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黎
蔣勵 走進煉獄,獲得自由
○ 青黎

33歲的蔣勵是一名無國界醫生。因為一段工作視頻,她意外成為網紅。雖然備受關注,但蔣勵并不認為自己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她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別之處,如果非說有,那就是我有更多的自由——那種看到有意義的事情,就放手去做的自由。”
2009年,蔣勵從北大醫學院博士畢業,順利入職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成了一名婦產科醫生。那時的她,熱愛工作,還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未婚夫,每天都過得充實而快樂。
剛考入醫學院的時候,蔣勵和同學們曾在老師的見證下莊嚴宣誓:“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社會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正式成為醫生后,她在工作中收獲了非常多的滿足感。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工作帶給蔣勵的滿足感和自我價值感越來越低,她總覺得自己做得很不夠。“這種‘不夠’,并不是說我工作量不夠大,或者工作起來不夠努力,而是說我能發揮的能量不夠大。醫院的環境非常好,我接觸到的病人們享受著極為豐富的醫療資源,他們周圍環繞著許多優秀的醫生,多我一個或者少我一個都沒有太大的影響。”
蔣勵的未婚夫也是一位醫療工作者,兩人經常討論如何才能更好地發揮自身的價值。他們一致認為,一個好醫生應當致力于醫療資源的合理分配,給資源匱乏的地區帶去希望。兩人約定,將來有機會要去偏遠地區開一間小診所,最大限度地實現救死扶傷的理想。
早在讀書期間,蔣勵就聽說過無國界醫生,一直心向往之。參加工作后,她發現自己的師姐兼上司屠錚竟然是內地首位參與無國界海外救援項目的醫生。蔣勵剛進醫院實習時,正值屠錚參加完項目回國。從屠錚那里,蔣勵聽到了許多動人的故事,靈魂為之震顫。因為這種震顫,她也產生了加入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念頭。
幾年過去,蔣勵成為婦產科的主治醫生,專業技能日臻純熟,她感覺自己已具備足夠的能力,于是著手申請加入無國界醫生組織。2013年,她順利通過面試,如愿成為一名無國界醫生。
赴香港參加培訓后,蔣勵很快接到了一項任務——前往阿富汗霍斯特婦產醫院,為當地孕產婦提供醫療服務。在周圍人看來,舍棄穩定的工作與平靜的生活奔赴戰亂之地需要莫大的勇氣,但蔣勵認為這是個自然而然的決定。她說:“那時候我還沒有結婚,父母身體安康,生活相對比較輕松,沒有太多責任的羈絆,所以我是最好的人選。”
抵達阿富汗之后,蔣勵才發現自己面對的情況遠比想象中復雜。她所在的醫院毗鄰警察局,武裝反對派經常突襲警局,常常波及或連累醫院。女性醫生外出時除了要躲避炮火和流彈,還必須用頭巾遮擋住自己的頭發和臉龐,否則很容易遭到極端武裝分子的襲擊。
雖然處境艱險,但蔣勵沒有太多時間去擔憂自己的安全,因為她要集中精神應對繁重的工作。在北京,一所醫護人員充足的三甲醫院每月最多接診200名產婦。但在霍斯特的婦產醫院,每月都有1300名左右的產婦前來分娩,而包括蔣勵在內,全院只有兩名專業的婦產科醫生。產婦密密麻麻地涌向醫院,嬰兒像流水線上的產品一個接一個地出生,待產室里裝不下這么多人,許多產婦就在車上生,地上生。蔣勵和另一位醫生要做的就是打起精神隨時隨地接生,她們平均每天還要進行八至十臺剖宮產手術,并見縫插針地培訓當地的婦產科醫生和醫護人員。
依照當地習俗,信眾每天要進行五次祈禱,一到時間,哪怕病人還躺在病床上,當地的醫護人員也要齊齊停下手中工作,跪在地上虔誠祈禱。這是蔣勵最緊張的時刻,因為她要死死地盯住那些重癥病人,以防發生意外。有一次她累極了,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而她起身后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查看病人的狀況,確保她們沒有在自己昏倒的時間里發生危險。
蔣勵所在的醫院是一處臨時醫療點,設施非常簡陋,醫院里沒有麻醉劑,也沒有止血紗布和應急呼吸機,醫護人員也非常缺乏,蔣勵在工作中時常被沉重的無力感裹挾。有一次,醫院接生了一名嚴重窒息的嬰兒,經過半個多小時的搶救,孩子依然沒有明顯的生命跡象。按照流程,此時應當放棄搶救,但蔣勵不愿相信孩子已經死了。她用力捏著急救用的呼吸氣囊,一下又一下,“我總覺得也許孩子只是有一口痰噎著,加把勁兒就能哭出來,可是奇跡就是不出現。”
就這樣堅持了三十多分鐘,孩子的奶奶走了過來,輕輕拿走了蔣勵手中的氣囊,捧著她的臉說了幾句話。蔣勵不懂當地的語言,只聽懂了“安拉”一詞。她知道,老人是在安慰自己,孩子被真主安拉帶走了,她知道蔣勵已經盡力了。那一刻,蔣勵淚流滿面。
在阿富汗行醫期間,蔣勵接診的孕產婦中沒有一例死亡,但有一件事讓她深感遺憾。某日有位懷孕七個月的孕婦出現了產前出血癥狀,大量的出血已經危及了她的生命,醫院的血庫里卻沒有存血。為此,蔣勵和醫護人員借來了村里提醒信眾做禮拜用的大喇叭進行廣播,號召鄰近村子的村民獻血救人。在大家的努力下,終于籌集了足夠的血液。但即便嘗試了所有的施救方案,產婦依然沒有脫離危險。蔣勵不得不考慮為對方切除子宮。
在北京的時候,蔣勵從未主刀過切除子宮的手術,并且產婦的身體結構和常人不同,手術一旦發生失誤,就會引發一系列腎臟疾病。而在當地,無法生育的女性會備受歧視,所以不到萬不得已,蔣勵根本不會考慮為病人切除子宮。這一次,她別無選擇。
頂著巨大的壓力,蔣勵完成了人生中第一臺子宮切除手術。雖然手術成功了,但產婦的身體狀況依然很不樂觀。這讓蔣勵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助,她說:“我覺得我已經用盡了所有的辦法,但仍然救不了一個人,這種感覺太痛苦了。”
蔣勵的付出,當地人看在眼中。有一次她負責接生一對雙胞胎,第一個胎兒順利分娩后,第二個胎兒變成了橫位,蔣勵當機立斷,迅速對產婦實施了宮內倒轉。順利分娩后,她又迅速對缺氧的嬰兒采取了心肺復蘇措施,終令母子平安。這一切,都被這家的老人看在眼中。
第二日,老人送來一塊藍色布料。在當地,普通人家連飯都吃不飽,一塊布就是非常珍貴的財產。蔣勵知道,這樣的心意不能推卻,于是鄭重收下了布料。后來,她請人將布料縫制成了一件工作服,放在醫院供醫護人員們使用。
雖然要經常穿梭于槍林彈雨之中,但在這樣的極端環境下,病人們全然地信任著醫生,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地交付給醫生處理,醫生也總是全力以赴,竭盡所能去救助生命。在這個過程中,蔣勵體驗到了職業生涯當中最純粹的醫患關系,也找回了當初救死扶傷的初心。
蔣勵在阿富汗工作的那段時間,未婚夫正在英國牛津攻讀博士。他非常記掛蔣勵的安危,為了幫未婚妻緩解壓力,他特意給她發了馬友友的大提琴曲。那是一首寧靜的樂曲,蔣勵常在睡前戴上耳機,用心與安寧的音樂共處,希望能忘記外界的暴亂和戰爭。那時候她常會不自主地想:“如果沒有戰亂,一切該有多么美好。原來之前我們習以為常的很多東西,對這兒的人們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
從阿富汗回國后,蔣勵與未婚夫舉辦了簡單的婚禮。婚后不久,蔣勵又被派往巴基斯坦的一家醫院工作。在那兒,她遇到了更多產婦大出血的情況,這和當地診所大量使用催產素有關。因為這段經歷,蔣勵在任務結束后前往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攻讀了公共衛生領域的碩士,她說:“好的醫術能夠救很多的人,但是好的醫療政策能夠救更多的人。所以在專業技能之外,我要學習更多的東西。”
2016年,蔣勵結束了在美國的學業,重新回到了北大人民醫院工作。因為見證過太多嬰兒的誕生,她也產生了要個孩子的想法。雖然已經結束了在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工作,蔣勵依然惦念著那些需要醫療援助的人,而她的長遠夢想,便是等孩子長大之后,和丈夫一起去非洲或者緬甸開一家診所,為那些需要醫療服務的人提供幫助。
(編輯陸艾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