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眼中的淮海戰役

陳昕

淮海戰役自1948年11月6日開始，至1949年1月10日結束，解放軍以少勝多，殲敵無數，創造了戰爭史上一大奇跡。

按說，淮海戰役，解放軍無論從士兵數量、武器裝備，還是從后勤保障、軍隊作戰技能等都無法和國民黨軍隊比肩，是作戰中的劣勢一方。然而戰役中，解放軍竟能化劣為優，贏得勝利。稱奇之余，頓生探究根底之念。

于是，我帶著不解，詢問我的父親陳行儉。

我父親是淮海戰役的親歷者。

淮海戰役打響時，我父親正在國立徐州師范讀書。1948年11月30日，徐州剿總副司令杜聿明棄守徐州，率領30萬守軍西撤，我父親被裹挾到杜轄下的邱清泉兵團做挑夫。父親隨邱兵團沿蕭（縣）永（城）線路西逃，到蕭永邊界的陳官莊一帶時，即被解放軍合圍，到了無處可逃的絕地。父親在國民黨軍隊中生活了多天，直到1949年1月11日才僥幸返家。

據父親說，國民黨軍隊淮海戰役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失“人和”。

父親說，他作為一名學生，以前對社會上傳說的國民黨軍隊種種禍民行為尚半信半疑。待他作為挑夫同國民黨軍隊一道西撤途中，才真正明白老百姓稱國民黨為“刮民黨”、中央軍為“遭殃軍”的恰當。

裹挾父親做挑夫的部隊隸屬國民黨王牌軍第五軍。父親說，第五軍在西撤途中的作為，比土匪還害民，路過的村莊無不洗劫一空，搶糧食，拉牲口，用槍逼著老百姓拿出藏起來的錢財，不從或沒有者即槍殺；更有甚者，一些下級軍官和兵痞還利用短暫休息的時間，奸淫婦女。

開始，父親對將領不制止禍害百姓的行為很是不理解，認為他們放縱手下搶劫、屠殺民眾太愚蠢，是自掘墳墓。當國共雙方軍隊交戰后，父親才明白將領之所以放縱士兵禍害百姓，是為了讓士兵嘗到戰爭的甜頭，獲得看得見、摸得著、享受得到的物質利益，以使其死心塌地為他們賣命、當炮灰。國民黨軍隊將領以犧牲民心換軍心的做法無疑是飲鴆止渴，愚蠢至極，也是失敗的根源。

沿途搶劫，挑夫的擔子越來越重，走路當然就慢了許多。但挑夫只要稍有遲緩，國民黨軍隊的領隊者就用樹枝抽，槍托打。挑夫負重前行，挨打受罵，又吃不好，瞅準機會就想逃。其實，逃是逃不掉的，只要挑夫跑，就開槍射殺。父親時年不滿16歲，體態微胖，加之平時只顧埋頭讀書很少參與生產勞動，體力不濟。所以，父親在西行路上挨打受罵最多。待走到蕭縣境內時，父親已是精疲力竭，就是用槍托打、樹枝抽也走不動了。正當催趕的國民黨軍隊的領隊者罵罵咧咧，痛打我父親時，一輛載有軍官和家眷的軍用吉普車停了下來，一位軍官走下車來，制止了士兵對父親的打罵，將父親帶上了車。

上車后，父親得知，要他上車的是國民黨軍隊第五軍第四十五師作戰處的一名軍官，他的太太剛分娩不久，身體較弱，離不開仆人的照顧，剛誕生的男嬰也急需人抱。可他們在撤離徐州時，擔心帶仆人西撤是累贅，就將仆人打發走了。軍官夫人見我父親眉清目秀，又是位學生，遂讓丈夫要來我父親，隨車照顧她并給她抱孩子。

12月1日夜，四十五師西撤到蕭縣西南祖老樓區相山廟一帶時，即被追趕的華野主力部隊攆上，雙方交火開戰。戰況激烈，解放軍的炮彈和子彈不時光顧軍官家眷棲身的茅草屋周圍。戰斗進入膠著狀態后，那位作戰處的軍官眼見西撤無望，就抽身來到夫人身邊，和夫人商量要將孩子送人逃生。夫人起初不同意，哭著哀求軍官說：“全家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要是能逃，也逃到一處。”但軍官不同意，哽咽著勸說妻子，孩子帶在身邊一則可能被流彈打死，二則帶著是累贅，不便逃跑；如果送人，說不定還能保全生命。夫人也看到情勢的危險，遂默認了丈夫的決定。她在西撤路上得知我父親是蕭縣地界人，經一天多的相處，覺得他忠厚老實，又頗具正義感，遂拉著我父親的手跪求道：“小兄弟，俺知道你是位善人，俺拜托您將孩子送到一個好人家去，讓他活命吧；孩子若能活命，俺來生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說罷，她把孩子包好，給孩子套上金質的長命鎖，又摘下自己的首飾等放到包孩子的棉被里，親了親孩子的臉，掩面揮手讓我父親把孩子抱走。

軍官喊來兩位貼身衛兵，化裝成農夫模樣，陪同父親一道將孩子送人。

父親在兩個衛兵挾持下，向相山廟東南方向槍炮聲稀疏的地界走去。當夜戰斗甚烈，戰場周邊村莊的百姓要么逃走他鄉避戰，要么緊閉門戶不開。父親一行抱著孩子走了三四個村莊，敲了30多家農戶的門，都沒有找到愿意開門接納他們的百姓。黎明時分，他們來到距戰場10多華里的一座村莊的村口時，兩個衛兵死活不愿進村了。他倆強行將孩子拋棄在村口的路邊，并摘走孩子脖子上的金鎖，拿走孩子身上的金銀首飾等貴重物品。

父親勸他倆逃走，他們不聽；父親要回家，他們也不讓，押著父親原路返回。可當父親他們回到陣地時，兩個衛兵卻阻止父親去見將孩子送人的軍官夫婦，反而送父親到一個戰斗連的連部，交給該連連長看管使用。

后來，父親推測兩個衛兵不讓他返家的原因，一則可能怕父親出賣他倆，引領解放軍或地方民兵抓他們；二則他倆是外地人，怕返回途中遭遇解放軍或地方民兵，有父親這位學生模樣的當地人在一起，見到解放軍或民兵都能蒙混過關。不讓父親見軍官夫婦的原因是害怕父親說出真相。

四十五師同解放軍在相山廟一帶激戰一天后，漸感不支，遂向兵團司令部求援。12月2日夜，援軍趕到四十五師陣地，四十五師方得以西逃。

父親說，他被兩個衛兵送到四十五師的一個戰斗連隊后，連長就安排他給前沿陣地送子彈。由于父親走了一晚上的夜路，身心俱疲，加之父親本身力量就弱，根本就扛不動沉重的子彈箱。父親連著幾次都沒能將子彈箱扛到肩上，遂用雙手抱著子彈箱，才踉踉蹌蹌前行幾步，就摔倒在地。連長見父親的確扛不動子彈箱，不是干重活、粗活的料，也沒有為難父親，在罵了一通粗話發泄不滿后，就安排父親在連部做雜務。這個連隊的文書在西逃路上被解放軍的流彈打死，該連連長就安排我父親接替文書的工作，在連部里抄寫文件。

四十五師逃出相山廟戰場后，邊打邊向西撤，約在12月4日才西撤到永城縣陳官莊一帶與兵團主力匯合。但此時的四十五師同兵團主力一道，又被解放軍團團圍住。

四十五師在陳官莊一帶被解放軍圍困了近40天，但他們棄守徐州時，為快速逃跑，限定每人只能攜帶7天的干糧，雖然他們在西撤路上，沿途搶糧，強拉牲畜，但也不夠近40天吃的，再加上他們在同解放軍交戰后，一些士兵為便于逃跑，還扔掉部分隨身攜帶的食物。所以，當他們被圍困后不幾天，就斷糧斷炊了。

斷糧后，為填飽肚子，國民黨軍隊只得與占領區的老百姓爭糧、爭食。各部派出精干士兵，游走于陳官莊周邊的村鎮，搜尋一切能夠人口的食品。等老百姓的食物被搶光后，他們就宰殺隊伍中拉大炮的騾馬，軍官和騎兵的戰馬，從沿途村莊搶來馱軍用物資的牛、驢等充饑。牲口宰殺完了，就吃榆樹皮、茅草根，甚至連老百姓家里儲備用來喂牛羊的干蘿卜纓、紅薯秧子也吃個精光。總之，真真切切地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凡是能充饑的東西，不論是能人口的，還是不能人口的，都爭搶著吃。為緩解斷糧的危機，南京國民政府每天派飛機向陳官莊地區空投食品。但由于陣地太過狹窄，空投的食品大部分落到解放軍的陣地上，只有小部分食品落到國民黨軍隊陣地上。因食品稀缺，各部常為爭搶食品廝打，甚至發生槍戰。

淮海戰役中，國民黨軍隊除不占“人和”外，還不占“天時”和“地利”。好像蒼天也要消滅國民黨軍隊似的，1948年的冬天冷得特別早，也特別厲害。時令剛進人12月，寒潮就襲來，氣溫驟降，成天刮刺骨的北風不說，還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下，凍死餓死者不可勝數。陣地皆在平原地帶，無險可守，情急之下挖的戰壕也遮蔽不了身體，不利作戰。

解放軍和國民黨軍隊攻防雙方在蕭永邊界僵持了近40天，解放軍圍而不攻，國民黨軍隊防而不逃，一味固守待援。此時的戰場情景仿若“楚漢垓下戰場”再現，國民黨軍隊像當年的楚軍一樣陷入“十面埋伏”之中，四面“楚歌”。

這“楚歌”就是解放軍發動的心理戰。在身處饑寒交迫，突圍無望，援軍無影之時，解放軍采取散發傳單、喇叭廣播等形式有序分層次開展攻心。先是向國民黨軍隊高層喊話，通過手搖發電機帶動的大喇叭和手卷鐵皮喇叭，晝夜輪番向國民黨軍隊陣地宣讀《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奉勸杜聿明、邱清泉等“體惜部下和家屬的心情，愛惜他們的生命，別再叫他們作無謂的犧牲了”。接著向國民黨軍隊下級官兵喊話宣傳，宣傳的內容主要是分析國民黨軍隊插翅難逃的戰場形勢，內戰的不義，起義投誠的待遇，優待俘虜政策，解放區窮苦百姓翻身后分房分地的喜慶事情。解放軍還時常讓起義投誠官兵陣前勸降，被俘士兵現身說法，翻身農民宣傳解放區的光明，以此瓦解國民黨軍隊的戰斗意志。

據我父親回憶，在解放軍強大的政治攻勢下，讓他代做連里文書工作的那位連長，早沒有了在相山廟戰場上初見時的勇猛狠勁，代之而來的是滿臉的沮喪與無奈，時常自言自語說：“天亡我軍，天亡我軍呀！”一天晚上，他心事重重地對我父親說：“看起來這次是在劫難逃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這一劫呀？家里尚有高堂父母、妻兒要我養活呢！”父親乘機勸他帶兵陣前起義，投奔光明。他連連搖頭說：“這事萬萬做不得，一是因為長官正處在危難之際，現在背叛長官就是不仁不義；二是自內戰開戰以來，我多次與解放軍戰場拼殺，雙手沾滿解放軍的鮮血，共產黨宣傳不記仇，誰知他們秋后算不算賬？”接著他又說：“我一恨自己沒有戰死在抗日戰場上，那時戰死了還是個民族英雄；二恨自己看不透形勢，抗戰結束時，沒有解甲歸田。我愧對父母，愧對妻小！”

父親回憶說：“這位國軍連長姓王，廣東人，名字我忘記了。我只知道他告訴我他也是貧苦農民出身，兄弟姐妹6人，二老健在，一妻兩子在廣東農村老家。他1938年參軍，在抗日戰場上真刀真槍同日寇以命相搏，九死一生，靠戰功一步一步升為國軍加強連的連長”。

1949年1月5日，王連長像是預感到解放軍要發動進攻似的，他把我父親叫到跟前說：“小兄弟，大戰在即，槍炮無眼，你逃命回家吧。”說罷，他就指派兩個士兵將我父親送出陣地。

父親在國民黨軍隊中膽戰心驚地生活了近40天，忍饑挨餓不說，還沒有洗過澡，換過衣服，每天都是和衣而睡，全身生滿了虱子。

父親在走向解放軍陣地途中，幾次被流彈擊中，但幸好著彈點均在父親穿著的棉袍邊緣。由于我父親營養不良，走路乏力。他雖然是早晨離開的陣地，但直到天黑才走了30多華里路程，跌跌撞撞地走到蕭縣地界張莊寨附近的任莊，找到他在徐州師范一同讀書的一位任姓同學家里，休息了4天，待恢復了些力氣，向同學家里要些盤纏、食品后，用了近2天的時間，才走回距任莊近100華里的蕭縣城邊的家里。

[作者系安徽蕭縣教育體育局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