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我從小城來,在省城蟄居多年,再回小城去,備感親切,那里有親人、舊友和喜歡的小吃。不過,也有特別受不了的一點,你猜是什么?
我有“盛宴恐懼癥”,害怕參加那種規模盛大的晚宴,因為它真的會很晚。你繼續猜,它能“晚”到什么時間?
沒譜,沒譜,沒譜,郁悶的事也要說三遍。
晚點率最高的宴席,當然是婚宴,因為人員眾多,因為儀式隆重。一般請柬上都寫明時間18:30,而正式開席時間大都在19:30。一位老同事,參加朋友孩子的婚禮,一直嗷嗷待哺到晚上8:48才開吃。不是專門選擇這個吉祥時間,實在是重要客人姍姍來遲,缺了他,真的不行。
最近一次參加同事的婚禮,我和我的小伙伴去了同事的老家縣城。下午三四點,就開始擺臺了,直到七八點,雙方大隊人馬才基本到齊。此前,我們在桌邊圍觀涼菜許久,也垂涎已久。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好先吃,不能偷吃。有人便提議,到外邊先尋點吃的填填肚子,他們在賓館側門找到一家小超市,買了一代代雞翅鴨肫的小包裝。回程的路上,險些被飛馳而至的摩托車撞翻……
那場婚宴上,我們到底和什么人一起?吃了些什么?不記得了,但是場外的那個細節,歷歷在目。--這,難道是晚點的存在價值?
在小城里,婚宴沒有不晚點的,規模越大,晚點越長。我猜測,小城的人們一定都早已習以為常了,大家都心平氣和地傻等,沒有一個人去追問主人怎么回事,哈哈。
吃一塹,長一智;吃了N次,能不長記性嗎?赴宴者現在往往會根據主人身份、宴請規模、關系程度,隨機做出推遲多長時間到場的策略性調整。所以,小城的婚宴,便幾十年如一日地晚點、晚點、晚點。
我就奇怪了,餐飲的檔次越來越高,就餐的環境越來越好,為什么人們就餐的時間一直拖拖拉拉?人的時間觀念為什么不能與時俱進?悠閑的鄉村,早些年前倒是有過一種說法,夜飯夜飯,吃到鴨子生蛋。那種閑適的生活態度,多半是人自覺自愿的選擇,悉聽尊便;而今,你出席的是幾百人的場子,還能想來就來,想走才走嗎?
我就郁悶了,說好的六點半,為什么每回都要至少拖到七點半?如果直接說定是七點半,那還會推遲到什么時間?晚點久了,熱菜會涼了,上菜也加快了,舌尖上還能有什么快樂嗎?大家都盡可能準點,遲到者不就會被孤立嗎?下次,他不就會從另一個角度“長一智”,改改拖延習慣嗎?
我就困惑了,許多人在車站窗口前、售貨柜臺前,常常急不可耐;高鐵和飛機,明明一人一座,可是每次總會有人爭先恐后,擠、推、搶……五項全能。車次、班次晚點,不斷有廣播提醒、道歉,他們都會很煩躁,而宴席晚點,食客們大都心平氣和,自找應對辦法,或打牌或吹牛或刷屏。
美食面前,他們怎么會變得無動于衷,不慌不忙?
坐在餐桌前,我若有所悟,小城的宴席,大都是主人的親友同事,是主人為根目錄的一張互聯的網,是一個“熟人社會”。看上去,禮尚往來,其樂融融;事實上,大家既有所了解,又有所顧忌,你看哪一次坐位之前,不是推推搡搡?只為了分出個主座次座末座。換作其他場合,換作是不了解的一群人,那又要看他們怎么爭搶先座了。
這個“熟人社會”,是沒有規則可言的,彼此沒有制約,沒有監督。早到的、遲到的,常常在牌桌上、酒桌上達成了和解。在一場場晚點的晚宴上,大家都是“肇事者”,都是“受害者”,似乎又都是“享受者”:習慣了,無所謂,就這樣,算了吧。
這個“熟人社會”,也是沒有信任的。
在微信朋友圈做過調查,晚點的一個關鍵原因是,大家都認為那么大場面,一定有人不準時,早到了浪費時間,所以都有意放慢了腳步。而決定開席時間的往往是一些重要嘉賓或關鍵客人,他們的遲到,往往又是覺得大家都可能不會太準時,早到了會尷尬……
在一組無序無望無聊的等待中,大家達成了晚點的默契。身心疲憊的主人,聊以自慰的是:一輩子,也就請這么一回客了。而等到下次,當他接到請柬,作為客人,他還會按照既定節奏,不緊不慢地去赴宴。
晚點,所有人都意識到的簡單問題,在小城恰恰成了一道無解的題目。我知道,問題的背景也許是,小城生活悠閑,節奏不快,他們不用趕乘最后一班地鐵回家,沒有第二場夜生活等他,不必第二天一大早擠班車上班,小城人的代步工具最多是電動車。所以,大家都相安無事地等著。
有朋友說過,落后都是配套的。同樣是小城市,經濟越發達的地方,人的時間觀念越強,對別人的時間越重視,對別人的感受也越尊重。
我試著在朋友圈詢問各地好友,小城的大型晚宴可以不晚點嗎?所有的朋友都表示沒有信心:遲到是常態,晚點是默契。
只有一個深受晚點折磨的朋友提出一個不靠譜的建議:發請柬時注明18:30開席,同時提醒會有第一輪抽獎,獎品為蘋果6S,10部……這是動用經濟手段了,當然,你也沒辦法采取其他任何手段。一個貴族的培養,一般需要三代人,一個城市文明的養成,看來也需要幾代人。
宴席,是“熟人社會”的典型片段,我只有對蘇北小城的連續觀察,只能以小城說事,只想提醒諸位一點的是,小城那個看似熱鬧、和諧的“熟人社會”,其實是一個易碎的易散的“不信任共同體”。
摘自中青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