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一
我擠在人群里伸長了脖子去看皇榜上的名字,從后往前看了一百來個名字還沒看見自己,不免有些焦急。等我看到倒數第一百二十三個名字,也就是正數第二個名字,端端正正地寫著“關綠夏”的時候,不由得愣了愣。
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那三個字還在上面,正在“皇榜”兩個字的中間。
這是考了個榜眼啊,我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覺得挺滿意。
我朝太祖與文皇后感情甚篤,文皇后有經天緯地之才,不輸給任何一個男子,故太祖立令:本朝開科取士,不分男女,只論賢才。話是這么說,但大多數女子還是喜歡相夫教子多一點,我能考個榜眼,已經是出人意料了。
十來天之后的瓊林宴定在了杏園舉行,天子御駕親臨,王公貴族俱在。我站在狀元身后向天子謝恩,期間心思全沒在天子身上,只顧著偷瞄站在我旁邊的狀元——耿峰。
放榜那日我見過他,一雙冷肅的眼實在是讓人過目難忘。謝恩過后,我便退到了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眼睛隨著耿峰,看盡了這場中的熱鬧。看膩的時候,我低頭淺淺地抿了口酒,再抬頭時眼前多了一人,那人舉杯相邀:“關大人。”
有那么一瞬,我感覺這喧鬧的宴會似乎靜了那么一下,我微側了側頭,下意識地越過眼前的人打量了一下場中的環境。眾人仍談笑風生,有世家子弟喝多了,正在揮筆賦詩,我便以為那一瞬的安靜不過是我的錯覺,于是收回了視線,與眼前的人碰了杯,問道:“您是——?”
來人的表情微妙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換上了一個得體的笑容,道:“一個皇子罷了,關大人可以叫我十一。”
今上子嗣眾多,倒不是每一個都十分有名。眼前的人在這宴會上也孤身一人,大抵只是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我十分了然地點了點頭,說道:“殿下若想尋得助力,恐怕得往那邊尋覓。”我指了指耿峰周邊的那一圈世家子弟。
十一順著我指的方向看過去,側臉的眉角線條無端地給我一種鋒利的感覺。很快他就回過了頭,仍舊是面目溫軟的樣子,對我說:“道不同,不相與謀。”
“哦?”我頗感興趣地挑了挑眉,“那殿下如何便知我是同道者?”
“王道為孤,霸道重獨,古往今來成大業者,莫不高瞻遠矚,洞明亂事于諸公之先,故從者眾,并肩者寡。”十一笑了笑,“關大人策論中的這句話,我很喜歡。”
聞言,我含在嘴中的一口酒險些噴了出來。這是我策論中自己最喜歡的一句話,被我藏之又藏地放在了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連圣上都不曾察覺,卻被這人一語道破,我心里面難得有了一種難言的感覺。
“關大人,”十一微彎了眼角,笑著說道,“你臉紅了。”
我伸手給自己扇了扇風,淡定地道:“哦,熱得。”
二
瓊林宴過后,新科進士要入三省六部輪值,如今的進士背后大多都有世家勢力支持,不少人輪換的崗位不是閑,就是有錢。獨耿峰與眾不同,明明背后有大世家的勢力,卻放著肥差不做,硬是自請去了兵部。我白丁一個,被扔去了工部,每天對著那一堆堪輿圖發愁,早出晚歸恨不得住在公堂。每天早上抱著一堆卷軸迷迷糊糊地走過回廊的時候,我總能看見耿峰站在隔壁兵部的院子里打拳。
桃花汛過后沒多久,丹州水患泛濫,境內多處決堤,韶水改道侵奪農田,圣上下旨派人前往丹州賑災,前往官員名單中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我接了旨,又看了一遍名單,發現這次被派去的人都如我一般,背后沒有世家勢力。
我不由得挑了挑眉,心想,莫不是朝中傳言圣上終于要再次削弱世家勢力的話是真的?
這可真是有意思極了。
這么想著,出發的那天我起了個大早,第一個到了渡口。等人的時候,我窮極無聊,便撿了幾個石子,隨手拋著玩——第一個拋上去,第二個緊接而上,將第一個擊碎,如此循環,直到最后一個石子與倒數第二個石子同歸于盡,化為齏粉。
我剛拋上去最后一顆石子,看著它化為齏粉,紛紛揚揚地落下,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稀稀落落的掌聲。我回頭,看見十一正好站在我身后,想是剛才一幕被他看了個全部。
“殿下。”我不露聲色地對他行禮。
“何必這么生疏?”十一笑吟吟的,“我說過了,你可以叫我十一。”
我順了他的意思,扯開了話題,問他怎么會在這里。十一將手中折扇啪地一開,扇了兩下,道:“我聽說丹州的朱若開了,就想去看看。怎么,夏娘也奉了圣旨,要去丹州?”
夏娘……我眼角一抽,對這過分親密的稱呼十分不適,含糊地應了一聲。
十一不以為意,說道:“在這江邊站著吹風也是無聊,不如我們先行上船?”
我眨了眨眼,“這……我奉旨行事,還有幾位大人沒來,先上船不太好吧?”
“怕什么?”十一拉著我上了甲板,“出了事情我擔著。”
我挑了挑眉,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其他幾位大人陸續到了,他們跟十一見過禮,果真什么也沒有說。甚至之后幾天,他們對十一也有意無意地疏遠,并不怎么與他講話。
十一渾不在意,每日里到我面前晃蕩一圈,不著邊際地說些話。我也是閑,不僅耐心地同他講話,有時候興致來了還會跟他喝上兩杯。但隨著離丹州越來越近,天氣也越發不好,連綿的雨下了幾日,我心情無端地暴躁起來,每晚聽著雨落的聲音,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等第二日起來對鏡梳洗,眼底下都是一層青色。十一大概也發現了我的異狀,在我哈欠連連一個下午之后起身告辭,但到了晚上又拿了一卷書過來。
十一說他最近晚上難以入睡,想找個人讀書給他聽。我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就照著做了。
其實我很不耐讀書,讀到一半就覺得困了,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早晨。我躺在床上,瞪著頭頂床帳的紋飾,難以相信自己就這么無知無覺地一覺睡到了天亮。
七日之后,船隊經若水終于到了丹州。
韶水因著連綿的雨勢仍舊水勢洶涌,沿岸州鎮都在加固堤岸,而水患最為嚴重的地方不在丹州治下的偏遠地方,恰在丹州主城——懷城。懷城的堤岸已經決了一次堤,兼之護城河水倒灌,城內尚且街道積水,更不用提城郊居民百不存一了。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壞,十一手中的折扇開了又合,面上是溫軟的神色,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動了真怒。
緊接著,十一手下的華楚接管了整個丹州的事務,我們也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除了處理水患,竟查出丹州刺史余宏大有問題。我熬了幾個通宵,才終于把事情梳理清楚。
等我寫完卷宗,桌子上點的蠟燭已經燃盡。我伸了個懶腰,抬起頭竟看到十一正站在廊下。許是那光影太過美好,我心里面突了一下,慢吞吞地走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
“雨停了。”十一轉頭,眼底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看著外面多日來第一次露出點亮光的陰暗暗的天,屋檐上仍有雨滴在落下,我把頭再往外伸出一點,果然沒有再感受到雨水。
我長出一口氣,嘴角的笑還沒揚起來,就看見華楚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走到跟前,他沉聲說道:“殿下,懷城城外的堤壩受不住,二次決堤了。”
我心下一沉,眼角余光瞥見十一似要開扇的手微微一頓,那開了一格的折扇生生被他合了回去。
三
懷城河堤二次決堤無疑是給現在的局勢雪上加霜,本來還心懷希望的百姓這下子徹底憤怒了,所有人都堵在刺史府和驛站,也不作聲,就那么用絕望的眼神望著里面。
我偷偷出去看了一眼,回來之后華楚問我怎么樣。我把自己熬夜整理出來的卷宗放在十一手邊的桌子上,嘆了口氣,道:“殿下,余宏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丹州懷城,天下水運中樞之一,當年為了河道暢通,丹州境內所有水運通道、河防堤壩都是花了大價錢,共耗時三年修建而成的。如今不出七年,河堤決岸,沿途死傷無數,所有人在來之前就知道這其中必有問題,只是沒有人敢動余宏。
余宏本人倒不如何,只是他背后是京陵宗家——宗家把持朝局日久,地位無人可輕易撼動。但換而言之,若能以余宏之事扳倒宗家,不論是于圣上,還是于世家,這都是意義重大的一局。關鍵,就在于主局之人有沒有這份勇氣。
我看向十一,他一折一折地慢慢打開了手中的折扇,開到最后一折,又把手中折扇合上。然后,他點了點頭,說道:“華楚,你去辦這件事。”
我頓時在心里松了口氣。
華楚做事極為聰明,先是放出了消息,把流民引到了刺史府前,而后才帶著人大搖大擺地去刺史府奉旨查案——十一此行帶有隨身護衛,雖然不多,不過查一個刺史府還是綽綽有余的。
升堂會審的時候,我站在華楚身后,聽著他樁樁件件地羅列著余宏的罪狀,堂下聽審的百姓們群情憤慨。在華楚說出要即時處斬余宏的時候,他們的聲音甚至蓋過了華楚的聲音。
我看著堂下的景象,想起多年之前的懷城公堂,那些百姓也是這樣,群情憤慨。他們其實不在乎死的人是不是真的是罪有應當,他們只是要一個說法,甚至都不是說法,他們只是想在這無邊苦難的日子里看到,比他們過得好的人終究也會從云端跌落泥沼,比他們先一步墮入阿鼻地獄。
我突然間覺得有點冷,忍不住用雙臂抱緊了自己,后面華楚說了些什么,我全然沒聽進去。直到旁邊的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回過神來。
“什么?”我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關大人,下面就要行刑了。殿下說左右也沒什么事情了,讓你先回驛站。”
我點頭應了,往后面走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飄。
來人引著我穿過公堂后院,在往外面走的時候,一聲尖利的叫聲幾乎讓我有種頭被刺穿的感覺。
“我不信!我阿爹不是那樣的人!你們放開我!”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見一個女孩子在衛兵手中不斷掙扎。我按了按眉心,走過去問發生了什么,衛兵說這是余宏的女兒余萍露,我瞬間了然:余宏就這么一個掌上明珠,對她分外呵護,想來不過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一時之間難以接受真相而已。
我本不打算管,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了她的眼神——明徹如霜雪的眼神,讓我不由得愣了神。余萍露見我停住腳步,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就往我身上撲了過來,扯著我的衣服說:“我阿爹是無辜的!他不可能做出來這樣的事情!大人!大人,求你救救他!”
我腦海中嗡然作響,身上止不住地開始泛冷,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雨天。
當時,也是有這么一個人,用一雙冷澈的眼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我父親是無辜的,他不可能害懷城的百姓,更不可能害丹州的百姓。”
我忍不住伸手掐自己的手臂,這才回過一點神。沒料到余萍露的手勁不小,扯得我一個踉蹌。旁邊的人見狀要過來扶我,我搖了搖頭,止住了他們的行為,把自己的衣擺從余萍露的手里抽了出來。
“水患過后,你出過刺史府嗎?”
余萍露像是沒料到我會問這么一個問題,磕磕巴巴地說道:“出……出過幾次……”
“出去做什么?”
“施、施粥。”
官宦人家在災年都會勻出來一點糧食布施,以顯得自己有菩薩心腸。我見過那樣的場景,難民或許還會對你說聲謝謝,讓你覺得事情還不是那么壞。
我拉起余萍露的手,帶著她出了城門,指著城外破敗的荒野。
尚未清除的積水里面混著泥土,十分渾濁,余萍露連在邊上看著都忍不住露出嫌惡的表情。我笑了笑,心想余宏當真是把這個女兒保護得很好。
“你看過這里的景象嗎?你去城西那些難民們匯聚的地方看過嗎?”
余萍露像是被嚇著了,只會搖頭。
“覺得眼前的景象可怖?”我開始感到一陣一陣的暈眩,卻仍舊堅持著往下說,“城西的景象比這可怖一百倍!你賞花春游的時候,和你平日里花銷的那些錢,都是這些人用命換來的!你以為做幾件善事,平日里擺出一副菩薩心腸,便當真是在普濟世人了嗎?你所看到的苦難,連他們切身經歷的百分之一都沒有!你——”
我眼前開始一陣一陣地發黑,耳邊的噪音越來越大,像是十年前的那個雨夜,我只能聽見耳邊連綿不斷的雨聲;身上的無力感一陣一陣蔓延,眼前的景象俱在旋轉。
我失去意識之前看見的最后一幕,是一雙寒徹的眼。我死死地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掙扎著說:“我知錯了,是我錯了……我來贖罪了,耿峰……”
四
十年前,也是桃花汛過后,丹州下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雨,暴漲的韶水沖垮了堤壩,護城河水倒灌入城,當時的懷城遠比現在還要滿目瘡痍。事發后沒多久,時任丹州刺史耿和光自殺于府邸之中,世人皆說是畏罪自殺。之后京城派人來查,也說是耿峰貪墨甚多,治了耿家的罪,不論男女,盡皆處死。
只是極少數的人才知道,當年耿家的案子,是一樁冤案。而這其中,就包括我。
十三年前,當今天子終于不滿于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想要把權力收回自己手中,雙方互相較勁,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世家大族在一些無關要緊的事情上做了讓步,但真正的核心權力,仍舊緊抓在手里面不放。
本來圣上也不急,打算徐徐圖之,但當時天子的弟弟豫王不知用什么手段,拉攏了耿和光。耿和光也出身世家,但是為人清正,沒有世家子弟的那些浮華習慣。
這本不是什么大事,畢竟世家內部對于天子要收權的態度并不一致。但壞就壞在耿和光是丹州刺史,而天下商品流通有一半要流經丹州。若單論水運,那便是盡數要過丹州刺史的手。
由此可以想見,耿和光手上握有多大的財源。他的倒戈,無疑給予了世家致命一擊。只是耿和光出身世家,為官又清清白白,實在沒有什么把柄留給他們,世家大族的人只能按兵不動。
直到十年前的丹州水患,簡直是天賜良機。以宗家為首的幾大世家,利用手中把持的權力,不經天子審議,先斬后奏,用家里面豢養的殺手刺殺了耿和光。丹州重新落入世家的掌控之中,天子再憤怒,少了丹州的支持,也只能忍氣吞聲。
而我,就是宗家豢養的殺手。
我十三歲開始獨自執行任務,去殺耿和光那年我十五歲。那天下著大雨,雨水很快把我匕首上的血污沖洗了個干凈,我只殺了耿和光一個人,把現場偽裝成了自殺的樣子。
第二日,府中下人發現,尖叫著跑去報了官。但沒有用,宗家的人已經被安插進了丹州,他們很快就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改頭換面說是耿和光畏罪自殺。
耿家的人接到消息并不相信,想要去京城告御狀,我守在他們必經的路上,一個一個地殺了他們。我選的地點很好,附近的山頭上正好有山賊出沒,宗家的小少爺被調派到附近當了新任父母官,正好可以給他一個由頭出兵剿匪,這樣他很快就能升官,甚至被調回京城。
我心里面一邊這樣漫不經心地想著,一邊結果了手邊人的性命。
一地的尸體中,只有耿峰還活著,他紅著眼眶看著我,說:“是你殺了我父親。”
我殺了那么多人,也有點累,于是難得沒有動手,只是甩了甩匕首上的血珠,隨口道:“他是貪官。”
“他不是!”眼前的人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說話語氣卻比很多人都要堅定,“我父親不是貪官!他不可能害懷城的百姓,更不可能害丹州的百姓。”
我其實只是奉命行事,其中的是非曲直并不想管,也管不了。但或許是那時候耿峰的那雙眼太過明亮,讓我忍不住懷疑起來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我反手持匕欺到他身前,手中匕首的鋒刃在他頸間轉了一圈,終究是沒能下得了手。最后,我用匕首柄狠狠地敲在他腦后,把他敲暈了過去。
我沒有殺掉耿峰,自己回宗家復命請罪,領了刑罰。那三百鞭抽的是真狠,抽得我渾身上下幾乎沒有完好的肌膚,只吊著一口氣在。到最后我被人從刑架上架下來,宗家少主宗遠之站在我跟前,問我可知錯。
我扯了扯嘴角,啞聲說道:“他不知道這事情到底是誰做的,你編個什么故事,推到我身上也好,推到別人身上也好,很容易就混過去了。我看他心性不錯,少主養個幾年,興許養熟了,他還能死心塌地地在朝堂上助宗家一臂之力。”
宗遠之沒有說話,我知道自己這是混過去了,就放心地暈了過去。
再后來,等我傷好得七七八八了,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我回了趟丹州,看了眼災后的丹州,順便在新任刺史余宏的屋頂上啃了串糖山楂。
回去之后我跟宗家做了筆交易,我給他們賣命十年,只求換一個清白的身世入仕。其實我是沒什么資格跟宗家談條件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答應了。
過去的一切如同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走過一遍,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十一的臉。
十一看我醒來,把手邊的藥碗遞給我,溫言道:“喝了。”
我接過藥碗,眉頭都沒皺一下,一口氣給灌了下去。剛灌完,華楚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臉色有些難看地對十一說道:“殿下,不止懷城封城,整個丹州都不允許進出了。”
“為什么?”我皺著眉問道。
“因為,”華楚看了眼十一,又看了眼我,欲言又止地說,“懷城已經有疫病開始蔓延了。所以朝廷下令,整個丹州都禁止出入。”
我手一抖,碗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了四瓣。
五
十一看了眼我的臉色,點了點頭,讓華楚先行出去。我沒怎么聽他跟華楚說了些什么,只覺得指尖止不住地發冷。來丹州之前,宗家找過我一次,說丹州一事,是我十年之契里需幫他們辦成的最后一件事。我當時敷衍地應了,以為精明如宗家終究也有這么大意的一天,卻沒料到他們是在這里等著我。
我十指抓著被子,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腦子里飛快地過著我可以跟宗家談的條件,越想越不由得抓緊了被子。而后我感覺有人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我抬起頭,看見了十一。
我定了定神,覺得在這種關頭隱瞞身份毫無意義,于是異常冷靜地開口道:“宗家是想要我的命。殺了我,你們一定能走出去。”
聞言,十一只是笑著看我,沒說話。我見他不信,伸手扶上他的手臂,一五一十地全部都說給了他聽。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伸手幫我把頭發順好,道:“原來你背后的傷是這么來的。”
我一愣,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十一笑著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安心,并說:“不是沖著你來的。或者說,不單只是沖著你來的,宗家最想除掉的,是我。”
我額頭抵在他肩上,驀然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衣衫上的銀龍紋像是燙在我手心一般,我輕聲道:“你是豫王仲元青。”
“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十一。”仲元青笑著認了。
我抿著唇不再說話。當初瓊林宴時他朝我敬酒的那一瞬安靜,京城渡口登船時的自信滿滿,乃至對余宏那種生殺予奪,權力在握的感覺,放眼今朝皇嗣,除了豫王仲元青,又有誰能有?又有誰敢有?
我忍不住問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仲元青揉了揉我的頭,聲音淡然:“不急,等你病好了再說。”
我沒想到仲元青說不急,就真的不急。自那日之后,他每日里過得十分悠閑,除了盯著我喝藥,就是拿一本書坐在我床前看。倒是華楚來找他找得十分頻繁,臉色也越發難看。沒過幾天,仲元青也沒能扛住,被華楚扯去了外廳說事情。
我偷偷跟在他們后面,躲在了外廳的隱蔽處聽他倆講話。
華楚聲音焦急,都快失了他一貫的風度:“殿下!趁著疫病還沒有徹底蔓延開來,您趕緊走吧!再遲一步,縱然您手段通天,也沒法子出這丹州半步啊!”
“我說過,”仲元青聲音淡定得一如既往,“關綠夏在哪里,我在哪里。”
“殿下,關大人她已經……”華楚像是有什么避諱一般,話說了一半,又收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方才又低聲道:“殿下,聽臣一句勸,不值得。她是宗家養的殺手,您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嗎?何必——”
后面的話我沒聽完,轉身走掉了。我在漫長的回廊里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那青檐之上湛藍的天,抬手摸了摸眼角。很好,干的,沒有淚。
我走累了,靠在廊柱上,一低頭,覺得鼻子有點酸。
其實我早就該知道,仲元青在瓊林宴上的接近別有用心,之后的種種所為也是另有目的。
所謂上位者,感情都只是手段,言語間藏著的都是心機。我都明白,卻仍在青檐落雨,燈燭搖影的溫柔里動了心。我漫無目的地撿起了幾顆石子,一顆接一顆地往上拋,等最后兩顆相撞成灰的時候,我下定了決心。
六
晚上仲元青進了我的房間,身上裹著風,吹得我屋內的燭火呼的一下就滅了。他第一次冷著臉對我說話:“收拾東西,我們馬上走。”
我沒吭聲,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東西就跟他走。碰見華楚他們的時候,仲元青臉色更冷,華楚臉色也不太好看,我知情識趣地什么都沒說。
等到了城門口,守城的衛兵看了我們一眼,便把我們放了出去。
城門外已經有一隊人馬候著了,領頭的人眉眼冷肅,竟是耿峰。
耿峰下馬跪在仲元青面前,仲元青揮手讓他起來,一言不發地拉著我進了馬車。我不由得暗暗心驚,難怪仲元青在瓊林宴上并不怎么理會耿峰,原來耿峰早就已經效忠于他。那么耿峰會進兵部,司兵馬調動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馬車上,我沒忍住,問仲元青:“你謀這一局謀了多久?”
仲元青看了我一眼,輕聲道:“不是很久,大概也就三四年吧。”
仲元青這個人,十分的事情到了他這里也只肯給你說出七分。他說三四年,那肯定比這要長。加之丹州一事他又行的雷霆手段,想也知道,他這是養精蓄銳多年,要在這次的事情上,與宗家分出個勝負。
我閉目靠在車壁上,心下松了口氣。然而,沒過多久,我就感覺到手上一緊。我睜開眼睛,眼前是仲元青神色認真的臉。不知是不是這些日子以來他沒怎么休息好,眼底都是血絲,模樣看著有些瘋魔,他說:“關綠夏,你不許死。”
我一怔,心像是被熱水熨過一般酸軟。我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只聽過必須完成的任務,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我不準死。我笑了笑,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寬慰,卻沒回他的話。
到達京城的時候,果然不出我所料,宗遠之已經領著一眾官員候在了京城門口。等我們一眾人下得車來,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說道:“豫王殿下丹州撫眾辛苦。”
仲元青應了之后,宗遠之話鋒一轉,說道:“然臣聽聞丹州疫病肆虐,現已封城。耿大人千里救人固然忠心可嘉,但為了京城百姓安危,恐怕還是要請各位大人先驗過有無疫病在身,才能進城。”
仲元青將手中的折扇微微一開,笑得氣定神閑,道:“宗少爺這話說的。在場的各位大人俱有官爵在身,如今要在這荒郊野地里驗身,怕是于禮不符吧。”
宗遠之沒說話,他身后一個人倒是開了口:“豫王殿下這么說,怕是心里有鬼吧?”
說完,宗遠之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拉了一下仲元青的衣袖,輕聲說道:“不怕,讓他們驗。”
仲元青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已經接著道:“還是關大人明事理。”
宗遠之一揮手,有一排御醫上來,挨個兒給我們號脈檢查。宗遠之倒沒真讓那些御醫在光天化日之下檢查,還是隔了個帳子出來。
等所有人檢查完了,宗遠之跟仲元青兩人分立兩邊,都等著御醫開口。
“諸位大人皆身體康健,并無疫病在身。”
仲元青笑了笑,道:“既如此,不知宗少爺可否放行?”
宗遠之側了身,讓出來路,道:“這是自然。”
我們一行人走過去的時候,我與宗遠之擦肩而過,我聽見他不知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有些人對自己,也真是狠啊。”我當做沒聽見的樣子,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七
幾日之后,仲元青當殿提交奏章,陳述丹州之事,矛頭直指宗家。兩方在朝堂上爭吵得異常激烈,然而宗家最后還是敵不過仲元青手里握著的鐵證,敗下陣來。
此事之后,不僅宗家,所有世家大族行事俱都收斂許多,朝廷內部人事調動頻繁,明升暗降了好大一批人。而這其中最讓我意外的,是耿峰。
耿峰自請去戍守邊境,臨行之前,來見了我一面。
“其實,我是恨你的。”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平靜地道:“如果你想殺我的話,現在也可以。我不會反抗。”
耿峰看著我,一雙眼冷澈一如十年之前。我想我當時放他一馬,大抵不是因為他說的話多有道理,而是因為這雙眼實在是太過干凈。
耿峰看著我,嘆了口氣,問:“容我冒犯,關綠夏,你總是這樣嗎?”
“嗯?”我疑惑地偏著頭看他,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耿峰沒繼續說下去,轉而又說回了原來的話題:“我原先是覺得殺了你比較好。可是豫王殿下對我說,比起殺了一個人,不如讓他贖罪來的更好。我看了你畫的水利圖,是能造福一方百姓的。”
“唔……”我低下頭去看杯子里沉浮的茶葉,小聲嘀咕道,“明明是婦人之仁。”
聞言,耿峰失笑。
送走了耿峰,沒幾天仲元青就黑著臉殺上了門,質問:“你遞交了辭呈?!”
“是啊。”我拿著壺一邊給牽牛花澆水,一邊跟他打了個招呼。
“為什么?”
“因為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我放下壺,認真地看著他,“我沒有兼濟天下的心,只想彌補一下過去做的錯事。朝堂這種地方,不適合我。”
仲元青抿了抿唇,抓著扇子的手指指節青白:“你說謊。”
我笑了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豫王殿下,你當初接近我是別有用心,如今你還指望我對你真心相待嗎?”
“別氣我,夏娘。”仲元青輕聲道,“你有什么苦衷,都可以直接跟我說。”
我簡直要被仲元青的冥頑不靈給氣死,死死地瞪著他,感覺自己瞪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那日聽到仲元青跟華楚的對話后,我去問了給我看病的郎中,我是不是已經得了疫病。老中醫猶豫著點了點頭,我便明白了。
宗遠之大概是聽說了點什么,于是想賭一賭仲元青的性子,賭他不會留我一個人在丹州。這樣一來,要么仲元青一直在丹州停留感染疫病死去,要么仲元青帶著我回到京城,以罔顧京城百姓性命之由,被宗家徹底扳倒。
宗遠之賭對了,但他卻忘了一件事,我是宗家養出來的殺手。宗家殺手身上,都藏有兩顆毒藥,一顆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是為了防止任務失敗之后殺手被抓,泄露機密;而另一顆則相反,服下之后能回光返照,百毒俱清,只是服用之后,只有月余性命。
我服下了后一顆毒藥,混過了宗遠之的驗身。我打算得好好的,關綠夏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這條命在不在,都不重要的。想來過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忘掉我,包括仲元青。
可如今仲元青站在我對面,對我說,不論我有什么苦衷,都可以跟他說。我手中一用勁,手里面的壺沒承住,直接爆裂開來。濺起的碎片劃過仲元青的臉,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行吧,你進來坐下喝杯茶,我慢慢跟你說。”
一盞茶的工夫過后,我拎著包袱從家里面溜了出來——我給仲元青的茶里下了蒙汗藥,無論如何我不能死在他面前。不然他很快就會查到宗家身上,逼急了的狗還會跳墻,他現在再與宗家起沖突,不是個好時候。
臨行之前,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仲元青一眼,想著多少人總有相見之日,獨我與他,是音信長辭。
后來,我找了間古寺住下。夏日里第一場暴雨下下來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只寫了兩句話,沒有落款:
“晚來天欲雨,能飲一杯無。”
送信給我的人說,是一個看著很溫柔的人把信交給他的,那個人現在還站在外面,問我要不要見他。
我靠著窗臺,想起來丹州的時候,仲元青廊下看雨的樣子。想著想著,我就覺得困,手上松了勁,指尖的信就飄蕩蕩地落到了窗外。外面風急雨驟,大團的墨色暈染開來,跟我眼前的黑暗似的。
我靠在窗臺上,枕著這席雨,徹徹底底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