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岡路49號

高翃凌

在那個飲食單調的國度，在那個囊中羞澀的學生時代，那樣的晚餐，如月寒冷兩夜里壁爐中的火光，照殼了一個異鄉人的心懷。

維岡路49號是我在英國的家。準確地說，那應該叫做我留學時的“寄宿處”。但我還是愿意稱它為我的“家”。因為，“家”與“住處”是不一樣的地方。

那是一所有百多年歷史的老房子，應該是工業革命時代的產物吧。古老的紅磚，黃銅的門牌上寫著：維岡路49號。我第一次見到這個門牌，是在學校的房屋中心出租登記簿上。于是，我撥通了這個寄宿家庭的電話。

第一次走進這個家，是在一個秋季的雨天。一對老夫婦--伊瑞斯和斯蒂文站在雨中等我。走進大門，迎接我的，還有一條黑色的大狗莫林。在那座古老的房子里，到處是古董般的家具、瓷器和地毯，但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廚房里，比我年紀還大的水池和餐具，閃亮如新，發出溫潤的光芒。

踩著輕輕“吱呀”作響的樓梯，走上二樓，那里有一個小房間屬于我。我的床邊圍著突尼斯床賬，房間的窗戶對著后花園。那里是大狗莫林的樂園。它常常在那里玩耍、曬太陽，驅趕偶爾“入侵”的狐貍。

照例，我就應該稱伊瑞斯和斯蒂文為房東太太和先生，但我更愿意視他們為我的奧地利母親與蘇格蘭父親。伊瑞斯是一位有些發福的老夫人，灰色的大眼睛里，永遠有一種讓人安定與溫暖的力量。她是一名廚師，年近六十還依然工作。她在家里時，手里也永遠有家務事做。大多數時間里，她是沉默的，最多是無聲地微笑一下。但她會在寒潮來臨前，給我加一床棉被，會在陰冷的黃昏，為我沏一杯熱茶。她像我的“百事通”，我遇到的所有問題，都可以問她。而每當我幫她做了一點小事，她都要準備一頓豐盛的飯菜來答謝。要知道，在那個飲食單調的國度，在那個囊中羞澀的學生時代，那樣的晚餐，如同寒冷雨夜里壁爐中的火光，照亮了一個異鄉人的心懷。

斯蒂文是一個老頑童。他操著淳樸的蘇格蘭腔，說著永遠講不完的笑話。他的聽眾總是兩個：我和大黑狗。他的經歷其實頗為傳奇：一個蘇格蘭孤兒，長大后參軍，到德國駐防，在那里認識了一個奧地利姑娘。他的德語只能數到10，而她不會說英語，但最終他竟然把她娶回了家。他走過不同的國家，在陸軍服役，駕駛過熱氣球，還當過特工！當他得意洋洋地喝著鐘愛的威士忌，講著他的故事，你沒法想象當年那個英俊的007（有壁爐上的照片為證），就是眼前這個圣誕老人般慈祥快樂的老頑童！

斯蒂文不大愛做家務事，所以每當我幫他洗盤子，他就會夸我，還獎勵我喝“一口10英鎊”的古董威士忌。可他愛修理東西，還專門上了修管道的培訓班。他的話多，但我看出，這個家里，話少的那個才是“領導”。所以，每當他偶爾做錯事，家里就會出現鮮花，他還會加倍講笑話。

冬天的英格蘭陰冷而多雨。每天放學后，我會急著回家，回到我的維岡路49號！因為那里等著我的，有霧靄中的橙黃的燈光，有香甜的熱茶，有壁爐中的爐火，有熱乎乎的晚飯，有陳年的威士忌，有說不完的笑話，還有淘氣的大黑狗莫林的“親吻”和“擁抱”。那里有一個家所能擁有的一切，它幾乎讓我忘記身在異鄉。

春天終于來了，我們“全家”一起出游。駕車游走在英格蘭綠波起伏的丘陵上，遠處肥大的綿羊懶洋洋地吃著草，運河里游著野鴨和大雁，而車里的大黑狗莫林先是興致勃勃地趴在車窗上張望，然后靠在我身邊昏昏睡去。

跟他們分別，是在秋天。那個清冷的早晨，像我來時一樣，天下著冷雨。告別的儀式是那么簡短。斯蒂文依然在說笑話，大黑狗依然搖著尾巴，但當我和伊瑞斯擁抱時告別時，淚水已經打濕了彼此的面頰。從出租車車窗里回望，維岡路49號的銅牌在雨霧中變得模糊，身后傳來莫林的長嘯。

流年似水，帶走許多記憶，但維岡路49號的銅牌，卻在我記憶的深處不肯褪色。如今，大黑狗莫林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伊瑞斯和斯蒂文退休后，搬回威爾士鄉下，在海邊的那個小村落里一天天老去。維岡路49號里，住著陌生人。而我，也不再是那個年輕的學子。如今，我住在歐亞大陸遙遠的另一邊，但還是忍不住一次次寫下“維岡路49號”這個地址--這個讓我相思的地方，這個讓我懷念的家園，這個曾經屬于我的、一個游子漂泊中的溫暖港灣。

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