的話題將兒子引誘回來,但現在他放棄了,因為他自己也要離開。他十七歲參加工作,還有一年就可以退休。高原地區的特殊規定,男性工齡滿三十五年、女性滿三十年即可退休。他的房子買在西寧望海雅園。

很多人在心里規劃著一塊低洼之地,作為后半生的去處,為此不惜提前退休。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青稞都不長,人何必要留在這里?留在這里的人,很多都有高原性心臟病,無論老少。

果毛吉說:我從小在果洛長大,小時候不覺得,二十多歲時我還踢球呢,現在就不行,現在我三十多,再過十幾年,我也想退休。

尼瑪才讓說:在西寧,我能搬兩袋面上樓,在果洛,我只能搬一袋,再過幾年,一袋也搬不動了。

黨政軍(這名字真霸氣)也說:再賺兩年錢,我也準備下去了,在果洛開店,一年要歇三個月——最冷那三個月啊,人都沒了還開啥店,算逑!

人心思去,大概只有高考移民想來這里——青海的高考錄取線全國倒數。

在藏語中,“果洛”意為“反敗為勝的人”,大概源于它在格薩爾王時期的戰略位置。如今我在這里只看到與世無爭,無關勝負,它在一張廣袤的大棋盤上,安心做一顆棄子。

來果洛的第三天,我開始問我遇到的每一個人:為什么當初選擇在這里生活?

我知道九成的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占總人口九成的藏民們世代生活在這里,如同高原上一株草一顆石頭一樣,從沒有選擇自己出生地的機會。但是畢竟,還有近一成的漢人們,原本不必生活在這里。

華賓是援藏干部,就是他讓我知道:援藏不止是援西藏,還包括西藏以外的所有藏區,比如四川阿壩,青海玉樹,果洛。他住在一排造型古怪的石頭房子的東面一間,一室一廳,生活簡單明了,一眼可望見全部。那房子原有些來歷,是第一批援藏干部在天寒地凍中親自施工建造的,丑了點,但是結實,可防八級地震。也算造福后人,如今已住了第七批援藏干部。華賓援藏期三年,還有一年就到期。

丁照金的老家是河南新鄉,爺爺在一九五○年前后來到青海,從此定居。丁照金生在果洛的久治縣,上學后才慢慢明白自己是一個漢人。作為此地的少數民族,他對果洛有著復雜難辨的情感。此次他來州府辦事,一早就從久治出發,開了一整天的車。他在新鄉仍有親戚,但他從未去過那里。

多杰(身邊人更喜歡叫他張多杰)有一個藏族名字,其實是地道漢人,他生在四川,二十一歲去北京打工,娶了一位玉樹的姑娘,兩人去過無錫和東莞,圍著中國的外圈轉了一遍,地震后他們又回到姑娘的家鄉青海,但沒有回玉樹。作為家里唯一一名出走成功的人,姑娘堅持留在果洛——距離玉樹六百公里的另一個藏區。

寶麗竟來自上海,仍會說幾句上海話。她的爸爸是上海的老報人,不知怎么與江青集團扯上關系,文革結束后被下放青海,如今已近四十年。奶奶在世時她還隨父親回過上海,接受孃孃贈予的裙子或絲巾,奶奶去世后就再沒去過。上海還保有她的一些親戚、童年記憶和一堆掰扯不清的房產糾紛,她耐心等父親老死,從此與上海斷了聯系。也不準備留在青海。她少年時在西寧街頭,目睹樹上吊著死人,從此不敢在樹下走路。此次來果洛,她只為了斷一些私密的人情關系,然后就離開。她的家安在廣東惠州。

西海來歷不明,是位半調子詩人,西海是他的筆名,已經用了快一個月,靈感來自青海湖(別名西海)。不過到果洛后他決定改名叫果洛。他從陜西騎自行車上來,在西寧棄車而逃,搭驢友的車來到果洛。他的下一站是年保玉則神山,我們祝他早日發表詩作,不過很難說到時他的筆名又改成了什么。

還有就是我們這種人了,打著援建的旗號,來吃喝游玩一圈。算上來回路上時間,總共在這邊待一周,然后從哪里來,再滾回哪里去。

我們費盡周折來到的這個地方,很多人正想方設法要離開。

大多數物種都在逐水草而居,包括牛羊,包括你我。很少有人能主動選擇自己的生活吧。我意識到,我在這里逢人就問“你為什么生活在這里”,和我不停問你的那句“你為什么不能跳出眼前的生活”一樣愚蠢,一樣可笑。

站在果洛州府所在地的街上,向任何一個方向望去,都是山。藍天遙不可及,我在一個叫遠方的地方,看到了此處。

回程的路,是來時路的翻版和鏡相。作為唯一的男性客人,來時我坐副駕,拍盡道路右側的山河。現在我還在副駕,另一側山川向我撲面而來。我又拍了一路,拍到手機沒電,內存不足。

德吉是回程的司機師傅,他生了一頭又濃又卷的黑發,四方臉膛上架著一副四方墨鏡,口音像意大利黑手黨。車剛拐進山里,他那紫黑色的老婆從后座伸過一截木炭,木炭碰碰我,我低頭看,才發現那是她的手。她手里有幾疊包扎好的小紙片,上面印著奇怪的圖文。我慌忙接了,沒搞明白怎么回事,車已經停下來,正停在一處五彩經幡旁。

德吉為我們示范,把那些紙片拆開來,撒向經幡。我們一旦搞懂了,立刻比他們還興奮,拿腔作式地往天上撒,還叫同伴各種拍照。倒是德吉和他老婆早早完成了,耐心立在車旁,等我們鬧完。

再上路,我們問剛才那樣做是什么意思,德吉說是為我們一車人祈福,希望我們一路平安。我們又向德吉請教那些小紙片的名字,雙方都有點聽不大懂對方的話,車翻過一座山了,我們才勉強聽清,藏語里管那個叫“隆達”,意思是風中的馬,簡稱“風馬”。剛剛,我們站在風里,往峽谷里放出去一萬匹馬。

雖然交流有些障礙,我還是大致問清了德吉家的基本情況:他四十七歲,她四十六歲,他們生了五個孩子,四個兒子,一個姑娘(德吉的最愛),最大的二十八歲,最小的十八歲。德吉十九歲做爸爸,如今他大兒子二十八歲才結婚,并且還不想生孩子,因此,德吉暫時還沒當上爺爺。

剛剛撒向山谷的一萬匹馬里,一定有幾匹是保佑他早抱孫子的。

一家七口,全在青海,最遠的五百公里。這次下去,德吉特意帶上老婆,就是要去西寧看他們的三兒子。

德吉每月總要下去幾次,少則一兩次,多則五六次,快要背過這條路上的每一條彎道。他的車里因此備有大量風馬。有時路程趕,他們就不停車,他老婆按下后面車窗,把風馬撒向經幡。車快風疾,她的手心爆出一團白花,越野車的后面,一萬匹馬在追趕。

這個紫黑色的瘦女子,裹一條與膚色相近的頭巾,躲在丈夫的車后面。因為不懂漢語,也因為羞澀,她幾乎不和我們說話,因此更顯得面目模糊。她總是手里緊握住幾疊風馬,努力抬起眼睛,像是心里有一萬個擔心。

五個孩子的媽媽,終生不下高原,在這片赤貧之地完成一生,與那花花世界幾乎絕緣。這樣的人生,你可曾想過?

車子轉過一個山坳,她卻意外地通過丈夫向我問了一個問題:昨天的課上,你給我們每人后背貼一個數字,是什么意思?

我恍然大悟,原來昨天的班上竟有她。我想起來了,她和另一位胖胖大大的藏族婦女在一起,兩人都穿著民族風格的衣裳,整堂課都不肯分開,問她們問題也不回答,只垂著眼睛笑。真難為她們了,一句漢語不懂,居然聽我上完一堂課,難怪現在要提問。

我通過德吉向她解釋,那是麻省理工學院一個著名的社會心理學實驗,意思是……我說了半天,德吉幾句話就翻譯完了,我聽到她在后座嗯啊了幾聲,就不再作聲。我懷疑德吉翻譯的是:你不懂,別問了!

經過一個彎道,正建護欄,只有一個工人。為了躲開路上的車,那工人站在護欄外側,將身子懸在三千多米高的空中。車子一閃而過,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一下一下的動作。以這樣的純手工速度,工期得五年。那條不足百米的護欄,是他的萬里長城。

又過紅土山,這一次終于看清那些金屬防護網和混凝土立柱。紅土稀松,經不住水,很容易滑坡,因此加了層層保護。這一段連路面也被沖垮,柏油路被紅土掩埋,前面有土方車開過,激起巨型揚塵,一時路面能見度為零。車速放到最慢,我們好像在一陣紫紅色的妖霧中穿行。

也曾路遇一列車隊,渾身土,像剛從泥里扒出來,連車牌都被糊住,遠看像一排土坯房子在移動。走近了看,里面男男女女,也是一個健全的世界。

我們一點一點沉下去,每下降一米,氧氣和水就多一分。我們終將回到人群,回到那個標準大氣壓的世界。

此去高原,我抱定了譏諷你的決心,我要為你帶回遠方的訊息,借以比對你的忙亂與虛妄。然而并沒有。縱有萬般不如意,每個人也都有活在此處的一萬個理由。誰都不能拯救誰。

我曾打開導航,一頭輸入果洛,一頭輸入你的位置,結果顯示:兩千六百公里,八個紅綠燈。想不到吧,我和你看似遙遠,其實只隔了八個紅綠燈。

前方是西寧,明早那里將有一架飛機帶上我們,自高原起飛,飄飄悠悠落在那個海拔只有四米的滾燙地皮上,一路沒有紅綠燈。我將脫去四季的衣服,重回那座高溫之城。我將回到你身邊,進而變回你。讓我們就在這里結束這段旅程。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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