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產能大潮下的小人生

張紫赟

在過去的這一年，國家下達去產能令，全國分流安置近70萬鋼煤職工，安徽兩淮地區是全國14個億噸級大型煤炭基地之一，擁有近60年歷史的淮北礦業集團，2016年共壓減產能339萬噸，轉崗分流職工7019人。

一直被認為“能力結構單一、社會關系單一”的礦工們走出礦井、走入社會后的生活如何？留下來的職工，經歷市場回暖后，是否仍然面臨困境？讓我們走近煤炭職工群體，聽他們說說去產能大潮中自己的故事。

85后羅全勝：

礦工變身跨境電商“大賣家”

如果不是連續下跌的工資，羅全勝說自己也許會在煤礦工作一輩子。2016年開始，淮北礦業集團陸續出臺了鼓勵分流職工創業的扶持政策，重燃了羅全勝的創業激情。

2008年，正處于中國煤炭業的黃金十年發展期，無數人因此暴富，也吸引著無數人前來就業。那一年，18歲的羅全勝剛剛高中畢業，在填寫大學志愿時，毫不猶豫填寫了與煤炭行業相關的“通風與安全”方向。對于在煤炭資源大市中出生、成長的羅全勝而言，煤炭職工是他心中的“鐵飯碗”“金飯碗”。

四年后，大學畢業的羅全勝順理成章地回到了家鄉淮北市，以瓦斯檢查工的身份進入淮北礦業集團楊柳煤礦?！半m然也想過創業，但是穩定的想法壓倒了一切。尤其剛參加工作那時，每月工資就高達6000到8000元，遠遠超過在其他崗位就業的同學。更確信自己選對了。”他說。

可這種“好日子”維持不到一年，2012年起中國煤炭行業歷經風云突變，產能大大超出了需求，煤價一路下跌，煤炭職工們的收入開始逐漸下滑。

“即使那時候，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開煤炭企業?！蹦且荒?，羅全勝所在礦井的團委書記離職，他在崗位競選中脫穎而出，工作由“地下”轉入“地上”。

經過在團委書記崗位上多年歷練，羅全勝逐漸從剛出校門的“毛頭小伙”成長為職工心中勤勞能干的“多面手”羅書記。2015年年底，隨著煤炭價格跌入“冰點”，和其他煤炭企業一樣，淮北礦業集團開始大幅壓減除一線工人之外崗位的工資。越是管理崗位，工資下降越厲害。當時，羅全勝每月的工資只有460元，連支付每個月的房貸、油費都不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出路在哪里？一次偶然的機會，羅全勝與遠在加拿大讀博士的前同事聊天時，兩人萌發了做跨境電商的念頭。在權衡利弊之后，羅全勝很快從親戚朋友那兒借來了40萬元，準備擼起袖子大干一場。

可打擊接二連三撲面而來。對于羅全勝而言，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行當。盡管朋友在境外可以打開市場渠道，可如何在國內尋找到合適的貨源，他卻毫無門路?！把鄢蛑鑱淼馁Y金就快要花完了，仍然找不到合適的進貨渠道，也找不到新的投資方，快要絕望了。”他說。

2016年2月，羅全勝接到了楊柳煤礦一位老領導的電話，詢問他的近況，邀請他回去坐一坐，聊一聊。當羅全勝無精打采回到礦井時，迎上來的工友們一句句“羅書記”打著招呼，令他心中五味雜陳，“開始懷念安逸的礦工生活，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

那天晚上，礦里的老領導請羅全勝吃了一頓飯。席間，羅全勝忍不住哭了一場，“工友的詢問，領導的關心，就像是給我充了次電。暗自下了決心，既然走出來，一定不服輸，要闖出一條路子，給工友們做個好榜樣”。

找不到合適貨源，就去義烏、臨沂“地毯式”搜索；沒有人，羅全勝就去網上從研究技術帖開始尋覓業界人才，然后去杭州“蹲守”半個月，用清晰的未來規劃和真情邀回“高手”。

2016年3月，公司開始通過亞馬遜、Wish、Groupon網站向北美地區銷售戶外運動產品，第一個月銷售額就達到5000美元。不滿足于此，2016年7月，羅全勝又開始嘗試做國內電商銷售。如今跨境電商與淘寶月營業額分別高達12萬美元與120萬元人民幣。

新年伊始，羅全勝籌備著2017年開設亞馬遜歐洲站，努力把“Made in China”銷往全世界。同時，他還想帶動更多的去產能人員進行自主創業，豐富產業結構，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公司18名職工中，14名是淮礦轉崗分流職工。走出來，又是一片新天地。”

梁培培：

剎不住的創業路

“走出來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并不可怕，反而激發了自己的潛力。創業會上癮，就像剎不住了一樣。”說到這里，梁培培停頓了下，靦腆地笑了笑說，如今銀行卡上的存款噌噌往上漲，比一年前的月收入增加了百倍。

2016年4月，梁培培離開煤礦的時候，感到很忐忑。

因為自從2005年退伍轉業至淮北礦業集團從事內勤工作，她的工作生活就是在礦井與家的兩點一線之間。除了工友們，幾乎沒有其他社會上的朋友，“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直接促使她做出中斷勞動協議決定的原因，是直線下降的月收入。2016年年初，隨著煤炭行業進入寒冬，各大煤企職工收入銳減。梁培培的月工資只有1100元，連上班油費都不夠支付。為了養活兩個年幼的孩子，她決定出去闖一闖。

糾結再三，梁培培選擇從投入最小的賣雪糕開始。她花了800多元買了一臺冰柜，每天在學校、小區附近流動販賣。那時候每天下午四點鐘，她要將雪糕車拜托給旁邊攤販看管，百米沖刺般跑去幼兒園接大女兒。然后再回來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冰柜叫賣。

風吹日曬的生活，盡管不穩定又辛苦，但每天能掙六十余元，讓梁培培看見了新的希望。她琢磨著做點更大的事兒，于是租下學校旁的一間店鋪，多買了幾臺冰柜。

沒想到，隨著天氣轉涼，雪糕生意一路下滑。眼看著快入不敷出，梁培培便籌劃著賣點零食，可因為缺少經驗，第一次進貨的價格比淘寶上還貴?！疤澚思s3萬元。當時心都在滴血，特別自責?！彼f。

創業路上的困難，并沒有嚇退梁培培。為了拓寬優質貨源，她不僅跑遍了淮北市和周邊城市大大小小的批發市場，還經常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趕到外省參加糖酒會、食品展覽會。

“走著坐著都在想怎么把店鋪經營好。”梁培培點開她最近發的微信促銷公告，一條條展示著說，靠誠信與質量，店鋪的客戶越來越多。自己除了賣雪糕、零食，又開始賣水果了。

為了確保水果新鮮程度，梁培培每天深夜兩點半準時起床，在黑夜中開車一個半小時去徐州進貨，四點鐘開始挑貨，七點鐘返回淮北開始一天的營業。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困的時候就把車子停在路邊睡一會，“回想起來有些不可思議，可一點也不覺得累，或許因為心中有目標吧”。

生意越做越大，不到一年時間，梁培培的生意從當初的一輛雪糕車變成了三個店面，月營業額20萬元。人員也從光桿司令，變成了4人小團隊，其中2人是淮礦分流職工。

2016年10月，梁培培被評為淮北礦業集團十大“創業之星”之一，并在市人社局幫助下，申請獲得10萬元創業免息貸款。她利用這筆錢又投資建了一所駕駛培訓學校，從淮礦分流職工中聘請了4名教練員，6名后勤保障人員。

雖然創業剛起步，但梁培培和其他創業之星們一直牽掛著煤礦的工友們，不僅人員招聘以煤礦分流職工為主，而且定期參加煤礦內部的創業宣講與交流會，想把這一年積攢的經驗分享給更多工友?！拔易龅氖虑楹芎唵?，投入也不多。大家也可以，只要堅持，就一定可以成功?！彼f。

18年礦工李偉：

最冷的冬天已經過去

“摸著良心說，作為一線生產工人，有過一段時間不理解，想著去產能，就是減產、分流人，這有什么好。”李偉說。但隨著去產能效應顯現，企業重新盈利，工資也逐月上漲的李偉說，最寒冷的冬天已經過去。

根據淮北礦業集團2017年去產能工作安排，將擬關退岱河礦業公司等3對礦井。維修電工李偉的工作重點之一，就是與其他工友一起，逐個工作面拆分回收設備。將那些連續工作數十年的管路、閘閥等固定設備分拆，送上地面進行回收再利用。

望著被分拆的機器，李偉說自己的心里涼涼的，特別舍不得，“這些常年打交道的機器都將跟隨被封閉的礦井，成為心中一段被塵封的歷史”。

李偉是中國眾多“煤二代”中的一員。父親曾在煤礦通風區放炮隊工作，自己畢業后從事維修電工崗位也已經18年，對企業與礦井有著割不斷的濃厚感情。即使是當煤炭效益逐年下滑，2016年年初國家提出去產能政策后，李偉依然覺得這是民營小煤礦的事情，跟自己及所在的省屬國有企業沒有什么關系。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始料未及。集團公司開始出臺減產規劃，身邊一批批的工友逐漸離開崗位。和其他在崗工友一樣，李偉的工資也在直線下滑，從高峰時期的4000多元降到了1800元左右。

看著收入與付出越來越不對等，李偉的心情開始復雜，想利用業余時間去社會上找點兼職做?？呻S著職工轉崗分流，李偉所在的機電科運轉隊由200多人減少至90多人，他的工作量反而比以往更大了，“再沒有時間與精力考慮兼職的事情”。

隨著去產能效應顯現，全國煤炭產量下降，市場煤價恢復性上漲?；幢钡V業因降本增效，實現了超預期盈利，李偉的工資也逐月上漲至2800元。

更令李偉心安的是，政府與企業出臺了一系列轉崗分流政策措施?！皠摌I的工友，在免息貸款等政策扶持下，闖出了自己的路子；轉崗的職工，集團提供了外地煤礦托管就業、內部調劑等多種轉崗方式；想要內退的，也可以拿著補助資金早些退下。最寒冷的冬天已經過去。”