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是老的辣

戴慕仁

1

“要做老板，先困地板。”溫州老板范長發經常對兒子這么說，兒子范小發不以為然，心里調侃老子：你現在困席夢思，還讓我困地板呀？不過他從來不敢頂撞老爸。他知道老爸不容易。老爸在溫州頭橋鎮原來是個修皮鞋的小販，改革開放后，頭橋鎮家家戶戶辦起家庭工業，生產鈕扣。整個頭橋是全國聞名的鈕扣王國。范長發也隨大流，自產自銷，經常跑上海城隍廟，將鈕扣賣給城隍廟的小百貨點。很長一段時間，上海城隍廟四分錢可買五粒鈕扣，后來成了上海人形容不團結的歇后語：“城隍廟買鈕扣——四分五‘裂（粒）”。

來城隍廟的次數多了，范長發慢慢發現，上海城隍廟不僅是玩的樂園更是吃的王國，從前殿糖粥、面筋百葉開端，中殿的奶油五香豆、小籠包子蟹殼黃，直到廟后八寶填鴨老飯店。這些吃的店生意紅火，門前始終排起長長的隊。范長發憑著自己的嗅覺意識到，上海人的吃是個熱門生意。想到鈕扣生意微利產值又低，前途不大，他下了決心，賣掉家庭生產設備，再將房屋抵押給銀行，到上海做餐飲業。開始，他在上海城隍廟周邊光啟路開個溫州餛飩店，一間小小門面，一個抬不起頭的小閣樓，那正是“白天賣餛飩，晚上困地板”。上海人的早點一般沒時間自己做，都是到外面買。范長發的餛飩味道好分量足，生意日漸紅火，幾年工夫發了點財，于是又開飯店，做溫州蟹煲出了名，短短幾年就發展了幾家連鎖餐廳，在大上海站穩腳跟。

2

如今，范長發年事已高，管理這幾家餐廳力不從心，好在他的兒子范小發已經長大了，可以接他的班，他覺得這一生他下成本最高的不是業務，而是兒子。他讓兒子受最好的教育，讓他留洋去美國讀書攻企業管理。現在兒子學成歸來，范長發決定放手將企業交給兒子打理，不過他放手而不放心。這么大規模的企業交給年輕人，終究不踏實，所以讓兒子擔任總經理，自己還是董事長，幕后操縱。他對兒子說，就像你學駕駛，我就是坐在身邊的教練。兒子嘴巴上喏喏稱是，心里不是太服氣，他對朋友說：老爸那一套管理理念太陳舊了，顯然不合現代管理。范小發雄心勃勃，他早就成竹在胸，一旦接過老爸的企業，在他指揮下，很快會做大做強，要不了幾年爭取成為上市公司。

范長發父子完全兩種性格，老子出名“溫吞水”，屬于慢工出細活，慢性子；兒子是急性子，干什么都想一步到位。他接管餐廳那陣子，看不慣那些員工懶洋洋、死樣怪氣的腔調。于是想從整頓勞動紀律著手，振奮人氣。他甚至設想讓服務員穿上溜冰鞋，以最短時間最快速度把菜肴送到客人面前：一切講效率是他西方學到的精髓。

大堂經理是個大美女，是他的表妹。那天她去經理室匯報工作，他們過去小時候一直是打打鬧鬧的表兄妹，自然不拘禮節推門而入，扭動腰身慢騰騰進去，沒想到表兄一反常態，一臉嚴肅喝道：“怎么不敲門就進來了？”

表妹以為表哥跟她開玩笑，裝的，就愈加嘻皮笑臉兩臂交叉說：“姑奶奶進來還通報？”

范小發臉一沉：“工作時間，別開玩笑！重新來過！”

看到表哥板面孔有點招架不住，表妹含著眼淚退出門外，重新叩門，聽到一聲威嚴的“進來！”表妹沮喪地慢吞吞進來，沒曉得還招來范小發的訓斥：“怎么這樣慢吞吞的走路？你在逛南京路嗎？進門五步到我面前！出去，重新來過。”

這下子表妹蒙了。回頭看，門外有一幫服務員在那里張望，這幫小妞平時由她指揮的，她感到今天慘了，在下級面前被整得這般狼狽，顏面丟盡。范小發也看到服務員在圍觀，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表妹哪受過這種委曲。當然向娘舅告狀，威脅說不干了，辭職。范長發背后大罵兒子：“過分了！太過分了！”百般勸慰哄外甥女開心，心里卻贊賞兒子這一招干得漂亮，牽牛牽牛鼻子，整人先整己，得罪一個自家人，教育一批外頭人，上策。果然，自那天起，全店服務員個個打起精神，工作效率明顯提高。表妹原來擔心自己被訓斥后，大堂經理的威信受損，服務員從此瞧不起她，不聽她使喚。效果卻相反，那幫姑娘見了她比平時更顯規矩，開市前站隊聽大堂經理訓導，隊伍集合迅速，態度端正。其實姑娘們都怕大堂經理借故報復，榔頭吃釘子、釘子吃木頭：自己受委曲，拿服務員出氣，她們背后達成共識，這兩天做人要識相。

3

范小發上任三把火，看到了殺一儆百的效應，服務員們長了精神。第一把火得到老爸的肯定。他開始著手整頓后廚準備第二把火。后廚情況更嚴重，那幫男人吊兒郎當更會偷懶，瞅著空就離崗抽煙孵空調說黃段子。不過，后廚不好對付，不像大堂那幫姑娘膽小，后廚一個個都是老江湖，當家的大廚是江湖的老大，下面的一幫人不是師兄弟便是徒子徒孫。

每家餐廳的后廚都是結幫的。大廚姓王，人稱王胖子。后廚干活的都胖，那是他們環境決定的。每燒一個菜，出鍋前常常試味，營養過剩，操作時皮膚也能吸取油脂，所以不胖也難。后廚分工很細，有洗菜雜工、配菜、刀工、烘烤、掌勺、二廚、大廚。大廚是這三軍統帥。餐廳的菜肴好壞，全看大廚本事。

王胖子是范長發一手培養的廚師，也是范長發招牌菜蟹煲的傳人。他可是范家的功臣，范小發要碰他怕不那么容易。因此范小發采取先禮后兵的辦法，想給他們一個預警訊號，確立自己的權威。他動腦筋寫了一紙條幅張貼在后廚通道上。條幅是這么寫的：吃飯難，難吃飯，此地不能吃閑飯。

后廚一幫人一見這張條幅，像油鍋里放進一把鹽——炸開了。“誰在這里吃閑飯？”“我們不是機器人！”甚至有更激烈語言反問：“到底誰養活誰？”

這些話都用各種筆跡寫在條幅上，后廚傳來乒乓乒乓鍋盆敲擊聲。這一天菜肴出鍋特別慢，味道一塌糊涂，大堂里顧客敲桌子投訴——范小發沒想到會反彈這么激烈，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么收場。很快，老范知道了，給徒弟王胖子打了一個電話擺平了，然后將兒子找去。

4

那天，兒子回家去找老范。老范正在家里做木匠，這是他的愛好。他正在鋸木頭，兒子進門準備挨老爸一頓臭罵，老子頭也不抬什么話也不說，示意兒子坐到地上幫他拉鋸，父子倆一個上一個下，對拉。兩人沒有說話，只有沙沙的拉鋸聲，將木頭一鋸兩落地才歇手。這時老范開口了：“拉了半天鋸，你有什么體會？”范小發臉孔紅紅的說出兩個字：“合作。”老范喘了口氣：“千萬記住，善于跟人合作才能成事。”范長發說他后悔沒有讓兒子回國補上一課。兒子問什么課。老范說應該讓兒子去后廚跟班三個月，最好是大暑天。

老范語重心長對兒子說：“你知道嗎？平時后廚的溫度都在50度，那些干活的人又不敢穿短袖短褲還必須戴高高的白帽子。身上的汗珠像噴泉，他們的手機都不敢放進口袋里，怕汗水浸壞機芯。中市4個小時，晚市5個小時都在火上烤。他們抽個空，吹吹空調不行嗎？找個機會說說笑話抽根煙放松自己不行嗎？”老范邊說邊將鋸子原來絞緊的橫板放松，“你看到吧，這鋸齒用時絞緊，不用時得放松，有張有弛。張弛有度才是用人之道。”

兒子覺得老爸沒有就事論事直接訓斥他，而是拿鋸木頭來開導他，老爸的用心良苦感動他。但他還是不放棄自己理念，對老爸說：“在西方企業里，是三個人干五個人活，掙四個人的工資。工作效率很高。”老范聽了啐了一口：“胡說八道！你是在中國，不要說三個人干五個人工作，三個人干三個人工作都沒見到過。真正企業從來沒出現過‘一個蘿卜頂一個坑，減員增效是忽悠人的。你那張條幅錯就錯在什么是企業閑人自己都沒搞清爽。我辦企業就是要養閑人，不養懶漢。一個企業八個人工作要配置十個人干。為什么？因為要考慮休假、生病、要有一定余量保證企業正常運轉，這余量就是閑人。他們反駁你‘我們不是機器人這是大實話。機器也要維修呀。‘誰養活誰也問得好，我們出資他們出力，平等交換利益共享，誰也不要過分。”

范小發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對老爸刮目相看。老爸沒讀過幾年書，還蠻有一套理論的：姜還是老的辣！

5

范小發在美國學了幾年西方管理ABC，躊躇滿志，以為自己長了本事。沒想到接觸實際卻處處碰壁，老爸幫兒子分析原因，對他說：“為什么黃巖蜜橘移植到我們溫州就變種？”兒子說：“那是水土不服。”“這就是了，搞企業的真經不在課本上，你慢慢學吧。”

范小發最不能接受的是慢慢來。他接管企業這些日子，讓他最頭痛的還不是內部管理，內部人還是聽他的，出了亂子，請老爸出馬，沒有搞不定的。他每天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和時間是應付外部環境。從來沒有想到一個酒店怎么有這么多有關部門來管它，真應了民間流傳的段子說的：八頂大蓋帽管一頂小草帽。在內部職工面前總經理是爺，員工畢恭畢敬；可是在管理部門一個小科長面前他就成了孫子，人家可以指手畫腳。老范說以前他最怕一年三個節：端午節、中秋節、春節，陪吃陪喝還得送禮，天天在包房里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至今落下“三高”毛病。老范還同時培養表妹酒量，他應酬不過來時，將大堂經理推到前臺培養她的公關能力，因此表妹一斤白酒面不改色。老范勸兒子慢慢來，還真的讓他長了見識。老爸那個時期，跑有關部門辦點事遇到麻煩，只要請人家吃飯送點禮，你可以得到你要的許可證什么的，可現在不行了。自從反腐“八項規定”以來，你請不動人家了，那些小科長辦事員，你請他也不敢來，別說送禮了。過去“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現在風氣轉了，變成“門好進，臉好看，事不辦”。那真急死人，企業要的是時間，時間便是效益。酒店要賣酒，沒有酒不叫酒店，酒是專賣局管的，他發證你才許可賣。一旦吊銷執照，你再去申請那你死定了，他會很客氣告訴你，他們實行網上登記，公開公平，什么時候批準不知道，他一個月只批準三四戶，你排號97，你慢慢等吧。有關部門吃請少了，登門檢查多了，犯了什么錯，什么不合格，罰款多少都是執法者說了算。衛生不合格，罰款幅度三千元到三萬元，全憑小科長一張嘴，就看老板攻關能力。范小發感覺這方面他一點能耐也沒有，而老爸有。范長發從溫州到上海，他懂隱形規則：開餛飩店時，到了老年節他為地區孤寡老人免費送餛飩，開飯店時重陽節免費送糕點，于是感動了社區組織，店里掛滿了街道送的錦旗，老范自己還被評為敬老先進工作者，跟街道關系親密。范長發懂人情世故，知道縣官不如現管：執法的都是街道有關部門，跟街道搞好關系，辦點事人情大于王法，一路通行，也給店里帶來效應，地區居民婚喪嫁娶都要找老范，放心。老范退居二線后，這些活動都被范小發取消。小發說：我們是經營單位，不是慈善機構。如果要行善，我可以捐款紅十字會。表妹曾經正告他：“你這樣做會有后果的。”范小發不信。現在好了，有關部門三天兩頭來查：公安查夜宿職工暫住證，消防查你防火安全措施，衛生防疫查你食品安全，環衛查你排污，居民也湊熱鬧說飯店空調噪聲影響他們生活等等。表妹擋不住，人家一進門就是“找你們法人代表”，累得范小發焦頭爛額。

6

讓范小發想不到的是，對付外部各種檢查剛剛過去，罰了點錢，利用老爸原來人脈關系搞定各方。他終于可以松口氣，可是內亂又起。這次事件鬧大了：主廚王大胖與表妹雙雙“私奔”，留下辭職書，不告而別。范家都知道王胖子跟表妹是情侶關系，不能接受的是他們合伙另起爐灶開飯店。招牌就叫“王胖子溫州蟹煲”，可氣的是霓虹燈還注明：范長發真傳弟子。范小發認為這是打老爸招牌是侵權行為 。老爸知道消息后嘆氣說：“天要落雨娘要嫁，隨他們去吧，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王胖子與表妹跳槽對范小發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了，王胖子還帶走廚藝不錯的師弟二廚，表妹帶走一批老客戶，飯店生意一落千丈。范小發懊悔當初不應該得罪這兩個企業臺柱，現在嘗到惡果。好在還有兩家連鎖店內部比較穩定，但是他這個置身的旗艦店受到重創，這對他是一種恥辱。他心里恨這兩個老爸一手培養的人薄情薄義。沒想到王胖子開張給范家竟發來兩份請柬，上寫懇請師傅與表哥蒞臨指導。范小發一見請柬恨不得撕得粉碎，被老爸制止，老范撿起丟在地上的請柬說：“去，應該去祝賀。”兒子忿忿地說：“這分明是挑戰！”老爸平靜地說：“既然是挑戰，人家下戰書，你不敢接招，就說明你膽怯！”

7

王胖子的飯店開在小區居民密集的地方。范長發心想這小子沒有白跟我，選址很正確。在目前公款消費清淡局面，瞄準居民正常消費，對頭。范小發一見王胖子規模不大的普通飯店，心里噓了一聲：“開那種大食堂，還想跟我挑戰？”

王胖子與表妹一見范家父子登場，說不出是激動還緊張。他們原來以為范家不可能來的，他們如此不告而別，有點不上臺面而且還順帶挖了師傅的墻腳，將二廚和一批顧客都帶走了，同業已經有許多非議，屬于違反行規。沒想到師傅與表兄居然來了，兩個人扛著一個大花籃，鄭重其事登門祝賀。這時王胖子愣了半晌，丟開眾賓客，大步走出店門，撲通一聲跪倒在師傅面前，眾賓客嚇了一跳，范長發也慌亂：“你這是干啥？胖子！”王胖子含著淚說：“師傅，我向你請罪！”范小發在一旁看到胖子真誠懺悔，心里五味雜陳。范長發一把將胖子拉起說：“你不告而別，我知道你可能是不好意思。孩子，沒事。你開店師傅我高興。學好本事的徒弟哪有不出山的。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好好干！”

老范轉而對同行說：“上海有各幫菜館，有京幫、廣幫、本幫、寧幫、徽幫等等就獨缺我們溫幫。我徒弟今天開業，說明我們溫幫菜大有潛力。我們父子能不來捧場嗎？啊？！哈哈……”

場面上一陣歡騰。鞭炮聲響起。范小發這時禁不住想到：老爸才是最好的一本教材。他還沒有學到家，直到今天他才領悟到老爸平時說的“要做老板，先困地板”，這地板就是腳踏實地接地氣。

（責編/鄧亦敏 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