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莉莉絲的故事
我曾經聽過一個關于上帝造人的“非主流”版本——上帝一開始按照自己形象,同時創造了男人和女人;男人名亞當,女人名莉莉絲。而故事其后的發展則是,因為莉莉絲和亞當的平起平坐,而使得亞當多有抱怨,并且莉莉絲對亞當的挑戰和冒犯更是惹怒上帝,于是他為此懲罰了莉莉絲,并重新給亞當創造了一個女人。其后的關于夏娃的故事我們都耳熟能詳,我在此也就不多續。而關于莉莉絲的故事并未到此就結束,她之后為了報復亞當,于是變成蛇進入伊甸園,誘使夏娃食禁果,于是也就導致了之后人類始祖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在《圣經》中,蛇是魔鬼所變,而在西方美術史表現這一題材的時候,蛇的形象頗為有意思,其中像范德的雕刻畫《亞當與夏娃》中的蛇有著女性的頭顱;而在馬索利諾《樂園中的亞當與夏娃》,甚至是拉斐爾那幅《亞當與夏娃》中的蛇,看似都有女性的頭顱和面孔。這是個有趣的現象,而我們的文章也開始于對這一存在于正統主流傳說和民間野史兩個敘述的討論。
莉莉絲的故事即使是杜撰,卻也給了我們一個新的窗口來討論出現在西方《圣經》這一古老典籍中的古老故事。莉莉絲從曾經和亞當平等生活在伊甸園中的女性,到因其不服從亞當而被懲罰,之后為報復而化成蛇,引誘人類墮落?!妒ソ洝分姓f這是魔鬼行為,因此在這里的莉莉絲也就從曾經的人類純潔始祖變成了墮落的魔鬼,而如果我們能把這個隱喻作進一步引申的話,我們就立即會意識到,這是女性的墮落,從曾經的圣母變成如今的惡魔。而對于惡魔這一描述,無論東西方都發明了專門的詞匯,像紅顏禍水,像蛇蝎心腸,像西方的母狗、婊子和蕩婦……這類傳統中只用來形容女性的詞語只要我們稍微注意,便會發現到處可見,并且在這些詞語中,都隱含著一種對于女性的矛盾塑造,即女性的容貌總會在其中被提及,并且往往是美麗和妖艷的。莉莉絲化作蛇,這本身就是一個流傳于東西方文化中對于女性的一個最主流隱喻,即蛇的曲線,花紋的繁復變化,這是它的美;而另一方面,蛇有毒液,善于隱藏,并且冷血。這兩種形象共存于隱喻的主體——女人,而她們的代表形象則是蛇發美女美杜莎。所以我們在中國聽過美女蛇,在古典小說中,有白蛇青蛇幻化成美女,在《西游記》中女妖往往也是妖嬈而致命的;甚至在當代的兒童動畫片《葫蘆娃》中的蛇精,依舊繼承著這樣的形象。
這些認知在早期的東西世界亦如此,女性被塑造成危險的存在,一種和大地與自然相連接的生物。在東方的神怪小說和西方關于中世紀女巫的描述中,女性和神秘自然的聯系使得她們能夠由此獲得迷惑男性的能力,從而為魔鬼所用。指責一個女性為女巫的證據之一,就是她們能與魔鬼茍合。存在于女性身上的性因為涉及月經(鮮血)和懷孕而似乎同樣驗證了傳統對這一形象的塑造。在東西方的文獻記載中,處于月經中的女性是不潔的,基督教對此更是有詳細的規定,以使得男性能夠對此提高警惕,保護自己;而另一方面,女性孕育新生命的力量則又讓她被認為和大地存在某種相似的聯系,所以我們知道有皇天后土之說,而“地母”形象在希臘神話中便是被冥神哈迪斯擄進地獄的珀爾塞福涅,每當她重回人間,便是大地花繁草盛之時。女性和自然的連接在之后成為西方認知中的主流,而從中衍生的便是女性像自然一樣情緒化、不可捉摸和感性,而有別于男性的智慧、理智和勇敢。在這樣基礎上誕生的無論是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都難以脫離這一窠臼,結果便是女性自始至終地處在被壓制和被描述與建構的次等地位。這樣的局面和刻板印象,直到今天,我們也不能說已經徹底消失了。
紅顏與禍水
這樣的雙重形象建構一直以來都是彼此交織聯結的,而有時它會被推至極端而出現明顯的分化,其中最典型的兩個形象便是圣女與蕩婦,用中國一個古老的成語來解釋,也就是紅顏與禍水。就像這個成語,這兩個形象即使被分離也始終有內在的聯系,并且很多時候是一念之間的轉變。西方一些女性主義學者認為,兩種典型形象在之后經歷流變,雖然會有其他名稱,但核心卻始終未變;而在晚近的歷史中,這兩種典型形象便變成了安分守己的家庭婦女和那些出現在街道與城市陰暗中的流鶯妓女。在英國女權爭取投票權的運動中,挑動這所謂“好女人”與“壞女人”之間的斗爭,也成為權力的伎倆之一。即使在女性內部,也時常出現這樣的劃分,像霍桑小說的《紅字》,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或是中國古典小說《金瓶梅》中的諸多女性。而在《水滸傳》中,女性的形象只有兩種,一是以潘金蓮為代表的娼婦,即蛇蝎美人;另外則是以梁山之上像母大蟲、一丈青這樣的悍婦,她們和男人一樣霸道兇狠,好斗能打。其實,像母大蟲和一丈青,從她們的諢號中我們就看出,她們并未逃出那個古老的傳統,因為她們依舊是自然中的危險之物,是蛇蝎之物,或許她們沒有潘氏風姿,但她們卻隱匿著自己的女性氣質,而成為男性,因此在梁山這個男人社會中才能被接受,才能存活。
讓女人變成“男人”,這是女性掙脫傳統約束的一條崎嶇道路,但也是遭到男權社會攻擊最強烈的一部分。在蕭伯納戲劇《圣女貞德》中,貞德像男人一樣拿起武器,保衛國家,最終卻也因此被判刑而死;十九世紀的法國作家喬治·桑和著名動物畫家羅莎賀邦都曾以著男裝而被后世非議。尤其是羅莎賀邦,她辯稱自己的工作需要穿男裝,于是她必須在固定時間到警察局提出著男裝的申請,否則就被國家懲罰。在伍爾夫小說《奧蘭多》中,奧蘭多從男性變成女性,完成了人體解剖學上的跨越,而最重要的是顛覆傳統對于男女兩性——尤其是女性——的束縛。在現代社會中,一些職場女性所面臨的困境之一,便是她們是否需要在職場中隱藏自己的女性身份或氣質?一些女性選擇穿長褲和顏色較深的衣服,而避免那些傳統被放在女性一欄的鮮艷顏色。她們需要像男人那樣思考、走路、說話和指揮其他人,建立自己的權威……這樣的現象雖然在一些發達國家已經減少,但這樣讓女人變成“男人”的傳統所反映的依舊是女性所面臨的種種困境。
建構女性
而在這樣“非我的”世界中,女性甚至進而失去了對于自我建構和表達的權利,這一點我們可以從那些連篇累牘的傳統著作中管窺,而更好的一個途徑則是通過西方傳統繪畫。其中那些出自男性筆下的女性形象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渠道,來探索對于——無論是“完美女人”還是“墮落女人”的歷史建構。這一點特別在女性裸體畫中得以體現,是男性的自我想象和創造建構了那些女性,即使他們當時面對著一個女性模特;但完善于古希臘的雕塑和其后的繪畫都在繼續進行著這樣一個漫長的歷史建構:對于女性形象的創造。他們所畫和描述的那些女性形象并不存在此世,她們是柏拉圖哲學中的那一最高理念(雖然柏拉圖指出畫家是最拙劣的模仿)。從維納斯到寧芙女神,從波提切利到安格爾,進而到十九世紀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那些墮落女性,而十九世紀晚期的印象派同樣繼承了這一對于女性形象建構的傳統,其后的馬蒂斯、畢加索和德庫寧那些可怕的女性形象……這一傳統變化著形式,但卻始終如一。
而表現在文學作品中,則是女性自身的迷失和困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曾把歇斯底里癥歸結為女性癥狀,并指出這是女性面對現代社會所不適造成的)。在伍爾夫的作品中,從《達洛維夫人》到其后的《到燈塔去》,女性內心的焦躁和惴惴不安都顯露無疑,她們不僅是在面對生活遇到了問題,而在面對自身的身份時,同樣如此。而在伍爾夫自殺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幕間》中,女主人公伊莎的詩歌同樣表現了這樣的生存困境。在美國自白派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歌和小說《鐘型罩》中,那些諸如“封閉的蜂房”和罩子的意象反復出現。美國作家邁克爾坎寧安在致敬伍爾夫《達洛維夫人》的小說《時時刻刻》中,通過對三個處于不同時代的女性一天生活的描寫,揭露出始終存在于女性生命中暗流洶涌的困境,無論是才華橫溢的伍爾夫還是美國二十世紀中旬的家庭主婦勞拉,或是新世紀住在紐約的編輯克拉麗莎,她們所對抗的始終都是在這個“非我的”世界中,對自我的尋找和身份的定位。在伍爾夫的小說中,她通過達洛維夫人漂浮不定的思緒來表現女性存在的恐慌,即她們隨時可能消失不見,而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就如福柯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樣,權力的運作已經從曾經的兇殘的懲罰肉體轉到了對于身體的規訓和思想的操縱;權力毛細血管滲入社會的方方面面,約束著人們的一言一行,而那些少數族群則被集中監督著,所謂“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目的便是能夠及時地發現出格者,并快速地對其進行修剪,甚至放逐。隨著西方女權運動的發展,女性地位取得了一些改變,但很多時候,外在的改變并不會立刻消除強大且悠久傳統文化所形成的刻板印象。在多麗絲·萊辛《天黑前的夏天》中,凱特在這個突然改變了常規生活的夏天里,忐忑不安而徘徊惶恐。一切似乎都未曾改變,即使她們已經能夠走出那個狹小的家庭,進入社會。
替罪羊系統
在《圣經》中另一個臭名昭著,并在其后她的形象反復出現在西方繪畫以及文學作品中的女性是莎樂美。她因成功借助希律王的力量殺死施洗者約翰而遺臭后世。莎樂美的形象和那個杜撰的莉莉絲有很多相似之處,她們共同展現了女性那神秘而令人恐慌,且被認為是來自魔鬼的致命力量。古希臘化時代的埃及著名女哲學家希帕提婭,因其知識和觀點而被亞歷山大城學派的激進基督徒虐殺;中世紀那些被指責與魔鬼勾結的女巫,一些是有知識能獨立思考的女性……男性對于女性——無論是月經還是懷孕——的未知而使得她們被建構成自然、原始之物,而難以進入“人”的世界,因此被永久驅逐,生活在他人的世界中,成為他者。
在中國神話傳說中,女媧捏土造人,創建人類;而女媧的形象則是人身蛇尾,與她相似的形象是《山海經》中的西王母,她是個可怕但力量強大的野獸模樣。而那個可能是杜撰的莉莉絲,我們始終不知道她的模樣,但可以想象,她會是美女,出現在從波提切利的維納斯到馬奈的《奧林匹亞》中,從紅顏圣女到禍水娼婦。在文學家的筆下,那些真實而非只存在于神話和繪畫中的日常女性,在這個高度男性化和權力主宰的世界中,卻一路跌跌撞撞,遭遇著污名和偏見,打壓與迫害,一些人對抗了,卻悲劇依舊,像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女性的普遍悲劇是必然的,無論是心機算盡的鳳姐還是一生可憐的香菱,最終的結局都一樣?!都t樓夢》中的大觀園和《圣經》里的伊甸園,都曾是完美之地,但前者毀于世俗和傳統力量,后者的毀滅——在千百年來的主流歷史敘述中——卻是女性之罪。
然而,有問題的并不是那些女性,這是我們始終明白,卻茍且千百年來不愿或沒勇氣承認的,于是背了特洛伊戰爭黑鍋的海倫成了眾矢之的。問題出在我們所生活并由一部分人所構建的世界和社會中。建構是歷史性的,被父傳長子這一渴望長生的系統所占據和繼承著。而他們所操縱的工具之一便是對于“人”的定義和這一集合的控制,因此在某個時間某群人被驅逐出“人”的集合,而成為“非人”,因此對其的一切迫害也就是可以被實施和原諒的。而在人類政治社會生活和人性中最偉大的發明——替罪羊系統,則總是完美地把那些“非人”置于其中。于是,女性成了人類墮落的罪魁禍首;黑人,猶太人以及移民成了威脅西方文明的主要兇手;性少數族群成了人類未來可能的滅亡首因……這樣的“替罪羊”系統連綿不絕,在我們生活的當下依舊完美地運作著,所以總有一部分人被殘酷無情地驅趕和傷害,而我們卻也心安理得地覺得這是可以被接受的。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