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麗芳
朱湘,字子沅,安徽省太湖縣人,其父朱延熙,為晚清翰林,仕宦湖南,故朱湘生于湘地沅陵。朱湘母親張氏為張之洞的侄女,可以說,朱湘生在一個典型的書香門第。然而朱湘不幸3歲喪母,11歲喪父,沒有得到多少父母的慈愛養護。父喪之后他被托養在比他大28歲的大哥家中,這位大哥脾氣暴躁,經常痛打年幼的朱湘,這些遭遇讓未來詩人的發展道路在人生之初就蒙上了陰影。
好在朱湘天資聰穎,6歲讀書,7歲作文,15歲人南京工業學校預科,時值五四運動蓬勃發展,在《新青年》等進步刊物的影響下,開始贊同新文化運動。16歲考入清華大學。
朱湘和他的三位同學楊世恩(字子惠)、饒孟侃(字子離)、孫大雨(字子潛)一起加入了清華文學社,并以詩作聞名于清華園,四人并稱為“清華四子”。1922年,朱湘發表了迄今能見到的最早的詩作《廢園》:“有風時白楊蕭蕭著,無風時白楊蕭蕭著,蕭蕭外更聽不到什么;野花悄悄的發了,野花悄悄的謝了,悄悄外園里更沒什么”。在這首詩里,朱湘以恬淡的筆觸勾勒了清華園蕭條、蒼涼、令人窒息的氛圍,字里行間蘊藏了他對清華的不滿。朱湘性格孤高叛逆,因抵制早餐點名制度被學校記滿三次大過而開除學籍。1925年朱湘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夏天》,1926年朱湘重返清華,并創辦刊物《新文》,由其自編、自寫并自費出版,后因經濟拮據,刊物只出版兩期就停刊了。1927年,朱湘的第二本詩集《草莽集》出版,同年8月朱湘赴美留學。留學結束朱湘回國后曾在國立安徽大學任教,任教期間,又因為與校方不和而辭職。這之后朱湘生活動蕩,為了求職而四處漂泊。1933年12月5日,在上海開往南京的客輪上,朱湘投水自盡,年僅29歲。
朱湘主要留下三部詩集:《夏天》《草莽集》《石門集》。《夏天》是吟唱大自然之歌,大多為新穎、清雋的寫景之作,雖然筆法稚嫩,卻清新活潑,單純敏感,好像孩子天真的眼瞳中映照出來的自然的奇妙與歡樂。《草莽集》工穩典雅,注重音律和形式上的美感,就像一個青年對世界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石門集》是詩人集大成之作,最具思想深度,呈現出沉潛厚重的藝術風格,猶如一個歷盡世態炎涼的老人,飽經滄桑,外表冷靜然而內心又不失思索與憤激地剖析人生與社會。朱湘的詩作內容豐富、形式多變,注重音韻節奏,為探索新詩的創作規律做出了重大貢獻。
在朱湘的諸多詩作中,最為著名的是他的愛情詩。朱湘以他豐富細膩的感受力以及毫不偽飾的率真表達,充分抒發出了他心中潛藏著的對愛的激情的向往,他的情詩里仿佛有一種風馳電掣的力量,震撼人的心靈。在《熱情》中,他寫道:“忽然卷起了熱情的風飆,鞭撻著心海的波浪,鯨鯤如電的眼光直射進玄古;更有雷霆作嗓,叫人無垠。”“歡樂在我們的內心爆裂,把我們炸成了一片輕塵,看那像燦爛的隕星灑下,半空中彌漫有花雨繽紛”!
愛情是生命的核心部分,當朱湘描述強烈的愛情時,正是出于他對生命的熱愛,那是一種活著的原動力,是沸騰的歡樂,是蓬勃的朝氣,是不甘妥協的意志,是不甘平庸的決心,是從一顆詩人的心里迸發發出來的火花,即使相對宇宙來說,這也許只是一點微弱的燭光,但也能溫暖人心。正如他在詩作《熱情》中所說:“我們要世間不再有寒冷,我們要一切的黑暗重光。”又如《少年歌》中說:“我們恨暮氣,恨一切衰朽的東西。我們要永遠熱烈同勇敢,直到死封閉起眼皮”。
在生的極樂中想到死,不是怯懦,而是以決絕的姿態享受生之愛與狂歡,掙脫一切束縛,追尋無盡之自由。朱湘有著李白一樣的浪漫主義情懷,他在《秋》一詩中寫道:“寧可死個楓葉的紅,燦爛的狂舞天空,去追向南飛的鴻雁,駕著萬里的長風!”
朱湘的愛情詩并不總是激越昂揚、熱情澎湃的,他的詩里也有愛的纏綿、苦澀:“因為我們的情,同藕絲一樣的纏綿——誰知道蓮子的心,嘗到了這般苦辛?”(《情歌》)他又深諳愛情的柔和與靜謐:“花芳,衣香,消融人一片蒼茫;時靜,時聞,虛空里裊著歌音”。(《采蓮曲》)還有,就是那離別時的苦痛、郁結:“橫越過空間的山,時間的水,向你我們呼出了最后的一聲……從此我們是依然分道而行,像從前那樣,沒有溫柔、陶醉。”“永別了!呈與你的只容我有,這一聲遼遠的、郁結的瘋狂”(《十四行·意體》)。
但朱湘的詩并不局限于“小情小愛”,他的許多詩歌都包含著對貧苦人民的同情,這種同情是對他人疾苦之情的感同身受,是對他人憂患處境的設身處地,這是一種高貴的情感,在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王爾德的《快樂王子》等作品中都有所表現,這也是中外優秀作品中共同表現出來的對人類整體的一種深沉的大愛。如《乞丐》一詩開頭寫道:“尺深的白雪棉絮一般,他在龕桌下更覺森寒。破廟無人任風吹雨打,佛像的眼梢淚漬斑斕。不獨人間有貧賤富貴,神道的時運也分順背”。在篇末,朱湘寫道:“有人在門外踏過中途,肩扛著半爿雪白肥豬。他想起燉肉濃香四散,透紅的皮與蜜棗無殊”。這正是用新詩的形式描述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景象;最后“遠處依稀地放著鞭炮,誰不在迎接新年來到?”讓人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結尾,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凍死的小女孩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又好像魯迅在《祝福》的結尾處用鞭炮聲聲襯托祥林嫂的悲慘命運。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以樂景寫哀情,從而讓人更覺得悲哀的沉重。朱湘的筆調是濃的,他不滿足于蜻蜓點水式的抒發,不滿足于浮光掠影式的敘說,他要觸及的是人的情感最深的那部分,其過程就像剝洋蔥一樣,層層剝開,直到核心才罷休。所以,他的詩不僅能喚起讀者深切的同情和憐憫,觸動讀者的靈魂,還能點燃他們的激情,從深切的同情中激發起對貧苦大眾的真愛,又將恨指向造成人間一切悲慘的始作俑者。《彈三弦的瞎子》從“是一種低抑的音調,疲倦地申訴著微衷”,到“他趁著心血尚微溫,彈出了顫鳴的聲浪”,到最后“無人見的暗里飄來,無人見的飄人暗中”。感情的抒發層層遞進,直到最后升到頂點,用一個“暗中”點出這醞釀許久的辛酸和苦難無人知曉,因為“他”的情感無人在意,他站在看不見的黑暗中,飄來飄去的三弦聲猶如幽魂,在寂空之中大聲呼叫:這是無人關注的生命,這是無人體會的悲哀,這是無人傾聽的音樂!這么卑微渺小,卻還是頑強尋活,怎能不讓人感到一份沉甸甸的同情?
朱湘并不是如一些人所說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詩人,他的詩歌里有對勞苦大眾的深情厚愛,也有對祖國的一顆赤誠之心。在他的詩歌里,祖國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和眾多英雄豪杰聯系在一起。《哭孫中山》表達了他對革命先驅早逝的哀慟:“哪知病魔的毒與惡魔相同,我國的棟梁遂此一崩不起”。失此豪杰,國家的命運茫然未知如何,“哭罷:因為我們的國醫已逝亡,此后有誰來給我們治創傷?”不過逝者已去,生者還要化悲痛為力量:“停住哭!停住四百兆的悲傷!看那倒下的旗已經又高張!看那救主耶穌走出了墳墓,華夏之魂已到復活的辰光!”在給好友彭基相的信中,朱湘說:“來信所說中國人受侵略一層,我的意思是,政治經濟物質方面如今已然病相極其顯著了,將來在學問藝術精神方面恐怕也要成為日本第二。要想在這后者方面做一個‘中國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必須把全個靈魂剖給它……我們要想創造一個表里都是‘中國的新文化,暫時借助西方文化,這并不足為恥……中國將來最大的恐慌便是產生一個換湯不換藥的西方文化,甚至也不換湯也不換藥的純粹西方文化”(參見朱湘《致彭基相》,羅念生編《朱湘書信集》,天津人生與文學社1936年印行,第15-16頁)。從這些言論中可以看出,朱湘在“政治救國”與“實業救國”的時代洪流中,選擇了“文化救國”的道路,他的根本目標是要重建表里如一的“中國新文化”。柳無忌評價說:“朱湘的西洋文學造詣甚深,但是,他所以專門學習與教授西方文學——我有同感——是要應用于中國新文學的創造。他以從事文學為終身目標,這是無可厚非的。就是這理想,使朱湘能在眾說紛紜的五四運動時代,成為少數在新文壇上沒有任何政治色彩的‘素人。事實上也是‘完人。在新舊文學交替期間,西方各種學說與思潮如洪水般泛濫而來,使我們難以閉關自守,卻也不應該開門揖盜。處在兩個極端之間而能有所取舍,獲得平衡和中庸,只有如朱湘那般以文學為至上的獨特的作家”(參見柳無忌著《我所認識的子沅》,見羅念生編《二羅一柳憶朱湘》,三聯書店,1985年出版,第62頁)。這段文字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朱湘的“以文學為至上”實際上是超越了一般功利的“大功利”,是一種建設中國新文學的雄心壯志,而不是那種急功近利的追隨潮流,但這一點卻被以往的研究忽略了。
朱湘有著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他在美國勞倫斯大學留學期間,一次上法語課學習都德的游記,游記里說中國人長得像猴子,這引起美國同學的哄堂大笑,朱湘憤而退課,最終從勞倫斯大學退學。后來他轉入芝加哥大學,在這所大學學習期間,一位老師懷疑他不曾將借用的書歸還,同學對他的貧困也冷嘲熱諷,他又轉學到俄亥俄大學。縱觀這些沖突,雖然不乏朱湘的個性原因,但其中支配他的憤怒卻是來自于他的愛國情懷。魯迅稱贊朱湘是“中國的濟慈”,朱湘卻表示:“他們說帶我去見濟慈的鶯兒,以糾正我尚未成調的歌聲;殊不知我只是東方的一只小鳥,我只想見荷花陰里的鴛鴦,我只想聞泰岳松間的白鶴,我只想聽九華山上的鳳凰”(《南歸》)。朱湘說:“我作詩,不說現在,就是以前也不是想造一座象牙塔,即如《哭孫中山》《貓誥》《還鄉》《王嬌》都是例子”(參見羅念生編《朱湘書信集》)。
除了愛情詩和愛國詩,朱湘詩歌的成就也蘊含在他的哲理詩中:“我情愿拿海闊天空扔掉,只要你肯給我一間小房——像仁子蹲在果核的中央,讓我來躲避外界的強暴;讓我來領悟這生之大道,脫胎換骨,變成松子清香”(《十四行,意體》)。在朱湘的哲理詩中,他從沒放棄對“生之大道”的領悟,他始終與世界保持距離,觀察著萬千世相,他的詩不僅僅是用來抒發情感,更是用來思考世界,追尋真理和智慧。例如《捫心》揭示了人在環境中戴慣虛偽的面具,久而久之就會忘記真實的自我,甚至迷失本性,成為被操縱的木偶:“最可悲的是,眾生已把虛偽忘記,他們忘了臺下有人牽線,自家是傀儡登場,笑、啼都是環境在撮弄,并非發自他的胸膛”。朱湘還對人生的終極問題——生與死進行反復的思索和探究:“圓月在夜里窺于窗隙,缺月映著墳上的草迷離,月光照我一生的休息”(《光明的一生》);“塋壙之內一點聲息不通,青色的壙燈光照亮朦朧,黃土的人馬在四邊環拱,夢吧,墳墓里的夢呀無盡無終”(《夢》)。朱湘在詩作中把“死亡”看做“安眠”,塵世中生命的全部痛苦與負荷都將在這平靜的安眠中得到消釋。在他的愛情詩中就已經潛藏著生命極限的體驗,而在他的哲理詩中,他更深化了對這一命題的探索。蘇雪林認為:“朱湘藝術最高的作品如《有一座墳墓》《葬我》《雉夜啼》《夢》《序詩》與聞一多《死水》里的作品也差不多少”。
《葬我》一詩集中闡釋了朱湘的“死亡美學”:“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的拖聲,在綠荷葉的燈上,螢火蟲時暗時明;葬我在馬纓花下,永做著芬芳的夢;葬我在泰山之巔,風聲嗚咽過孤松。不然,就燒我成灰,投入泛濫的春江,與落花一同漂去,無人知道的地方”。這首詩有聲、有色、有光,籠罩在一種寧靜安詳的氛圍中,沒有對生的執著,也沒有對死的恐懼,生與死只是宇宙間的循環,當灰燼與落花一同漂去,無需知道它漂向何方,它無聲無息地漂遠,不留任何痕跡,沒有傷感,只有參透最后玄機的平靜和釋然。這就使得朱湘的詩具有了一種形而上的空靈感,甚至上升到了某種哲學的層次。
新月派主張“理性節制情感”的美學原則與詩的形式格律化,為了實現這一理論原則,新月派詩人在詩歌藝術上做了有益的嘗試。首先是客觀抒情詩的創作,即變“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為主觀情愫的客觀對象化,然后再用想象塑造那模糊影像的輪廓,把主觀情緒化為具體形象。新月社主要成員聞一多在《詩的格律》中提出了著名的“三美”原則,即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音樂美是指詩歌的音節,讀起來富有節奏感,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建筑美是指節的勻稱和句的整齊;繪畫美則是詩的辭藻、用詞注意色彩,形象鮮明。
朱湘作為新月派的典型代表,實踐了新月派的藝術理念,在詩歌的形式上進行了不懈的努力與探索。朱湘的詩歌具有充沛的情感和豐富的想象力,但他認為情感與想象力雖是文學的主要質料,但仍然需要理性來約束情感的生發和想象的抒展,這就使他的詩歌具有一種平靜和諧的整體基調。沈從文指出,朱湘的詩歌“全部調子建立于平靜之上,整個的平靜,在平靜中觀照一切,用舊詩中屬于平靜的情緒中所產生的柔軟的調子,寫成他自己的詩歌,明麗而不纖細”。
朱湘對詩歌形式上的大膽實踐還表現在他對敘事詩的創作上。朱湘認為,應該用敘事詩的豐厚內容、詳實描寫來彌補新詩“淺嘗輒止”的傾向和“抒情的偏重”,他認為“敘事詩將在未來的新詩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為敘事詩的彈性很大,《孔雀東南飛》與何默爾的兩篇史詩便是強有力的證據。所以我推想新詩將以敘事詩體來作人性的綜合描寫”(參見朱湘:《北海游記。朱湘散文》,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年,第19頁)。《王嬌》是朱湘敘事詩的代表作,全詩7000余字,取材于明代《今古奇觀》的《王嬌鸞百年長恨》。詩歌本是常見的才子佳人相見歡,然而佳人深情卻最終錯付負心漢的故事,朱湘卻將它寫成了一首有韻的長篇敘事詩,這首詩節奏緊湊,場景流動感強,消解了長篇敘事詩的沉悶,細膩幽微的心理描寫使人物真實可感,可以說,這首詩成功地實踐了“人性的綜合描寫”,并且比原來的故事更有力量,使得原本凄婉哀艷的故事變成震撼人心的悲劇。朱湘的另一首敘事詩《貓誥》則與《王嬌》迥然有別,語言隨意灑脫,妙趣橫生,老貓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表現在最后一句“大勇若怯”的總結中達到最大的喜劇效果,而其中濃濃的諷刺也讓人忍俊不禁。
在新詩誕生初期的數十位詩人之中,有四人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郭沫若、徐志摩、聞一多和朱湘。郭、徐、聞三人的詩歌成就世人皆知,朱湘的知名度卻遠不如三人,但是在實際的詩歌創作中的成就而言,朱湘相比三人毫無遜色。朱湘是中國文學史上靜默的奇葩,只有深入文學的世界,才能領略到他的詩歌所散發出來的幽遠綿長的暗香。
朱湘的一生命運坎坷,他是一位天才詩人,然而天才往往不幸。他自小父母雙亡,除了自家二嫂,家中幾乎沒人對他包容善待;他性格獨特,不善與人相處,屢屢與友朋翻臉,以至于雖然才華橫溢,卻謀生艱難,生命的最后幾年,幾乎都是在漂泊求職中度過。朱湘曾有《殘詩》一首:“雖然綠水同紫泥,是我僅有的殮衣,這樣滅亡也算好呀,省得家人為我把淚流”。一語成讖,詩人寫詩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他人生的最終結局就像詩里所寫得一樣。關于朱湘自殺的原因,有各種說法和猜測。羅念生在《憶詩人朱湘》一文中寫道:“朱湘性情倔強、暴烈、傲慢、孤僻,表面上冷若冰霜,內心里卻熱情如火”。從詩人自身的性格來說,他不通人情世故,以一種浪漫的執著與世相接,處亂世需用圓融,朱湘的性格卻是最不會婉轉,所以必不可免地會與人與世產生種種摩擦。
朱湘的死令人扼腕惋惜,他“孤高的真情”和璀璨的詩章讓后人永遠無法忘懷,他為了詩歌而生,他的詩魂永遠感召后世。
[作者系安徽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