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草
與一片花兒的邂逅
○ 青草
要去那個駐扎在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山上的連隊,得從德令哈往里,沿戈壁顛簸上老遠一段路,并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彎來繞去地攀爬半天,最后,還得全體下車,頭重腳輕地推著那輛幾乎要罷工的大轎車,再吭哧吭哧地爬上一個長長的坡,才能到達。
記憶中,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那個荒涼得好像被世界遺忘了的地方演出。
到處都是光禿禿的,舉目四望,一片灰黃,只有一陣陣裹挾著沙礫的大風,不時從亙古沉寂的山巒間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如果沒有那幾排半埋在地下的干打壘房子,以及房前那半個依山而建的傾斜的籃球場,恐怕沒人相信這里還有生命的存在。
所以,當我在去“女廁所”——那是戰士們在旁邊一座山坡上用帆布專門為我們這些女兵搭建的——的路上,偶然看見那些花兒時,還以為是大腦缺氧出現了幻覺。
那已是高原的夏季,陽光熾烈,但穿著厚重的皮大衣,仍能感到風中挾帶的陣陣寒意。就在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那個還算平緩的山坡下,準備歇口氣,再繼續向那座被風吹得飄來蕩去、仿佛隨時都會拔地而起的“女廁所”跋涉時,扭頭間,忽見右前方的一個小山包上,開滿了美麗的花朵。
在這草都不長一棵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花兒呢!
我習慣性地按住手腕,數了數脈搏,大約一百多下。我使勁揉揉眼,用手摁住嘣嘣跳動的太陽穴,再扭頭往那邊看時,卻見那片夢幻般的花朵,仍在那里不可思議地存在著。
我于是轉過身,往那個小山包走去,一探究竟。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那居然真是一片在陽光下靜靜開放的花兒。更讓我驚愕的是,這些看上去比五分硬幣大不了多少的小花兒,沒有莖,也沒有葉子,就那么一朵一朵地貼在山上,星星點點,布滿整座山包,又沿另一側斜坡綿延而下,把個粗礪堅硬的灰褐色山包,點綴得竟像塊嵌滿了花朵的神奇寶石,在蒼涼群山間兀自散發著幽謐溫暖的光澤。
當我回過神兒來,才發現這些奇異的小花兒原是再普通不過的紫野菊——沒錯,就在幾天前,車打草原上經過時,我還見過大片大片的紫野菊,一樣的淡紫色花瓣兒,一樣的金黃色花蕊。只是那些草原上的紫野菊,全都有著健壯的莖和茂盛的葉子。它們成群結隊地簇擁著,就像一群群身穿綠衣手舉花束的小姑娘,在風中翩翩起舞。
可眼前這些紫野菊,怎么就是些孤零零的花朵呢?
我好奇地蹲下,小心地掀起一朵花的花瓣,腦袋都快歪到地上了,才看見花下有一截剛剛露出地面的極短小的莖。我不禁納悶,這么一朵柔軟清秀的小花兒,怎么能抵御高寒缺氧風沙肆虐,在這里存活下來呢?它們為何沒有了莖和葉子呢?它們為何不待在草地上、湖泊旁或那些更適合生存的地方,而要跑到這高高的不毛之地上寂寞地開放呢?

這時,又一陣大風撲面而來,我趕緊捂住帽子,背過身,躲避風沙。讓我詫異的是,我腳旁的那些小花兒,卻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它們只在大風呼嘯著掠過地面時,從容地掀動一側的花瓣兒,風吹過,便又安靜地貼在山上,繼續享受著陽光的恩賜,似乎就沒把那飛沙走石當回事兒。
回到那間臨時騰出來的干打壘房子里化妝時,我聽見來看望我們的連隊指導員和隊長談起了戰士們編的順口溜,形容這里“一年就刮一場風,從春刮到冬……”。我心里不由一動,想起了屋外的紫野菊,一下子有了茅塞頓開的感覺。我忽然知道那些小花兒的秘密了——只有舍棄了莖和葉子,它們才不會被大風摧折;只有變成一個個單獨的個體,它們才能把有限的養分都留給一朵花兒,讓它能在短暫的花季,綻放出生命的美麗與奇跡。
它們當初的種子,也是被哪陣大風偶然席卷來的吧。它們要在這如此惡劣的環境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經歷多少難以想象的磨難、煎熬和掙扎,才能最終蛻變成這樣一種生命形式啊!
演出結束后,趁著下山前的間隙,我又去了趟小山包。風更大了。我索性摘下用卡子別住的軍帽,任頭發在風中恣意飛舞。那一刻,在深邃湛藍的天空下,在那些歷經磨難卻依舊從容美好的小花兒之間,我被生命的質樸堅韌和神圣高貴深深感動著。也是從那時起,我懂得了什么是謙卑和敬畏……
如今很多年過去了,我再沒去過那個高高的人跡罕至的地方。但不論我在哪里,也無論周遭是喧囂還是寂寞,只要想起那些“貼”在小山包上的紫野菊,心就會像安靜開放的花兒一樣。是的,我一直在心里和它們一次次地重逢著。
(編輯陸艾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