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蓀
[1]
我又隨著旅行大巴車,來到了廣州。在漆黑的車廂里,抬頭望向天空,竟然看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高積云,云層在高高的天空中一動不動。我拿出相機,終是捕捉到高積云的樣子,鄰座的女同學看著我手舞足蹈,像是見到了怪人。
當車又徐徐停在老地方,車上的人開始往不同的方向散開,我一個人背著書包,走入了地鐵站。地鐵三號線永遠都有機械的女聲在說著:“乘客請注意,由于乘客較多,現在實行客流控制……”地鐵的人群永遠留下匆忙的身影,不帶走一片云彩。我下意識地看看出閘處的樓梯,那里沒有流浪的歌手。
往事如煙般裊裊升起。
[2]
半年前的冬夜,還是大一新生的我第一次去面試兼職,十點結工但我卻人生地不熟地兜錯了路,找地鐵找了快一個小時。終于見到直聳入云的地鐵標志,我迅速跑下電梯,希望能趕上最后一班地鐵。走在我前面的男生看了看手機,慵懶地對身旁的女友說,好像地鐵開了哦,我們要不打車回去吧。
他呼出的那口氣變成白煙,快要代替淚水模糊我的眼睛。
但我還是不甘心地走下去,看看地鐵司機是否收了工。
突然,耳后傳來一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聲:“當冬夜漸暖/當夏夜的樹不再有蟬/當回憶老去得痕跡斑斑……”我轉身看過去,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在彈著吉他唱我最喜歡的孫燕姿的歌。已經沒有人為聽歌而停下幾秒了,我也不太明白他為什么要在這樣人們裹緊大衣行色匆匆想回家的冬夜里,不留在家而出來唱這樣的歌。
我走上前去,在他面前停下靜靜地聽。他若無其事地彈著吉他唱著歌,絲毫不在意是否有人停留下來傾聽。他理著清爽的板寸頭,皺紋在他的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的光景,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他特別投入,我也好像忘記了時間和饑腸轆轆的肚子,只想擁有最動聽的這一秒。一曲完畢,他輕輕放下吉他,拿起放在腳后的保溫瓶,慢條斯理地擰開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下一秒就問我,“趕不上回去的地鐵啊?”
“是啊,兜錯路了,差點都來不了這里了。”我好無奈地說出這樣的話。
“沒事嘛,我也沒有回去啊。”他笑了笑,又端詳了我一遍,說,“我女兒也像你這么大咯,她在南方讀大學,要過年才能回家嘍。”
“所以你是北方人嗎?”我有點驚訝,心想該不會是陪女兒來讀書的爸爸吧。
“對對對,我是北方人。我的女兒就在廣州讀書,我這次來其實沒有告訴她,純粹想在她的校園里走走,看看能不能偶遇她。”他摸摸頭,有點尷尬的樣子,“想到明天要去看她,緊張到睡不著。”
他談起女兒時的模樣,憨厚得可愛。他說女兒是他的驕傲,說他像她這么大的時候就已經輟學,但他從沒有后悔走遍天南地北的生活,然后又感嘆一陣歲月不饒人,自己也變成了最普通的人。
就這樣,我和他出了地鐵站,斷斷續續地聊起南北方,聊他的女兒,聊從前未實現的夢想。我知道他的女兒不太喜歡被他跟著了,她談戀愛了;我知道冬天其實南方比北方濕冷,北方人在冬天有好多能熱身的活動;我知道也曾年少的他流浪他方、四海為家的夢想,也想一直這樣唱下去。
那一晚,我們恍若變成了同齡人,沒有絲毫隔閡。走了不久路后,當他伸手看手表時,發現已經快十二點了,好像很著急地和我說,這么晚,一個人回去不安全,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我實在太怕那種這座城市萬家燈火通明,但沒有一盞為我而留的心酸,但我那一瞬間,最怕的居然是分別。
大叔好像察覺出我的心事一樣,笑笑說:“如果我女兒也像你一樣不舍得就好了。沒事啊,我不是送你回去嗎,我們可以邊走邊聊啊。”
我猛地點頭,心頭泛起陣陣暖意。他笑著呢喃那首李宗盛填詞的歌:“褪盡了青澀和懵懂/當人在異鄉才知感動/離家時故作輕松/留給娘的是匆匆……”
這是我第一次,像在異鄉遇到家人的感覺,在這個悄靜無聲的冬夜里,兩個裹著大衣的人,沒有因為下了一場小雨后格外的濕冷而中斷說話的熱情。他也時不時地告訴有文字夢想的我,不要半途而廢,總有自己的出頭日。
[3]
一輛出租車停在我們身邊,司機大叔很熱情地問我們,去哪里,要不要載一程,免費也行,天太冷了。
我們相視兩秒,二話不說直接打開車門,縮進了車子里去。坐上車的那一刻,簡直能用“我感受到這個世界滿滿的愛意”來表達溫暖的程度。然后,我才發覺聊了這么久,我并沒有向他介紹自己。我伸出手來,鄭重其事地說:“我想認識你。”
他叫陸中文,來自天津。司機大叔通過后視鏡,笑著說,原來你們不認識的啊,還以為你們是父女呢。
司機大叔看到陸中文拿著吉他,揶揄他來一首,而陸中文好像也特別興奮一樣,唱起那首《安和橋》:“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代替夢想的/也只能是勉為其難……”他皺著眉,一臉傷感。我們都沒有再問他的過去和女兒,但他也把壓抑在心內的話都說了出來。原來他年輕時打算四海為家,但卻在二十幾歲的年紀有了一個女兒,曾被認為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侶卻在那時離開了他們,于是他放棄了那些遠方和夢想,專心做個好爸爸。女兒長大,有了喜歡的人,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受教于他的那一套。他自然是懂得適當放手,只是有時孤獨得要發瘋,所以才來到這里。
司機大叔聽完后也加入了我們的談話,訴說生活的艱辛,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生活沒有誰比誰更容易,而我們都是在負重前行的人。
不知道是一路聊天還是時間過得太快,出租車很快就抵達了學校。保安室里發出微弱的燈光,還有人在值班。我匆匆下車出示學生證,他點點頭示意我可以進來,然后嘴里碎碎念我這么久都不回學校。
陸中文搖下車窗,微笑著和我說:“到了夏天,我就帶你和女兒去看透光高積云,給你們唱好歌!”說完他揮揮手,當是和我道別。我隱隱約約聽到車里開著的電臺主持人在播孫燕姿那首歌,真的要流淚了,在一旁的保安卻一直在催我快點回去,別冷著了。
我也和他揮揮手,看著出租車慢慢遠去,消失在奶黃色的燈光里。
[4]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大太陽也出來了,再看手機時,經理通知我面試過了什么時候來上班都可以。內心一陣竊喜,好想把這個消息分享給陸中文。
我馬上背上書包,因為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我只能回到那個地鐵站等他出現。
但他沒有出現。
此后幾天,我都沒有遇見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到他女兒的校園轉了轉,是否偶遇了他的女兒和她相擁而泣,也不知道他是否回了北方,從此安穩過好余生絕口不提夢想。
我沒有再遇見他,也沒有聽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他好像消失了一樣,又好像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陌生人。
但我知道,那晚發生的,都是真的。
如今夏天已經快結束了,我又回來了廣州,每天依然很忙,走在大街小巷仍然會嗅到一陣芒果和冰箱混合的味道。我看到了渴望的高積云,收到了自己掙來的工資,不再找不到地鐵口,不再迷路。
雖然沒有再遇見他,但我還是非常感激他,讓我擁有一段回憶起來仍然溫暖美好的生活。
嗯,像他那天笑著回答我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女兒而要自己悄悄去她的學校時說的一樣,這就夠了。
真的,夠了。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